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 芳
姜椿芳:從“俄國通”到“狄德羅”
文/信 芳
1988年1月6日,新華社播發(fā)了首都各界群眾送別姜椿芳的消息:“中國大百科全書剛剛屹立在世界百科之林,中國百科事業(yè)的奠基人卻與世長辭了。1987年12月17日,他在北京被癌癥奪去生命,享年75歲。八寶山革命公墓的大禮堂里響起哀樂。首都各界群眾近千人今天上午來到這里,向這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久經(jīng)考驗的共產(chǎn)主義忠誠戰(zhàn)士、著名的翻譯家和編輯出版家沉痛告別。”
姜椿芳是誰?史學家說,他是一位隱姓埋名、與狼共舞的中共地下工作者;著名翻譯家草嬰、任溶溶先生說,“他是‘春蠶至死絲未盡’的社會活動家,我們的老師,我們的引路人”;上海外國語大學老校友、原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秘書長姚以恩說,他是一位白手起家,一而再、再而三創(chuàng)造出輝煌業(yè)績的創(chuàng)業(yè)者,他是上外的首任校長;著名社會學家、原民進中央副主席鄧偉志說,動亂年代,他蒙冤坐牢七年,苦思“文革”形成的根源,立下編撰出版《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宏愿,他是中國的“狄德羅”。
2009年10月28日下午,300多件姜椿芳生前手稿入藏上海圖書館。在這批珍貴的手稿中,其中包括姜椿芳起草于1978年4月致中共中央“關(guān)于編輯出版《中國大百科全書》的請示報告”的手跡,擔任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總編期間的部分工作手稿,親筆修改的論文俄譯稿,在上海開展黨的地下工作的回憶錄,以及與蘇步青、茅以升、曹禺、白楊、樓適夷、李約瑟、草嬰等社會各界知名人士的往來信函等。
日前,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0周年的前夕,記者再次來到上海圖書館名人手稿館,瞻仰這位曾是上海地下黨文化戰(zhàn)線上一名領(lǐng)導者的戰(zhàn)斗業(yè)績。望著皺紙上的精勾細劃樹起的共和國文教、出版事業(yè)的座座里程碑,姜椿芳——新中國的文化先驅(qū),那卓爾不凡的人生傳奇,又一幕幕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姜椿芳,生于1912年,江蘇常州人。從青年時代起他就積極投身中國的革命事業(yè),19歲加入共青團,20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熬乓话恕币院螅跂|北積極參加抗日社會活動,1932年任共青團哈爾濱市委宣傳部長,后調(diào)任共青團滿洲省委宣傳部長,主編《滿洲青年》(后改名《東北青年報》)。他還按照黨的安排,去英亞社(塔斯社的化名)任俄文翻譯。他在哈爾濱做了大量抗日救國工作,結(jié)識了抗日聯(lián)軍司令楊靖宇將軍。楊靖宇一度曾藏身在他家里,開展秘密活動。1936年姜椿芳參與創(chuàng)辦《大北新報畫刊》受到日本領(lǐng)事館懷疑而被捕。在獄中他堅貞不屈,后被營救出獄,于同年轉(zhuǎn)移到上海從事進步文化活動。
姜椿芳的手稿捐贈給上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上海是姜椿芳戰(zhàn)斗和工作的城市。在擔任中共上海地下文委書記期間,他領(lǐng)導了影響深遠的戲劇運動,推動了抗日救亡工作。上圖收藏著姜椿芳主編的《時代》周刊,這是當時整個淪陷區(qū)唯一公開反映我黨觀點的刊物。時代出版社在他的領(lǐng)導下,翻譯出版了大量革命文學著作,如斯坦尼、屠格涅夫、普希金等人的作品。他在黨的領(lǐng)導下創(chuàng)辦的《時代日報》,團結(jié)和吸引各界人士去迎接新中國的黎明。
以翻譯托爾斯泰和肖洛霍夫作品而名揚中外的著名翻譯家草嬰先生曾告訴記者,他是1939年春認識姜椿芳的,當時他17歲,姜椿芳27歲。是這位當時的地下黨領(lǐng)導人將自己引上了翻譯之路。草嬰說——
草嬰(左)陪同姜椿芳(中)拜訪巴金
姜椿芳主編的《時代》周刊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我隨全家人從寧波逃難到上海。當時,國內(nèi)首次出版了《魯迅全集》共20卷,定價20元,我省下父母給的零花錢去訂了一套,簡直如獲至寶。我后來讀俄文、搞俄蘇文學翻譯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魯迅先生的影響。
