麥里走到路的盡頭,白色的月光落下來,路旁的建筑把光芒遮去大半。細碎的月光一點一點流瀉,把他走過的路面,結結實實鋪滿。
月光溢到麥里骯臟的鞋面上,爬過他破洞的袖口,停在他黃黃的牙齒和眼睛里。黑暗中,他的眼睛一閃一閃,是動物極其生澀的躲避人類、怕受傷害的眼神,眼睛又極其明亮,像在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湖。他掏出手袋里的一打零碎和成毛成塊的硬幣,捧在手心,就著明亮的月光,硬幣把小塊色斑反射到他臉上。
麥里咧開嘴角憨憨的笑起來。他想他的收獲大約是最多的,是在所有小孩中,最多最多的。全哥會把碗里的肉夾給他吃,讓他坐在枯黃的竹椅上——那竹椅同全哥屁股底下的一模一樣。他在所有小孩復雜的目光里吃完飯,全哥會拍拍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黑暗的屋子被呼出的氣息充滿著。他要開始講,講這一天的工作心得,講他如何把更多更多的錢塞進自己的小袋子。即使曾經被全哥打掉的虎牙“呼呼”漏風,也半點不礙事兒。
他在黑暗中指定能感受到白小的眼睛,那目光被怒火點燃,妄圖在麥里身上也點著一把火。然而只是徒勞。白小的眼光會在他慷慨激昂地講詞中慢慢垂下去,火苗被水澆滅在黑暗里漸傳漸遠的“嘶嘶”聲,他不用支棱起耳朵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麥里用力推開被銹侵蝕得厲害的鐵門,踏過庭院里堆得滿滿當當的落葉和鳥糞。紙糊的窗子透出光來,隱隱約約聽到木頭燃燒“劈里啪啦”的聲音,壓抑的呼吸聲在身旁飄蕩。
在戰(zhàn)爭年代,這里曾是難民營,無家可歸的人像垃圾一樣堆在這兒,灰頭土臉的為爭奪一塊別人施舍的干糧大打出手。天長日久,腐臭的氣息從每個人的毛孔里散發(fā)出來。
歲月流過,這一排房子經受了炮火的洗禮,進入新時代后重重疊疊的“拆”字幾乎將墻體壓垮,白色的油漆滲進墻壁縫隙里,未風干時新的一層又糊上來。然而它依舊站在這兒,窗戶由木頭改成玻璃,最后又換成紙的;大門在陽光和雨水的浸泡中,銹蝕的緊,叫人擔心有一天它徹底打不開,或者打開后再關不上了。
這排房子像風燭殘年的老婦人,用拐杖支撐自己不倒下。如今她腳邊又多了一群小孩子。這些小孩子多是被這座城市遺棄,或是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只求“生存下去”。他們在寒冷時為她點燃一捧火,咿咿呀呀的掃去她裙裾邊的灰。
麥里極不情愿的成了后者。在父親載著母親的車發(fā)生意外后,他便只能和爺爺奶奶生活。他受夠老人家呆板刻薄的管教,一心只想看外面的世界。他偷偷拿了老人的錢,搭上去城里的順車,后來又為逃票錢,愣是在火車的小廁所里躲了一路。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那時他不識幾個字——即使現在也不見得比從前多識幾個,熒光閃亮的路牌看不懂,見到生人又怯怯的,低眉順眼就是不敢瞧人家的眼睛。
而他一心只想逃。他厭倦了陰暗敗破的小屋子,厭倦了那一畝三分田。他家的田是村里最低的,雨稍大就釀成一片小湖,麥里蹲在田壟上,面部的倒影中會忽然浮出一只翻白肚的魚兒。
然而他用村子里的商品價格和民心,錯誤估計了城市里的。他在城里小攤吃過幾頓飯,手里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后來又有人說幫他找工作,輕而易舉把剩下的零碎順了去。麥里見到了外面的世界,霓虹燈五光十色,連星星的光芒都能遮蔽;摩天大樓拔地而起,仰起脖子看久會感覺暈眩,似是拔節(jié)的樹木,要拼命沖上天空;五色斑斕的音樂噴泉不能靠近,光是風就能把周身弄得濕漉漉。
他把一切都看過,并且牢牢收進心里。他也奇怪,明知道自己不回去了,記這個干嗎?還能講給村里的伙伴聽嗎?
