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麗

史無前例的沉思
——鄧小平在江西勞動片斷

文◎于 麗

◎鄧小平在江西勞動時居住的小院

銼刀磨礪信念

在那政治風云變幻莫測的年月，鄧小平堅信他“還會出來工作”，源于他對共產(chǎn)主義的堅定信念。

鄧小平和他的妻子、繼母，住在一個獨院的兩層小樓里。每天吃過早飯，鄧小平就和妻子卓琳身著自備的工裝，腳踏草綠色軍用膠鞋，沿著田間小道，出發(fā)去工廠勞動。省里交待，要絕對保證鄧小平夫婦的人身安全，不許發(fā)生圍觀揪斗，有事直接向省革委會保衛(wèi)組報告。因此，在這里除了工人們的話語和笑聲，聽不到“大批判”的喧囂，也看不到那使人心驚肉跳的大標語和大字報。

車間的一角，有一個鉗工工作臺，那就是鄧小平的崗位。他每天站在那里，用手中的銼刀細心地加工每一個零配件。鄧小平對鉗工的熟練，讓工人們感到驚訝。工人們不知道鄧小平曾在法國有名的雷諾汽車廠里當過鉗工。鄧小平雖沒有料想到當年學會的手藝在40多年后還會派上用場，但在那銼刀上磨礪出的共產(chǎn)主義信念，卻是記憶猶新。

1920年農歷七月十二日，鄧小平在重慶度過了16歲生日，賡即赴法勤工儉學。那時的歐洲，各種思潮涌起，不少人接受的是無政府主義思想。而鄧小平在法國資本家的工廠里，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罪惡有切身感受，一開始就接受了關于社會主義尤其是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認識，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后來，他在蘇聯(lián)總結時說：“從來就未受過其他思想的浸入，一直就是相信共產(chǎn)主義的?！?/p>

鄧小平在江西勞動1個月之后，于當年11月26日，寫信給汪東興轉毛澤東主席和黨中央。他在信中詳盡地敘述了來到江西后的生活、勞動情況，最后表示：決不辜負主席和黨的關懷，決不做不利于黨和社會主義祖國的事情，努力保持晚節(jié)。

什么是晚節(jié)？就是對年輕時立下的誓言忠貞不渝。為了這種晚節(jié)，鄧小平以比40多年前在法國勤工儉學時更為堅強的毅力，經(jīng)歷了又一次銼刀歷練。

南昌是中國有名的大火爐，久居北方的人在這里，一到夏天，真的受不了。鄧小平身體胖，更是無法忍耐，在住處，只穿背心和褲衩，仍大汗淋漓。每日去工廠，還得穿長衣、長褲，干起活來，每銼一下就要出一身汗，多銼幾下，一身衣衫全被汗水濕透。工人們好心地勸他銼一會兒坐下來休息一下再干。鄧小平卻說：“不是不坐，一坐下來，我就站不起來了。”

每天從工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涼水痛痛快快地擦個澡。晚上睡覺，草席熱，換篾席。篾席還熱，在席子上擦上水。半夜熱醒了，再擦個澡，再灑點水。就這樣，鄧小平以年近七旬之高齡，挺過了3個炎熱的夏天。

◎鄧小平每天勞動的拖拉機廠修造車間外觀

心里想著農民

在鄧小平一家居住的獨樓周圍，有不少空地。冬去春來，鄧小平用他兒時在廣安牌坊村學到的那點農活常識，在院子里開荒種菜。他請警衛(wèi)戰(zhàn)士小賀幫忙買了些種籽回來，挖好小坑，撒上籽，一畦一樣，絲瓜、苦瓜、辣椒、蠶豆、豇豆、西紅柿、茄子、小白菜等等，樣樣都有，按照各種蔬菜的不同特點和時序，陸續(xù)播種。

一早一晚，鄧小平總要在他親手種植的菜園子里轉上幾圈，澆水、施肥、除草、除蟲……精心呵護著每一棵幼苗。南昌氣溫高，禾苗生長快，再加上人勤肥足，苗壯花艷，果實喜人。鄧小平的繼母勤勞持家，喂了幾只母雞，天天生蛋，改善生活。還有幾只小雞，尾隨著大母雞，喳喳叫個不停?？諘缍录诺男≡海錆M生機，令人心情舒暢。