抗日救亡的熱情在我身上燃起,那時進步書刊和俄羅斯文學作品大量涌入,這萌發(fā)了我學習俄文的念頭。1938年,我在上海的報上讀到一則廣告,說有人教俄文。于是我根據(jù)這張廣告找上門去,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俄國的太太。我問怎么學,她說很簡單,一塊錢一個小時。那時我每月有5元零花錢,于是我就采取一周學一次的方式。這樣我用4元錢學俄語,剩下1元買參考書。
不久,我為追求進步思想、學習進步文藝作品,參加了由地下黨組織的《拉丁化新文字研究會》,在那里我認識了姜椿芳。他當時用的化名是“賀先生”。記得我們是在寧波路一個地下黨同志家里見面的。姜椿芳問我學俄文有什么困難,我說困難很多:沒有一本俄文字典,沒有一本俄文文法書,而教師又不懂中文,不能用漢語解釋,唯一的教科書只有哈爾濱出版的《俄文津梁》。姜椿芳說他愿意幫助我,并且約定兩三個星期見面一次,他可以幫我解答疑難問題。這樣繼續(xù)了一個時期。他的耐心解釋不僅使我明白課文,更重要的是使我增強了學習的信心,我的俄語水平大大提高。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進攻蘇聯(lián),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我黨通過姜椿芳同塔斯社秘密商定由“蘇商”出面創(chuàng)辦中文《時代》周刊,同年8月20日這份周刊正式出版,主要報道蘇聯(lián)反法西斯戰(zhàn)爭情況,內(nèi)容包括塔斯社電訊和蘇聯(lián)報刊文章。姜椿芳要我參加這方面的工作,就這樣,我在他的熱情鼓勵和幫助下,開始在翻譯道路上蹣跚學步,以至于后來翻譯工作成了我的終生事業(yè)。所以,他是我真正的老師,更是我的引路人。
我清楚地記得,姜椿芳來到上海后,同夏衍同志一起開展進步文化工作,團結(jié)一大批文化界人士,推動抗日救亡活動,同時發(fā)行和宣傳蘇聯(lián)電影。1941年創(chuàng)辦《時代》周刊時上海已成“孤島”,日軍已占領(lǐng)上海,僅憑蘇聯(lián)與日本還有外交關(guān)系這一點,《時代》周刊得以出版?!稌r代》出版后不僅使上海人民了解到蘇德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而且它對解放區(qū)和大后方也產(chǎn)生深遠影響,從而增強反法西斯戰(zhàn)爭包括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信心。1942年,時代社又出版了《蘇聯(lián)文藝》月刊,我也替它翻譯文稿,第二期就翻譯了蘇聯(lián)作家普拉東諾夫的短篇小說《老人》。當時《時代》除了報道反法西斯斗爭戰(zhàn)訊外,又大量介紹進步文藝,這對廣大讀者起了積極作用。
抗戰(zhàn)勝利后,時代社馬上擴大了范圍,除原有的《時代》《蘇聯(lián)文藝》等刊物外,立即出版《時代日報》。與此同時又出版蘇聯(lián)文藝作品單行本。姜椿芳以他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和聰明才智,勇敢地領(lǐng)導大家一起戰(zhàn)斗。他通過《時代日報》及時報道解放戰(zhàn)爭勝利消息,聲援民主運動,迎接新中國的降臨。
解放后,姜椿芳被調(diào)任到中央編譯局,負責馬恩列斯著作的編譯出版。幾年后,卷帙浩繁的《馬恩全集》《列寧全集》和《斯大林全集》陸續(xù)出版,我國讀者終于看到了馬列經(jīng)典著作的全貌,這是我國革命史上一件空前的大事。他也因之成為中國馬列主義理論公認的權(quán)威。
然而像姜椿芳這樣一位為革命事業(yè)出生入死、功勛卓著的杰出人物,也逃不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他因莫須有的罪名被監(jiān)禁,在秦城監(jiān)獄蹲了近七年之久。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獄中他獨自一人在心中默默構(gòu)思著創(chuàng)辦中國大百科全書的計劃。
1975年出獄后,他一面休養(yǎng)極度虛弱的身體,一面進一步研究編制大百科全書的有關(guān)問題。他的整個身心已投入未來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工作中了。
姜椿芳年輕時
姜椿芳在審稿
1976年夏,姜椿芳來信想到上海休養(yǎng)一個時期,同時會會老朋友,問我有沒有可以暫時居住的地方。當時“文革”還沒有結(jié)束,“四人幫”還在臺上,實在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安身。我考慮了一下,就回信給他,說可以到我家來“擠一下”。
就這樣,姜椿芳和夫人及女兒在我家住了下來。一個月后,就傳來了“四人幫”被粉碎的喜訊。姜椿芳在我家里,很少談到他自己在獄中所受的種種酷刑,卻反復說到編大百科全書的愿望和設(shè)想。他只說到孤身一人在牢房里,唯恐喪失話語能力,就用種種方法來使口腔活動。他數(shù)數(shù)字,從一數(shù)到萬,又數(shù)外文字母,又數(shù)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就憑這種堅毅的精神,出獄后他不僅沒有喪失話語能力,而且思維能力也絲毫不比原來差。