麥里的胃逐漸變得和手一樣空空如也,他學那些無處為家的人,裹了滿身報紙,饑寒交迫的在橋洞里渡過一夜。第二天陽光投到他眼皮上,他虛弱地用手摸空乏的肚子,絕望的幾乎暈過去。他越發(fā)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這個時候,麥里遇到了全哥。
麥里走進屋子,正在侍弄火堆的全哥朝他看過來。緊接著,所有的孩子都停止咀嚼嘴里的飯,漆黑的目光投向他。
他不說話,厚厚的嘴唇向上翹著,露出亮晶晶、潮濕的門牙。這表情似是帶點得意在里面,全哥這些年閱人無數,早就看出了門道。他心里“嘶嘶”叫著,像被火舌舔過一樣,接過麥里臂上的袋子,把零碎“稀里嘩啦”倒在手里。
孩子們的眼睛全湊過來,全哥撅著屁股在火堆旁把錢一點一點數開。麥里彎下腰,氣息屏在喉嚨間。他格外注意那些錢,生怕哪個孩子不知哪伸出手,偷偷把一毛兩毛順去。他麥里可不是好耍弄的!
“十塊五毛”。全哥把錢抓在手里,偏過臉來看他:“比白小少,少五毛?!毖粤T長久地盯著他的臉,直到他的臉皺在一起,皺成小小的、扭曲的一團,才冷笑著又去侍弄那堆火。
“不可能不可能,您肯定弄錯了,您再數一遍好吧,全哥,全哥!”麥里叫起來,抓住全哥的手,拼命搖,另一只手在厚厚的沙地上摸索,想找出被遺漏的硬幣。
全哥不想數了,也不給他搖,用力一抽麥里就跌在火堆旁,火星差點把他衣服燎著。
“你,坐這兒”。全哥用火棍點了點他對面枯黃的老竹椅,臉兒朝向白小。白小拍凈屁股上的土,畢恭畢敬的坐在上面,仿佛他天生就該坐在上面。
麥里往白小身上剜了一眼,不甘心又把目光投過去。他想碰到白小的目光,讓他知道是白小占了他麥里的位置。然而白小愣是不往他這邊瞧。他抓過碗,靠在潮乎乎的墻壁上,筷子發(fā)了霉,每一口都狠著心想把木頭咬斷。
全哥拍拍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這次破天荒沒把火堆弄滅。白小的聲音很好,中氣十足,往復在寬廣的房間里,漆黑陰冷的邊邊角角也就此沾上人間煙火的氣息了。
全哥的目光在四周威嚴的巡視,碰到它的小孩無不迅速低下頭或把眼睛偏過去。忽然他發(fā)覺不對勁,沒人仔細聽白小講話了,所有孩子的目光都具像成一個點,它們投向最外層、最黑暗、最逼仄的角落。
全哥緊跟著瞧過去:麥里坐在那兒,雙手捂住臉,不停地抹眼淚。
麥里盯著窗外,亂七八糟堆滿星星的夜空給窗框分割得支離破碎,遠天紅紅的,星星沒有家鄉(xiāng)的亮。
離他不遠,全哥震天響的鼾聲又響起來。幾個孩子捂住耳朵,身體在褥子上滾來滾去?!皠e瞎鬧騰,把全哥吵醒怎么辦?”白小的聲音隔著幾個人傳到他耳朵里,四處立馬陷入沉寂。
麥里就是想不通,明明已經很努力了,自己找的地方又熱鬧同行又少,掙的是從前的好幾倍,怎么能讓白小搶了先?