鄧小平過著這樣的田園生活，經(jīng)常望著他那生意盎然的菜園子出神。他想到：人民公社化把農民搞得種棵蓮花白的地方都沒有，好不容易有了點自留地，各人種點蔬菜哪點不好嗎？“三自一包”怎么就成了“資本主義復辟”？他堅信歷史不會開倒車，農民的生活會一天比一天好。

鄧小平的兒女也都下放到農村當了農民。經(jīng)過三番五次的申請，毛毛（鄧小平小女兒鄧榕）和飛飛（鄧小平二兒子鄧質方）終于獲準從陜北農村來到江西探親。毛毛帶來的信息不容樂觀。她下放的那個縣，名字叫“富縣”，也的確是黃土高原上比較富裕的縣。所謂“富裕”，就是一個壯勞力干一天活，能掙到一毛二三，農忙時，可以吃點干的，平時只能“喝湯”。更窮的縣，一個人一天勞動下來只有9分錢。解放20多年了，許多地方還是人無廁所豬無圈。安塞、米脂一帶的農民，平時吃糠咽菜，一到春天就沒糧了，國家每年發(fā)兩次救濟糧和一次救濟款，仍然溫飽無著，一家人只有一條棉褲一床被，苦不堪言。孩子們的訴說，鄧小平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皺眉頭。農村搞成這個樣子，孩子們在那里怎能生活得下去？他在給毛澤東的信中說：“我希望能和子女們靠近一些，特別是兩個較小的孩子（毛毛和飛飛）。毛毛（小女兒）分配到陜北農村已三年……她一心想學醫(yī)，過去通過自學，也有一點基礎。飛飛（小兒子）在山西插隊已三年多。他們由于我的關系，成份不好，沒有組織上的照顧，是不可能得到較好的分配的。我們的歲數(shù)大了，不免為兒女掛心，希望他們能分配到我工作的附近，最好到工廠當工人，能有固定的收入，毛毛能學醫(yī)那當然更好。這些就是我的一些心事，順便向主席訴說了。當然我了解，這種事是完全應該聽從組織的考慮和處理的?！?/p>

鄧小平對農民問題的思考，遠遠不止這些。當他重新工作之后，果斷地對農村實行改革，不能說和他在3年勞動期間的思索沒有關系。

◎女兒鄧林(右一)、鄧楠(左一)、鄧榕(毛毛，左三)到江西看望父母時與母親卓琳(左二)、奶奶夏伯根(右二)合影

很想親眼看世界

鄧小平在江西勞動，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就是天天堅持看報、聽廣播，特別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晚8時的新聞廣播，那是非聽不可的?？杀氖牵麖膱蠹?、廣播中了解到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與兒女們陸續(xù)回來的訴說，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小女兒毛毛背了一大摞玉米餅，走山路，坐汽車，乘火車，風塵仆仆，七天七夜才到家。小兒子飛飛和3個同學一起，趁農閑之時，從山西忻縣插隊的地方出來，沿途乘車逃票，1個多月，游歷了不少名山勝境，一路根本沒人管，只是到了南昌，才在一個公園里被工人糾察隊抓起來送到了省革委會。回到父母身邊，出發(fā)時帶的唯一一張10元鈔還原封未動。

鄧小平從兒女們的經(jīng)歷中，已略略感覺到社會秩序的混亂。毛毛和飛飛為了讓父母知道一些外面的情況，把文革中最瘋狂、最丑惡、最殘酷的事實和盤托出：各級黨的組織、各級政府被沖垮，大批老干部被罷官打倒，有的被揪斗，有的被抄家，有的被“群眾專政”，有的被關牛棚，有的被下放勞動，有的被迫害致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全國的公安、法院、檢察院都被砸爛了，壞人當?shù)?，百姓受罪，惡性案件頻發(fā)，無人問津；“造反”組織爭權奪利，大鬧派性，武斗升級，真槍實彈，死傷無數(shù)，真正是“天下大亂”；許多工廠停工，有的農村也在鬧“革命”，沒人種地，田地荒蕪，糧食欠收，比三年自然災害還嚴重。