他在上海遇到朋友,主要也是談大百科的事。我覺得他的整個身心,已從秦城單身牢房轉(zhuǎn)到編纂大百科全書的宏偉事業(yè)中了。當然,整個國家從“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擺脫出來,使環(huán)境發(fā)生了大變化,是先決條件。姜椿芳的心情,可以從他當時所寫的詩篇中看得很清楚:“春回大地野草蘇,青山處處不荒蕪,霜嚴雪壓戕翠錦,雨絲風片潤黃枯?!?/p>
一個人一生中會遇到很多貴人,在某個重要關(guān)頭,他們會給你幫助,給你指點。對于著名翻譯家、兒童文學作家任溶溶來說,姜椿芳就是他的一位大貴人。已經(jīng)88歲高齡的任溶溶談到姜椿芳這個“貴人”時,依然感激不已,他說——
我第一次見到姜先生(我一直尊稱姜椿芳同志做姜先生)是在1941年。當時我做文字改革工作,是在領(lǐng)導我工作的地下黨員許中同志家見到他的。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是這個工作的領(lǐng)導人。怪不得他后來對我特別親切,像老師對待學生一樣。
1947年,我給我朋友編的兒童雜志譯點稿子,當時經(jīng)濟情況不好。姜先生從我的好朋友也是他的好朋友倪海曙那里聽說了這件事,托倪海曙帶話給我,說時代出版社要出兒童文學作品,知道我學過點俄文,叫我就譯蘇聯(lián)兒童文學作品吧,譯一本他們給我出一本。這真是一個意外好消息,我就這么做了。譯出來在時代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書是《亞美尼亞民間故事》,接下來真是一本接一本地譯,一本接一本地在時代出版社出版,從解放前到解放后,直至時代出版社遷往北京。我自忖生下來大概是應該做兒童文學工作的,從那時候二十幾歲做到如今八十幾歲,而讓我走上這條道路的貴人之一,就是姜先生。
我當時為時代出版社譯書,有兩件事讓我念念不忘。
第一件事是譯書伊始,姜先生首先給了我一張譯音表。這是十六開的一張黃卡紙,上面列出俄文所有的聲母、韻母和音節(jié),每個聲母、韻母和音節(jié)旁邊標上一個漢字。譯書時碰到人名地名,每個音按照譯音表上的漢字寫就行,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人名地名除外。這真是個好辦法,譯者不必傷腦筋去想漢字,所有譯者都用這個辦法譯,譯出來的人名地名都一樣,譯名也就統(tǒng)一了。
記得“文革”期間,周總理指示各地譯世界各國史,上海分到的地區(qū)是非洲。干校把所有從事外文工作的編輯和譯者集中起來,成立“翻譯連”,從事這個工作。譯者那么多,人名地名的統(tǒng)一就成為問題,為此特地成立了一個譯名統(tǒng)一組。我們統(tǒng)一譯名就采用姜先生那個辦法。如今好了,新華社編出了世界姓名譯名字典、世界地名字典,譯者不可能什么語音都懂,但一查即得,名從主人,又不會譯錯,方便之至。而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先河的,就是姜先生。
第二件事是譯詩。蘇德戰(zhàn)爭期間,姜先生用林陵等筆名譯了許多蘇聯(lián)詩,后來結(jié)集出版,書名《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詩選》,序言上寫出了他譯詩的方法。
俄文詩歌基本上是格律詩??墒嵌砦母衤稍娭v輕重音,一個音步由兩個或者三個音節(jié)組成,即“重輕”、“輕重”、“重輕輕”、“輕重輕”、“輕輕重”。我們的語音不分輕重,格律詩講平仄,在這方面不同,但兩個音節(jié)或三個音節(jié)組成一個音節(jié),卻是相通的。姜先生就嚴格按照原詩的兩音節(jié)或三音節(jié)組成一個音節(jié)譯他的詩,譯出后對譯詩的中文又仔細推敲。
我給時代出版社譯兒童文學作品,還譯了蘇聯(lián)馬爾夏克的幾本兒童詩,就是學姜先生的譯詩方法譯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我托蘇聯(lián)友人,著名翻譯家加托夫把我譯的馬爾夏克兒童詩集送給馬爾夏克。加托夫來信告訴我,馬爾夏克要他把我的譯詩念給他聽。馬爾夏克先是閉目靜聽,后來忽然念起他自己的原詩來,最后很驚喜地說,語言不同,怎么節(jié)奏竟能一樣呢。我聽到這個消息,內(nèi)心實在激動。我到現(xiàn)在依然愛譯兒童詩,依然按照姜先生的路子譯,熟能生巧,越譯越順暢了。我曾跟姜先生開玩笑說,我譯兒童詩就是學他那樣“蓬嚓/蓬嚓/蓬嚓”,“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的。