他撐開破了一個洞、向外“簌簌”掉棉絮的被子,支棱起腦袋往白小那邊望去。恰巧撞上白小的眼睛,水淋淋的目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卻不見一絲怯生生的敏感。
麥里與他對視一下,又偏偏把眼側過去,只感覺全身軟得不行,就勢趴到單薄的床褥上。
麥里放棄了那個好地方,第二天偷偷跟在白小一群人后面。他只想探個究竟,自己到底哪里不比白小了。
白小他們不去繁華的地兒,麥里一路尾隨,繞過無數街頭巷尾,只感覺暈頭轉向。為不暴露,他得找灌木叢、燈柱一類遮住身體。若被白小他們發(fā)現,不知會怎樣嘲笑自己。不,準確說來是只被白小嘲笑,其他孩子跟著起哄罷了。
麥里方開始被全哥從橋洞里領來,就感覺到白小露在外面的敵意。只有麥里與他年齡相仿,且能干,來后便每日坐在竹椅上,給盤腿坐在地上的孩子傳授經驗??伤仔≡谶@兒,分明是二當家的,除卻全哥,數他權力最大。他便對手底下的小孩下令:“把那小子孤立了!”麥里自此只能獨個兒行動,在孩子堆里積累不起來一點人氣。
白小忽然止住步子,他周圍的孩子便忽地都停下了。麥里把頭從燈柱后探出去,仔細瞧,怕被發(fā)現,又小心著縮回來。
白小指著前面的一個女人對身旁的孩子耳語幾句,從手袋里掏出幾枝枯玫瑰,跑到女人面前,極響亮極親密的說:“阿姨,您看我這玫瑰花,買兩束吧?!?br/>
麥里猜想大約是錯覺,白小居然朝這邊瞧,咧著嘴角呵呵地笑起來。
女人背著身,麥里聽不清她說什么,只見白小不停使眼色。再往下的場景讓麥里驚呆了,他只巴望自己盡早忘去:一個小孩靠近女人,用小刀劃開她背在身后的皮包,兩指一夾,褐色的女士錢包就滑進他手里。
幾個小孩撒丫子往巷子深處跑。白小竟一點兒不急慌,調轉雙手把花藏在背后,對女人仍是平靜:“既然您不買我就去找別人嘍”,說完輕笑兩下,眼白瞟著女人的臉。女人毫無知覺的從他身旁走過,白小又把眼光瞧過來。
“別藏了,我知道你瞧見了,出來吧”。白小對這邊喊。
麥里跨出一步,低著頭。想對白小說什么,卻又不知如何說。他明白不是自己不努力,是白小實在太聰明了。
白小在馬路當間兒踮著腳,饒有興致瞧著他的臉。麥里想說,把手握成拳頭,張張嘴又幾乎要閉上了。
“你們這是偷啊”。他還是說出來了,一抹一腦門子汗。
“偷?”白小重復,“你比我們好嗎?你充其量是個要飯的。偷是技術活,頂多冒冒險??赡隳兀磕銢]尊嚴”。
麥里瞪大眼睛,他想起全哥第一次把手袋塞進他手里,告訴他這叫乞討。但他忽然又覺得,他現在的生活,跟小時候那些敲響家門,衣著破爛,見父母說話好聽、惹人同情的乞丐是一樣的。而后父母會給那些人剩飯剩菜,他們接了千恩萬謝才離去。他和他們,的確是一樣的。
麥里感到窘迫,把手中的空袋子團成一團,低頭瞧一眼,不知該往哪兒擱。
麥里很長一段時間沒坐上竹椅。
他坐在沙地上捧著被咬掉一塊豁口的臟碗,不再企圖用眼神狠狠剜白小。相反,他的眼神更加平和溫順,在房子里游走時,撞上全哥被白小手袋中的零碎撫彎眼角的眼睛。那眼神叫全哥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他老家的羊被殺前的眼睛,潮乎乎的像一汪凝結的大海。他斷定麥里這小子心里有事?!霸趺茨苡惺聝耗??”他用手托著下巴細琢磨,“有事兒影響業(yè)務能力?。 ?br/> 白小用雙手撐著椅面,身體前后搖晃。他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帶領一眾小孩去偷萬不能叫全哥清楚,萬一出事,全哥要擔責任的。當然當然,他白小也不是沒責任,他用因為責任牽扯出的羞恥心,去賺更多錢。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留給自個兒的錢,比交給全哥的多多了。
他慷慨陳詞,說怎樣向路人乞討的瞎話連眼也不眨。他的目光巡視一圈,幾乎所有孩子都跟他一條心,抱膝坐在沙地上,面頰掛滿虔誠的表情。沒有誰會在全哥面前拆穿他,也沒人敢。麥里坐在陰影里,火光照不過去,他把眉眼垂著,不再來回打量自己。白小在心里頭冷笑,喜悅信馬由韁,被牽制一下,又瘋狂地嘶叫著向遠處奔去。
