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河岸上游蕩的生靈
吳佳駿
一
河流是船的路,船在動,時間也在動。靜止的,只有水,以及水下面的石頭和沙泥。我站在河岸邊,看見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倒影在水面上,仿佛它們都來自水底世界。落日在遠(yuǎn)山上,露出一張圓圓的臉盤,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畫家涂抹了顏料,紅紅的,濃,鮮。風(fēng)從河的上游吹來,我的影子,樹的影子,隨之晃了晃,就被揉碎了?;癁闈M河的殘陽,染紅了流水,也染紅了船頭艄翁的惆悵。
我在河水的流動中長大。
每天傍晚,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要跑去河邊玩耍。在沙灘上拾貝殼,捉躲在水草叢里的魚蝦?;蛘?,赤裸著身體,在河水里游泳。濺起的水花,驚動了不遠(yuǎn)處浮動的野鴨。有時,我們會一個猛子,潛入到打漁人的小舟底下,用背脊使勁拱動船底,把小舟弄得左右顛簸。打漁人以為捕獲了大魚,迅速收網(wǎng)查看,卻發(fā)現(xiàn)我們已在船的前方,露出烏黑的頭,笑聲朗朗地向遠(yuǎn)處游去。打漁人知道上當(dāng),罵一句:混蛋!重新將網(wǎng)撒向河面,可那鋪網(wǎng),罩住的,卻是打漁人自己。魚和日子,都從網(wǎng)眼里溜走了。
春天像一只候鳥,從山那邊飛來,從歲月深處飛來,停在河岸邊的松樹、柏樹上。樹上的鳥窩,是季節(jié)的另一個家。那些樹有些年頭了,枝桿粗壯,葉子翠綠,一看,就是得到了水的滋養(yǎng)。生長在水邊的植物,比生長在旱地的植物,多了幾分靈氣。河灘上的青草,一個勁兒地瘋長。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鋪了一層嫩綠的地毯。放牛的孩子,把牛牽到河灘,任其大嘴大嘴地啃著青草,自己則騎在牛背上,吹響竹笛;或躺在草地上,嘴角叼一根狗尾巴草,閉上眼,睡一覺,做個美夢。讓野草的苦香,彌漫鼻孔和肺葉,彌漫童年和記憶。
我蹲在河邊,仿佛另一條河流。
河流是無聲的,舒緩的,它以它表面的平靜,掩藏了流動的喧響。我也是無聲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內(nèi)心的波濤。也許,惟有在河岸上織魚網(wǎng)的那個老人,知曉我心中的秘密,但他沒有說。憑他的閱歷,他一定是理解我生活的孤苦和人生的冷暖的。老人一輩子都在風(fēng)浪中漂泊,以捕魚為生。一條陳舊的木船,就是他的家。他那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落滿了陽光和風(fēng)雨,也沾滿了魚腥和水漬。有月亮的夜晚,站在河對岸的山坡上,向河中望去。月亮的清輝,似一層薄霜,籠罩著河流和大地。繁星像晶瑩的碎銀,撒落河面。河中心老人的竹篷船上,撥亮的油燈照亮水面,與蒼穹上的月光、繁星互為輝映,清冷中透出一縷溫暖。老人大概又喝醉了酒,如雷的鼾聲,打破了四野的幽靜,也驚擾了水下魚兒們的睡眠。
要是到了冬天,老人就在船上放一個火爐,溫一壺酒,取暖。順便烤上兩條捕獲的魚兒,作為下酒菜。老人一生吃魚太多,他身體內(nèi)的每一個細(xì)胞里,都游走著一條魚。老人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夢見一條大魚,在啃噬他的骨肉。那條大魚把他囫圇吞進(jìn)去,又將他囫圇吐出來。如是反復(fù),他的精氣慢慢地就被大魚吸干了,最終變成大魚體內(nèi)的一根根骨刺。而等到夢醒來的時候,老人就會起身去看看碗里吃飯時剩下的那堆魚刺,他發(fā)現(xiàn)那一根根尖利的刺,全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根根骨頭。
我最喜歡的,是看老人坐在河邊織網(wǎng)。黃昏時分,夕陽似碗里攪拌的蛋黃,總能勾起人的幻想。我和小伙伴站成一個圈,將老人圍住。看他手拿竹針,在網(wǎng)眼里麻利地穿來穿去。動作的嫻熟,表明了他經(jīng)驗的老道。老人邊織網(wǎng),邊跟我們講他的往事。他越講越玄乎,我們越聽越覺得深奧。他說:人啊,其實也是一條魚,時時被生活這張無形的大網(wǎng)罩著。即使你僥幸掙破網(wǎng),逃脫了,又會被另一張更結(jié)實的網(wǎng)罩住。很多人,都是在這種可怕的掙扎中,慢慢老去的。說完,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擦掉眼角掛著的淚花。這時,夕陽喚來夜幕,覆蓋了老人的身影,也覆蓋了我們的身影。
我常常想起老人,以及跟他一樣老的那條木船。