梅蘭芳、周信芳、姜椿芳他們?nèi)说拿种卸加袀€芳字,這也許是歷史的巧合。前兩位是杰出的京劇藝術(shù)大師,后者雖說不會唱不能演,但卻是位出色的戲劇戰(zhàn)士。作為翻譯家,他翻譯介紹了蘇俄大量的文學、電影、戲劇作品,他幾乎認識了包括魯迅先生在內(nèi)的所有文學、電影、戲劇工作者。作為上海地下黨文委書記,姜椿芳是上海革命文化運動的秘密領(lǐng)導者之一,他與文化界人士有著相當廣泛的聯(lián)系,其中最突出的是他同梅蘭芳、周信芳的關(guān)系。
姜椿芳的女兒姜妮娜和姜廷回憶起父親當年如何團結(jié)上海文藝界人士積極抗戰(zhàn),迎接新中國的解放,以及解放后如何使文藝界著名人士更好地為黨工作和為人民服務(wù),說到父親為此而所作的努力,她們不由感到欽佩和驕傲。日前,記者連線北京,電話中,她們滿懷深情,又把我們帶到了那難以忘懷的歲月——
解放前,我父親姜椿芳是上海地下黨,包括文學、戲劇、新文字三個支部在內(nèi)的文化總支部的書記。當時黨決定,要與在群眾中有廣泛良好影響的梅蘭芳和周信芳這兩位藝術(shù)家聯(lián)系,支持和幫助他們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作用。當然文委所關(guān)心的不只是這兩位杰出的藝術(shù)家,還有整個京劇界,必須把抗戰(zhàn)、建國、團結(jié)進步的思想灌輸進這個圈子里。
大概在1939年到1940年初,父親就開始這項工作,但他確實是外行,不會哼一句京劇,更沒有玩過票。所以為了打開京劇界的新局面,必須另辟蹊徑。當時蘇僑的作曲家阿甫夏洛穆夫(曾任冼星海的老師)和父親很好。父親知道,他和梅蘭芳也有很好的關(guān)系,于是在阿甫夏洛穆夫的引薦下,父親拜訪了這位京劇泰斗。
姜妮娜與父親姜椿芳合影(1985年)
在梅家的會客廳里,他們談京劇、談表演,接著談到音樂。父親稱贊梅蘭芳不滿足于演唱多種旦角行當,首先把革新工作放在唱腔上,把當時還嫌粗行的旦角腔調(diào),改得柔和婉轉(zhuǎn)、優(yōu)美動人,同時根據(jù)劇情和人物性格以及當時當?shù)氐那榫w唱得富有感情,且有內(nèi)心思想。父親還向梅先生建議,用國際通用的管弦樂隊和民族樂器結(jié)合為京劇伴奏,或許可以使京劇更加完美,希望梅先生能組織一批有志于此的年輕演員作些試驗,等等。梅先生聽了很是贊同,說他非常欣賞姜先生的才智,從此他們便成了很好的朋友。上海文委的演出活動,梅先生非常關(guān)注,請他看排練、看演出,或給說明書上題字,他都一一參加。梅蘭芳后來在京劇改革中,身體力行地做了各種嘗試,大大推進了京劇藝術(shù)的發(fā)展,這與當時黨對藝術(shù)的正確引導分不開。父親對我們講過,“梅蘭芳是最早把中國戲劇介紹給世界劇壇的中國戲劇家,他之所以能取得突出的藝術(shù)成就,正是他懂得中國戲劇藝術(shù)以及整個中國藝術(shù)的特點?!?/p>
1940年,父親開始接近周信芳。為熟悉京劇,他先是去看周的演出,如《明末遺恨》《斬經(jīng)堂》等戲,同時還準備學習寫劇本。他有個小學同學,叫尤金圭,改編了不少連臺本戲,如《封神榜》等,被周信芳請去當編劇。通過這層關(guān)系,父親在尤金圭介紹下拜望了周信芳。兩人一見如故,父親抓住機會也談京劇的改革問題,特別提到要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有所革新。周信芳當時不知道父親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做翻譯和編輯工作的,后來又看了父親主編的《時代》雜志,知道他是“左派人士”。周信芳猜想這是黨在關(guān)心他的戲劇工作,漸漸地和父親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而且很快又成了周信芳伉儷的知己。周信芳在家會客,一般都在樓下會客廳里,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被請到樓上起坐間,或書房里,而父親總是被請到樓上去,周夫人也常常參加交談。
1941年夏初,父親約了尤金圭,通過趙樸初的關(guān)系,借佛教團體覺園的一個小客廳,每天碰頭討論編寫《史可法》劇本,準備寫好后送給周信芳。父親搜集了不少有關(guān)史可法的資料,正當他要著手學著編寫《史可法》時,時局又發(fā)生了變化。黨在上海所能發(fā)行的報刊全部被停封了,急需另辟宣傳陣地。上海地下黨組織又把這一艱巨任務(wù)指派給了父親,他克服了重重困難,最終以蘇商的名義,出版了《時代》雜志、《蘇聯(lián)文藝》。他是社長和總編輯,雖工作很忙,但仍和周信芳保持著密切關(guān)系。
抗戰(zhàn)勝利后,周信芳改革京劇,經(jīng)常做實驗演出,還搞了“藝友座談會”,田漢、呂君樵、沈知白和我父親都去參加了。
姜椿芳(右3)在麒派藝術(shù)講座上講課(1984年)
1948年,人民解放戰(zhàn)爭已成汪洋大海之勢,父親主編的《時代日報》宣傳鼓動更在敵后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6月3日,淞滬警備司令部下令《時代日報》??⒁獙Ω赣H下毒手,地下黨組織得到情報,讓他火速離開上海。當父親去周信芳家告別時,周說,可以在他家暫時避一下。但父親考慮到當時形勢十分惡劣,為避免給周家?guī)聿槐匾穆闊?,還是離開了上海。