麥里在晚上睡不踏實,不知因為太冷還是什么,他開始頻繁做一個夢。他夢見一簇簇綠的山尖兒,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霧,像是云層里伸下來一只巨大的手,把棉絮狀的霧氣均勻的涂在四周。荷花泡在池塘里,嫩嫩的藕在水面上露出一截兒。通往村里的路被雨水淋成深灰色,好聞的土腥氣在身旁浮上來,直往鼻子里頭鉆。
他夢到他的爺爺在田壟前的空地上打太極,風撩起他花白干燥的頭發(fā)和胡子。他夢見爺爺向他伸手,蒼老黝黑的皮膚上,一根根藍綠色的血管顯眼的突兀出來。爺爺對他說:“小里,快跟在爺爺后面練功。這功啊,一天不練就生疏得很吶......”爺爺的嘴巴藏在胡子后面,但聲音卻清晰地傳過來,一個字一個字,敲進他的耳朵里。
麥里醒來抽抽鼻子,枕面濕乎乎的。他握緊拳頭、拼命逃避,干巴巴的現實仍擺在他面前:他想家了。
cF2CW7olR0tUa7DqeVdW6g==麥里在白小演講完后磨蹭到全哥身旁。“給您說個事兒”。他伏在全哥耳邊說。
全哥不搭理他,伸出粗糙的雙手,懸在火堆上面烤,嘴里“嘶嘶”的吸氣。
“就是......就是......”麥里猶豫著,“我想家了,您看......能不能讓我回家看看”。
全哥皺起眉眼,逼狹的兩條粗眉毛湊在一塊兒。他斜過眼來看麥里的臉,通紅的大手在空中揮舞一下,“啪”的一聲打在麥里的額頭上。
“你跟著老子不愁吃不愁喝,回家回家,回家有什么好?你回去就不回來了是吧?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子不知道嗎?”他一高聲嚷,四處霎時安靜下來,所有孩子都看向這邊,唯有火焰燃燒木頭“劈里啪啦”的聲音,空氣中載滿了灰燼的味道,在夜色里越飄越遠。
“不……不是的……”不知被拍痛還是什么,麥里的喉嚨里帶了哭腔,“我就是想家,想,想回去看看……我還回來,還回來的,跟您才有好日子過……我知道,我心里明鏡兒似的清楚著呢……我把我脖子上這塊玉放您手里好么……這,這是祖?zhèn)鞯?,我保證回來取……”
麥里解下脖子上臟兮兮的紅繩,就著火光,遞到全哥手里。全哥低頭時又不小心撞上麥里的目光,在黑暗里閃閃爍爍,如動物一般躲避怕生,叫人心虛的緊。全哥接過玉佩,油膩膩的握在手里,倏忽又露出一角,火焰在上面具像成溫軟碧綠的光。
他想的還是麥里的眼睛。他用火棍把木柴攏好,沖出的煙嗆得他“咳咳”的咳嗽起來,麥里聽到在咳嗽里冒出來的聲音:“這樣吧,你每天交夠我給你規(guī)定的數兒,剩下的錢歸你,你自己想辦法回去?!?br/> 麥里巴巴的往那火堆望了一眼,木柴被挑起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在他聽來,跟壓抑的嘆息一模一樣。
全哥整整衣領,走進珠寶行,手里緊緊攥著那枚玉佩。
他把玉佩遞進鑒定處的小窗口里,對持著放大鏡的老大爺笑:“您給看看,這一小塊玉,值多少錢?”
大爺細細盯著瞧了半天,把手中的放大鏡轉過來轉過去,又搬來幾本發(fā)黃的厚書,一頁一頁翻,對著看。他把鏡子放下,打量了全哥一眼,嘴里頭“嗞嗞”的咂巴起來。
“您.……您……”全哥吃不準老人的意圖,那畢竟不是自家的東西,心里頭慌慌的。
“小伙子啊,你這可是清朝的正品”。老人的眼漸漸有光芒,指著玉佩上的條條款款給他講。全哥聽不懂,耳朵隱約抓住什么“前龍”、什么“內廷如意館”,一路哼哼哈哈的應下去。末了老人說:“怎么樣?開個價吧,我把老板叫來咱們商量商量?”
全哥方想順著慣性應下去,麥里的目光忽然飄到緊跟前兒,在碧綠的玉佩上晃啊晃的。他心里頭一緊,下意識把手伸下去,抓住那條臟兮兮的紅繩子。
“這樣,我再跟家里商量商量,畢竟是祖?zhèn)鞯陌。f是吧”。全哥恢復常態(tài),一面說一面倒退著向外走。
老人抬起手想留他,又似乎想起什么,把手緩緩垂下了?!奥c啊,小伙子,別把你那玉摔嘍”。他朝木門外喊,然而早已不見全哥的影兒。
全哥心里是慌。他自己不得不承認,可搞不清究竟是為什么。是為麥里那小子的目光?不然又是因為什么?