鄧小平聽著，感到無比震驚。他相信，如果沒有這些事實，兒女們是不會編造出來說給他聽的。他緊鎖雙眉，深深地思考：難道我們黨領導人民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就這樣付之東流嗎？難道畢生的理想和追求所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瘋狂和混亂的局面嗎？他懷著對黨對人民的高度責任感，恨不能立刻飛回北京，做點什么。然而，一個身處異鄉(xiāng)過著禁錮生活的老共產(chǎn)黨員、老革命家，此刻所能做到的，就是給毛主席和黨中央寫信，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要求：完全脫離工作、脫離社會接觸已經(jīng)六年，真想出去走走，真想親眼看看世界。

◎1972年夏，政治情況好轉，鄧小平夫婦“親熱”地照了一張相

黨是有希望的

在鄧小平被監(jiān)管勞動期間里，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極大變化。1973年9月13日，林彪集團隕機外蒙。隨著政治風云變幻，鄧小平的組織生活恢復了，并和工人們一起聽到了關于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的傳達。他想出去看看世界的要求也獲得批準。

1972年11月12日，鄧小平夫婦二人在有關人員陪同下，乘車南下，向井岡山進發(fā)。這是他們到江西兩年多以來第一次外出，也是自文革爆發(fā)6年以來第一次離開監(jiān)管住所。這次外出，標志著鄧小平禁錮生活的結束。

車到吉安，鄧小平一行受到當?shù)刎撠熑说臒崆闅g迎，被安排住在毛主席1965年曾經(jīng)住過的一號房。鄧小平和吉安地委的同志交談時，感慨地說：“好多年沒有出來了，這次出來什么都新鮮?！苯酉聛淼?天時間里，鄧小平先后參觀了“三灣改編”舊地、紅軍時期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隊伍和朱德領導的南昌起義余部的會師之地茅坪壩、毛澤東居住過的八角樓，憑吊了當年紅軍戰(zhàn)勝敵軍的戰(zhàn)場遺址黃洋界。井岡山之行，更增強了鄧小平重新走上工作崗位，重振黨威和國威的信心。他深有感觸地對隨行人員說：“井岡山精神是寶貴的，應當發(fā)揚，傳統(tǒng)丟不得?！彼麩o比堅定地說：“我們的黨是好的，是有希望的。我們的人民是好的，是有希望的。我們的國家是好的，是有希望的?！彼€對井岡山地區(qū)的同志說：“你們在這里很辛苦，過去毛主席在這里干革命時很窮，現(xiàn)在還是窮，以后會好的?！?/p>

鄧小平在井岡山?jīng)]有提到他曾在蘇區(qū)遭受打擊的事。毛澤東想到了，他在一個批示中寫道：鄧小平“在中央蘇區(qū)是挨整的，即鄧、毛、謝、古四個罪人之一，是所謂毛派的頭子”。從井岡山回到住地，沒多久，江西省負責同志登門拜訪，傳達了中央同意鄧小平回北京的通知。鄧小平還要為黨工作十年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他在拖拉機廠3年來的辛勤勞動和苦苦思索，必將煥發(fā)出撥亂反正的無窮智慧和力量。

1969年，“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狂飆席卷全國3年之后，隨著“林副主席第一個號令”（關于防備蘇聯(lián)對中國發(fā)動突然襲擊的緊急戰(zhàn)備指示）的發(fā)出，“戰(zhàn)備疏散”開始了。黨中央于1969年10月14日發(fā)出疏散在京老干部的通知，22日即將“第二號最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鄧小平速速送往江西。

“專案組”把鄧小平安排在南昌市郊區(qū)新建縣的一個拖拉機修造廠勞動。在專案組人員回京復命之前，鄧小平對他們說：“我同意中央對我的安排。我到江西來了，但我還會出來工作的，我還能為黨工作十年?！睆拇耍囆∑揭贿呍诠S勞動，一邊為重新工作進入了史無前例的沉思。

（本文作者系中共四川省委黨史研究室副主任）

【責任編輯/楊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