1949年5月26日,穿著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的姜椿芳奉命重回上海,他是軍管會文管會負責接管國民黨中央社的官員。上海解放的第二天,父親就來到周信芳家。他受第一次文代會籌委會的委托,請梅、周兩人到北京參加第一次文代會。周信芳立刻欣然接受。父親又說:“我還要到梅先生家去邀請他?!敝苄欧捡R上說:“你很忙,這件事我去和梅先生說?!?/p>
后來父親的工作發(fā)生了變化,1952年他被調(diào)到北京工作。就是這樣,周信芳每到北京,他們必然見面,談戲劇,談國家大事,也談他的家事。而梅蘭芳,只要在北京,父親與他時常見面。1952年冬,父親陪宋慶齡、郭沫若參加維也納世界和平大會,梅蘭芳也去了,還演出了《貴妃醉酒》。
1959年3月,梅蘭芳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這在京劇界和其他地方劇種的演員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組織上考慮到周信芳追隨黨多年,應考慮他的入黨問題,但上海京劇院向他了解時,周卻回避這問題。負責上海京劇院黨的工作的劉厚生來北京,和父親商量,希望他和周信芳談?wù)劇?959年夏天,周信芳正好來到北京,到了我們家,父親懇切地與他談了入黨的意義。周信芳也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顧慮,覺得自己條件不夠,不能因為自己的加入而使黨受到不好的影響。父親聽到這里,便向周信芳作了多方面的解析,并消除了他的顧慮。周信芳回上海后很快向黨組織提出了申請,辦妥了手續(xù),支部大會順利地通過了,周信芳由此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1966年,文革開始,姜椿芳與周信芳都被打成了“反革命”,在姜椿芳的所謂“罪行”中,我們知道,有許多是他代表黨對周信芳所做的工作。
1978年,周信芳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同年8月16日舉行骨灰安放儀式,父親專程從北京趕到上海參加,并寫了悼念文章。父親對周信芳的深厚感情,遍及到周的全家。參加完骨灰安放儀式的當天下午他便去了周信芳故居。周信芳的子女都回國了,父親親切地和他們晤見,希望他們團結(jié)在黨的領(lǐng)導下,向前看。為安慰周信芳的子女,父親還自費請他們兄妹到豫園“綠波廊”吃了頓點心,對他們幽默地說:“本應用宴會請你們,可是,我請不起,只好請你們吃點心了。”引得周氏兄妹伏在父親的肩上親切地流淚、歡笑。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關(guān)部門舉行梅、周兩位大師紀念演出,父親雖不是文化部的官員,但還是幫助兩家做了許多籌備工作,并支持他們籌備成立梅、周大師的研究會。后來這兩個研究會分別成立,父親也先后被推舉為副會長。
新中國誕生伊始,百廢待興,國家急需一批俄語人才,以保證建設(shè)任務(wù)的順利進行。1949年11月,中共中央華東局和上海市委,在陳毅市長的倡議下,決定在上海創(chuàng)辦一所培養(yǎng)俄語人才的高等學校。多年從事俄語新聞和文學翻譯出版事業(yè)、在文化界頗有知名度的時代出版社社長姜椿芳便成了這所學校的不二人選。不久,上海市委就正式任命姜椿芳為上海俄文學校(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的校長和黨委書記。
姜椿芳的“大弟子”,著名翻譯家、原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秘書長姚以恩先生日前在寓所告訴記者——
姚以恩與姜椿芳合影(1976年)
1949年12月4日,上?!督夥湃請蟆飞峡橇艘粍t以姜椿芳校長名義發(fā)布的“上海俄文學校招生簡章”廣告,初、中、高三級共招生300名。這給我?guī)砹诵碌膶W習機會,于是便報名投考,經(jīng)過“國文、政治常識、俄文和其他外國語”的考試,我終被錄取為第一屆學員。
當12月29日看到報上“揭曉通告”中公布有自己名字時,那高興是甭說了。姜椿芳校長,當時才37歲,風華正茂,除了擔任校長外,同時還擔任時代出版社社長和上海對外文化聯(lián)絡(luò)事務(wù)處處長等職務(wù)。
面對一無校舍、二無教師和工作人員、三無教材的環(huán)境,姜校長好像早有思想準備,但要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nèi)做好開學的一切準備工作又談何容易。白手起家、開創(chuàng)事業(yè)在姜椿芳的革命生涯中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他都能做到使黨滿意、使人民滿意。他用他的人格魅力和多年來建立的人脈資源借到了辦學的校舍,盡管學校的教室和學生宿舍都顯得破爛不堪,辦學條件非常簡陋,但姜椿芳深信,一切都會如同《列寧在十月》影片中的對白所預言的那樣: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這里要補充一句,這部大家熟悉的電影《列寧在十月》,就是姜椿芳翻譯的。