全哥走到路當間兒口,前面熱鬧的緊,隱隱約約的掌聲和歡呼傳過來。全哥禁不住好奇,挪動步子湊過去。
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的圈出一片空地,全哥踮著腳尖往里瞧,一個身形細瘦的小男孩在中央表演,瞅不清模樣。全哥注意到近處立了一塊破木板子,上面用紅紅的字寫著:“賣藝:硬氣功,胸口碎石?!边@幾個字全哥還是認得,他還知道“石”前少了一“大”字。油漆未干,流下一道一道長長的痕跡,一直延伸到路面上。
男孩打了一套拳,三拳兩腳的比劃起來,他就著人群歡呼的熱鬧勁兒,撂下身子躺在冰冷干燥的地面上,從身旁抓起一塊磚頭,端端正正擺在胸口正中央。
男孩取出一柄錘頭,高高舉起來,大聲喊:“哪位大叔大爺來給咱一下子,就一下就好,沒事我練過的,您可勁兒砸?!?br/> 全哥冷不丁的感覺心被狠揪了一下。那把尖細的童聲曾在他的竹椅上出現過。那個小男孩因為挨了自己一巴掌,是怕疼還是什么,圓圓的眼里滲出了淚,同動物敏感的眼神如出一轍。再往前,他從橋洞里發(fā)現他,男孩受冷受餓臉色慘白,他簡直以為他活不下去了,然而他又到現在,他完好無損的一直到現在。他曾低眉順眼的不敢瞧生人的眼,而此刻他能在當街口直直的喊:“沒事我練過的,您可勁兒砸?!?br/>
全哥這些年閱人無數,他手底下那幫孩子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他都捕捉得一清二楚。他曾經以為自己明白著呢,現在竟又開始糊涂,說不清道不明的糊涂。
他不敢去思量麥里嘴里那句“沒事我練過的”是真是假,在圍觀的人接過錘頭前他就離開了街口。雖是冬天,他仍一頭一臉汗,把口袋里的玉佩抓得更緊,仿佛一松手就會丟掉似的。
麥里仍是最后一個回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坐在地上不停揉胸口。
全哥從他手里接過塞得滿滿當當的布袋子,把它放在一旁。而后招手讓麥里和白小兩個孩子過來,一邊一個,立在他跟前兒。
“你們以為,有些事情你們瞞著我我就不知道是吧?我告訴你們,你們做的事,我一清二楚,心里頭NFTvCtPpkHICpl5L8IqkB5TGOW5Arq+BccsdjNfjhiw=跟明鏡似的。不然,我怎么當你們的全哥?”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全哥的聲音不小,又中氣十足的,所有小孩都好奇地看過來。
“從今兒開始,”全哥粗糙的大手捉住兩柄竹椅,“我們都坐在地上吃飯”。他把竹椅放在火堆上,火舌一點一點往上蔓延,糾纏住細細的木條,火勢猛然變大。全哥展開雙臂,這間寬闊的屋子,從來沒有這么亮堂、這么溫暖過。
他打量四下的小孩子,那些吃驚的眼神,從四面八方投射來。當他注意到白小,不知為什么,這小子竟抬起頭,露出黃乎乎的牙齒,朝他咧嘴笑起來。
夜深時麥里因為胸口疼痛,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他沒注意到,今晚全哥的鼾聲沒準時響起。所有孩子睡熟后,全哥隔了好幾個人叫他:“麥里麥里。”
他支棱起腦袋,全哥朝他招手。他撐著床褥坐起來,跨過幾個細瘦的身子,站到全哥身旁。
“從明天開始,別上街去了”。全哥對他說。
他不明白,眼睛直勾勾盯著全哥看?!安欢畣幔俊比缧χ貜停骸拔艺f明天你回家吧,我給你拿錢。”
全哥把最后幾個字咬得特別清楚,他覺得像做夢一樣,身體一搖三晃,幾乎要摔倒。
全哥抓住麥里的手,把玉佩放在手里:“拿回去吧,這是你的東西。”他低下頭,聲音傳到麥里的耳朵里。
麥里只感覺喜悅,身體顫得厲害。他竟忘記對全哥說感謝的話,重又跨過幾個熟睡的孩子,倒在自己的床褥上,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連胸口的疼痛都減輕大半。
最后一夜,麥里裹在單薄的被子中,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無限延伸的曠野,藍藍的天空下村莊小得像一頁童話。家家戶戶的煙囪冒著炊煙,幾條老黃狗耷拉著尾巴在門口踱來踱去。一條小路直接通到村里,上面的泥土剛被雨淋過,散發(fā)著潮乎乎的溫柔氣息。
那是任白小、全哥,都不曾擁有的美麗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