沒有教師,姜椿芳聘請了當時在上海的具有較高學歷的蘇聯(lián)僑民擔任大部分的教學工作,同時又從外地聘請了國內(nèi)俄語界前輩夏仲毅教授來校擔任俄語教研室主任,負責俄語教學工作。沒有教材,就采用現(xiàn)成的中央大學俄文專修科曾使用過的俄語啟蒙教科書、署名為賀青的《俄文讀本》,許多同學就靠這個讀本掌握了俄語基礎(chǔ),直到后來才知道,教材編著者賀青其實是姜椿芳的筆名。
姜椿芳從奉命創(chuàng)辦上海俄文學校,到1950年1月學校迎來第一批學員,僅僅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創(chuàng)造了他人生中的又一個奇跡。
開學第一天,他請來陳毅市長給學生們上了第一堂政治課,以后又請了夏衍、馮定、柯藍等專家做各種專題報告。他們的演講古今中外,融會貫通,對提高學生的思想水平和文化修養(yǎng)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日后的教學工作中,姜椿芳還親自擔任翻譯課教師,同時他又十分重視提高學生政治和文化素養(yǎng)。
陳毅市長和姜椿芳校長與來賓合影(1950年2月19日)
由于工作的需要,他總是西裝筆挺,在當時清一色穿灰布列寧裝的干部、學員中顯得相當特別。他那時的形象,時隔50多年,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記得1950年他指派我去負責編輯《文匯報·俄語周刊》時,曾送給我一張光彩照人的“西裝照”,我一直珍藏著,但到“文化大革命”時,和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一起都同遭厄運了。
陳毅市長出席開學典禮
我們的校長當時可說是上海的首席俄文翻譯。凡是有蘇聯(lián)朋友參加的重要活動,差不多都由他擔任口譯,我不止一次地聽過他曾為陳毅市長等負責同志當過精彩的翻譯。他翻譯起來總是從容不迫、有條不紊,如果能把他的口譯的話語完整地記錄下來,無需加工就可以成為一篇文從字順的文章。
我知道,姜椿芳是老革命,解放前是上海地下黨的文委書記,在當時上海這個文化中心,特別是在中國左翼文藝運動中,為了開展工作,他認識了當時幾乎所有進步電影、戲劇藝術(shù)工作者,并且進一步擴大到文學、音樂等領(lǐng)域里,甚至包括魯迅。
姜椿芳先生曾告訴我,1936年10月10日,他會見過魯迅先生。這在魯迅日記里有記載:“十日,晴?!绾笸瑥V平攜海嬰并邀瑪理往上海大戲院觀《Dubrovsky》,甚佳。……”《Dubrovsky》是根據(jù)普希金的小說改編的影片,中文譯名《復仇艷遇》。那天,有人把姜椿芳介紹給魯迅先生,姜椿芳遞上了為這次放映出版的紀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的紀念冊,對魯迅說,有關(guān)普希金生平和作品的敘述,就是根據(jù)魯迅先生所主編的《譯文》月刊的資料編輯成的。姜椿芳并且告訴他,這部影片的翻譯名稱,國民黨政府電影檢查會一再挑剔改變,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魯迅先生帶著憤慨的口氣說:檢查官就是要把作品的題目改得人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作品。因為影片即將放映,姜椿芳匆忙送給魯迅兩張贈券,請他下次再來看電影。想不到《Dubrovsky》是魯迅先生生前所看到的最后一部影片。過了一個星期,10月19日,魯迅先生便與世長辭了。
1949年上海解放后,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姜椿芳除了擔任校長、社長、處長外,由于他是“俄國通”,他還有個重要任務(wù),就是常常被推到第一線去擔當“口譯”。當時,來我國的各種蘇聯(lián)代表團和專家絡(luò)繹不絕,如法捷耶夫、西蒙諾夫、格拉西莫夫等人,后來共青團代表團、愛倫堡、尤金等來訪,姜椿芳都被推去當口譯,并陪同參觀訪問。
1952年,姜椿芳調(diào)到北京工作,遇到這種場合,還是被派去當翻譯。中蘇友好月和歡送羅申大使時,他還為毛澤東主席當翻譯,為吉洪諾夫的長篇報告當翻譯。不久,以宋慶齡和郭沫若為團長的中國和平代表團出席維也納世界和平大會,姜椿芳不僅隨團出訪,還當起了宋慶齡的翻譯。
在上海俄文學校里,我總共只學了8個月,就留校當起了老師,并成為助教。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是邊干邊學,從講師一直當上了教授。
1957年,我翻譯了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優(yōu)秀作品《莫吐兒》并正式出版,后來又干過兩件大事,那就是編纂《漢俄詞典》和修訂《列寧全集》。做這些工作時,我得到姜椿芳先生的指導和支持。他看到自己的學生在為外國文學建造通天的“巴比塔”時,總是滿懷笑容,嘖嘖稱贊。當?shù)弥曳g的《莫吐兒》在國內(nèi)外深有影響時,他表示,肖洛姆·阿萊漢姆的作品及精神應該在中國乃至世界得到傳揚。正是在他的鼓舞下,建立“中國肖洛姆·阿萊漢姆研究中心”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成為我有生之年還想干的一件事。
這個想法已得到上海外國語大學和上海文史館的支持,我想,姜老在九泉之下也該高興吧。
坐落在上外校園里的姜椿芳銅像
前年,當姜椿芳的后人把姜椿芳的手稿捐獻給上海圖書館名人手稿館收藏,看到姜椿芳在視力極差的情況下,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有時是兩行交成一行的手跡時,著名社會學家、原民進中央副主席鄧偉志教授的心顫了,熱淚奪眶而出。姜椿芳當年拿放大鏡審稿的形象,說話慢條斯理、走路步伐凝重的高大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告訴記者說——
姜椿芳曾擔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是第一二屆中國翻譯工作者理事會會長。但我看到姜老余生已晚。我知道姜椿芳的名字,始于1962年。那時我在中共中央華東局政治研究室學習組工作,具體任務(wù)就是一條:讀《列寧全集》。
姜椿芳起草的“請示報告”手跡
讀列寧,結(jié)果讀出了一個姜椿芳。因為他是參與翻譯并領(lǐng)導編輯出版《列寧全集》的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副局長。再一讀,就知道姜椿芳是中國有名的“俄國通”。他1931年任滿洲共青團省委宣傳部長時,結(jié)識了很多蘇聯(lián)人。1936年姜椿芳在上海從事蘇聯(lián)電影的翻譯工作。那部魯迅先生曾看過,并稱“甚佳”的電影《Dubrosky》,就是姜椿芳翻譯的。那部感動中國幾代人的蘇聯(lián)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譯者根據(jù)英文譯好后,再由姜椿芳按照俄文原版校正的。1941年在上海淪陷區(qū)幾乎所有進步報刊均被封殺,根據(jù)黨的指示,29歲的姜椿芳在上海開始創(chuàng)辦時代出版社,先是以蘇聯(lián)人的名義創(chuàng)辦中文版《時代》周刊,姜椿芳任主編。《時代》是當時整個淪陷區(qū)唯一能夠公開出版的反映我黨觀點的中文刊物,是我黨宣傳工作突破封鎖的一大成就?!稌r代》周刊出版后不僅使上海人民了解蘇德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而且它對解放區(qū)和大后方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從而增加反法西斯戰(zhàn)爭包括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信心。同時,姜椿芳又集中了數(shù)十位從事俄文翻譯的同志,翻譯出版了《蘇聯(lián)文藝》月刊、《蘇聯(lián)醫(yī)學》等刊物。這批翻譯人才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譯出了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許多文學作品,以及俄羅斯古典文學、政治、經(jīng)濟等著作,鍛煉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的翻譯人才,如戈寶權(quán)、陳冰夷、草嬰、包文棣、葉水夫等,這批翻譯力量后來成為建國后俄羅斯蘇聯(lián)文學翻譯界的一支中堅力量。
建國后,姜椿芳創(chuàng)辦了上海俄文學校,也就是今天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前身。他熟悉蘇聯(lián),蘇聯(lián)人更熟悉他。法捷耶夫、西蒙諾夫、尤金、羅申都是他的朋友。他為毛澤東、劉少奇、宋慶齡當過翻譯。他還把《毛澤東選集》、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譯成俄文出版。
不過,我得以在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姜椿芳領(lǐng)導下工作,始于1978年調(diào)到中國大百科全書上海分社以后。這時的姜椿芳雖然仍是儀表堂堂,但是已經(jīng)成了“盲人”。多年的囚禁使他患上了青光眼。他很少寫字,也很難看書,有時實在不能看了,便請人讀給他聽。別人同他打招呼,如果不稱他“姜老”,他會擦肩而過,因為他不知道你是在問候他。有次北京一位大學者在會上同他打招呼,他沒反應,惹得那大學者背后說姜老“架子大”。姜老知道后連忙專程拜訪。姜老最善于團結(jié)人。有些人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大矛盾,可是兩方面都跟姜老談得來。
這“俄國通”后來又怎么會成為“中國狄德羅”的?這要從那辛酸的歲月說起?!拔母铩敝薪环急豢瞪热艘浴疤K修特務(wù)”的罪名關(guān)進了秦城監(jiān)獄。他曾對我講起被送進秦城的經(jīng)過。他說:他被戴上手銬,蒙上眼睛,拖上汽車開走了。開到哪里去?不告訴他。但他從汽車上坡下坡的顛簸情況,從汽車跑的時間上判斷,猜得出是進了秦城。在秦城一關(guān)就是2407天。在秦城他反復琢磨:“文革”怎么會鬧到這個地步?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干出那么多缺乏常識的、幼稚可笑的事情?“文化革命”怎么那樣沒文化?他想起他家里的那套沙俄時代的百科全書,想起法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狄德羅編纂的那套百科全書在歷史上的啟蒙作用。他想起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喜歡運用各國大百科的故事。他暗暗下決心,出獄后一定要編一套《中國大百科全書》,也來個新啟蒙。
1975年4月19日他出獄了,當天就向來看望他的王惠德、張仲實等人提出編大百科。于光遠支持他“大講特講”。1975年底政治形勢起了變化,但他毫不灰心,繼續(xù)搜集百科資料。直到1978年他正式打報告給黨中央。我看過批復的原件,記得當時除最后一位中央副主席因為不分管出版而沒畫圈外,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都批示同意。鄧小平兩次偕姜椿芳會見外國百科全書主編。自黨中央批準后,姜椿芳四處游說,求助于各路專家。到南京大學講百科,因為大雪封門,他是由我等架著步行進南大的。他在上海給專家做報告,沒有稿子,他也看不見稿子,僅憑記憶,旁征博引,娓娓道來。復旦大學一位老教授為姜老的魅力所折服,在聽了姜老報告后激動地提高嗓門說:“我?guī)资昵熬途磁逍〗裉炻犃藞蟾?,我更崇拜姜老。記得四十年代初,小姜約我為《時代》周刊寫文章,我怕國民黨講我赤化,沒有寫,慚愧!慚愧??!”老教授說著說著哽咽了。
姜椿芳向鄧小平贈送剛出版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
據(jù)我知道,姜椿芳還應該是鄧小平有關(guān)市場經(jīng)濟思想的第一傳播人。大家都熟悉1992年初鄧小平在南巡談話中闡明了市場經(jīng)濟后,還有人極力回避。殊不知早在1979年11月26日上午,鄧小平在會見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編委會副主席弗蘭克·吉布尼時,就講了市場經(jīng)濟。姜老當時在場,他聽后一面把鄧小平的談話內(nèi)容上報,一面在大百科里傳達。我清楚地記得他在正式傳達前,先在火車上向陳虞孫、湯季宏透露時的情景。他說了市場經(jīng)濟以后,一邊點眼藥水,一邊說:“這是一個重要信號?!标愑輰O還風趣地說:“我們要睜大眼睛,放大字號?!?/p>
另外,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姜椿芳是在大百科里告別“偉大”的第一人。無人不曉,早些年我國是一個“偉大”充斥的國家。在編大百科之初,首先碰到的一個問題:能在大百科全書里列上條目的人,可以說各個都是“偉大的”,偉大的政治家、偉大的軍事家、偉大的科學家,偉大的文學家,等等。那么多“偉大的”要占多少文字啊!大百科是工具書,要惜字如金才行。再說,“偉大”、“不偉大”如何衡量也是個難題??墒?,如果有一些人名字前不加“偉大的”,又是犯大忌的呀!怎么辦?姜椿芳在跟閻明復等幾位大百科領(lǐng)導商量后,決定打報告,提出在大百科全書釋文中一律不用“偉大”、“英明”等形容詞?,F(xiàn)在一些年輕人可能覺得不用“偉大的”,沒什么了不起,可是,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來看,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梢韵胂?,姜椿芳當時那樣做該具有何等大無畏的氣魄啊!
姜椿芳是中國百科事業(yè)的奠基人。他用來奠基的不是土,更不是權(quán),而是他那“超狄德羅”的人格魅力。
姜椿芳于1987年與世長辭,姜椿芳生前好友趙樸初先生親筆寫下挽聯(lián):“魔氛谷里,捷報遙聞,最難忘萬暗孤燈時代傳聲手;文化園中,靈苗廣種,不獨是百科全書事業(yè)奠基人?!边@是對“彪炳史冊”的姜椿芳一生最精辟的寫照。我等將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