在我割草累了的時候,或者,牽著牛在河邊飲水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一個老人和一條船的畫面來。我不明白,那個老人,一生都守著一條船,到底有什么意思。而且,那條木船,早已破舊,船底開始滲水。我擔(dān)心,它還能否承載得起一個老人的重量。只要一個不大的旋風(fēng),船就會被打翻,隨同老人一道,葬身河底。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老人到底是活得精明了,他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心機(jī)。他說:孩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每天都來看我織網(wǎng),其目的,是想借我的船渡河。
那天,老人從我背簍里裝著的青草下面,翻出了我藏著的一包衣服和褲子——那是我在昨晚等父母睡著后,半夜里爬起來偷偷收拾好的。那幾條褲子,是被我父親穿爛后,母親給我改做的。包裹中,還有一件毛衣,是母親去年賣了家里那頭羊,從鎮(zhèn)上買回毛線,熬夜給我織的。我舍不得它們,就統(tǒng)統(tǒng)帶上了。況且,我還不知道,在未來的路上,將會遇到怎樣的冰雪和風(fēng)暴。我還沒有習(xí)慣一個人上路。
老人最終沒有送我過河。他重新將我的包裹裝進(jìn)背簍,上面用青草遮蓋密實,他極力在用他的衰老,保護(hù)我的自尊。
我遠(yuǎn)遠(yuǎn)地凝視著那條破船,風(fēng)吹來,船身傾斜,要散架的樣子。我突然看穿了那條船的命運:那條船,即使能渡我過河,卻無法承載我的父母和故鄉(xiāng),無法承載故鄉(xiāng)的貧窮和苦難。
我不過是河岸上一個光著屁股的孩童,還不知道水的深淺。
二
大多數(shù)時候,河流是寂靜的,就像它環(huán)繞著的這座村莊。村莊里住著的所有人,以及那些活蹦亂跳的豬、羊、雞、鴨,都飲這條河里的水。河流,是村莊的血脈。
無事的時候,村子里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們,喜歡沿著河邊散步,身后跟著的那條黃狗,仿佛他們的縮影。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在這條河里洗過澡,并練就了一身浮水的本領(lǐng)。他們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游到河的對岸去,從此不再回來,到村莊以外的世界去闖一闖。可他們游了一輩子的水,從來就沒有抵達(dá)過河的對岸。游來游去,不過是從河的上游游到下游,又從河的下游游到上游。自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泅渡中,從青年到了中年,又從中年到了老年。
河流養(yǎng)育了一輩又一輩人,又禁錮了一代又一代人。
村子里有一個姑娘,人長得漂亮。但不愛說話,沉默是她的品性。她們家就住在河邊上。每天勞動回家后,她都習(xí)慣性到河邊去掬一捧水,洗臉,把沾在臉上的泥土洗干凈。然后,捋捋頭發(fā),把河面當(dāng)作一塊鏡子,照一照,看看自己每天的變化。做完這一切,她就靜靜地蹲在河邊,望著對岸發(fā)呆。她的瞳孔睜得很大,明亮的眸子里,仿佛養(yǎng)著兩只蜻蜓,載著她,在河面上飛翔。后來,村子里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小伙子,知道了姑娘的習(xí)慣。每天傍晚,就早早地跑到河邊候著,借故向姑娘靠近,搭話??晒媚锟炊疾豢此麄円谎?,兩只眼睛專注地盯著對岸出神。那些膽大的臭小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yōu)榱双@得姑娘的芳心,想盡了一切辦法。最絕的,是光著屁股跳進(jìn)河里洗澡。在姑娘面前游來游去,一會兒潛入水底,一會兒將屁股露出水面??晒媚锊⒉簧鷼猓膊欢惚?。照舊沉思著,面對一條河流,像面對自己的人生。她的靈魂,已不在她的體內(nèi),而跑到河的對岸游蕩去了。
姑娘的怪異行為,最終惹怒了她的父母。當(dāng)她不自覺地在那些孤獨的黃昏,默默地注視著河的對岸時,她的父母也在家中默默地注視著她。有天晚上,剛吃完飯,姑娘的父母就將她關(guān)在房中,責(zé)罵了一宿。那晚,姑娘一夜都沒合眼。洶涌的淚水,像門前的那條河流,濡濕了她的枕頭,也淹沒了她的憧憬。第二天,姑娘的父母就請來媒人,替她定了門親事,還收了男方的彩禮。從此,姑娘再也不敢去河邊洗臉,眺望河岸了。每天上坡回來后,就把自己軟禁在屋子里,像一只被囚禁的老鼠。
王承云作品·被固定了的海浪4 175×100cm布面丙烯2002
一次眺望,就葬送了一個花季少女的幸福。
嫁人的日子,是姑娘的父母早就定好的。按照村里的風(fēng)俗,提前一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趕來吃姑娘的結(jié)婚酒。大紅鞭炮炸翻了天,鋪蓋、臉盆擺滿了屋。這是村莊最喜慶的日子。人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只有姑娘陰沉著臉,像河流上漂浮著的一張爛菜葉。
當(dāng)晚,熱鬧了一天的人們相繼散去之后,村莊重又沉寂了下來。姑娘的父母,因為勞累,也早早地睡去了。惟剩下姑娘一個人,獨對漫漫長夜,和自己彷徨的內(nèi)心。
第二天早晨,前來迎親的人,在河面上發(fā)現(xiàn)了姑娘的尸體。全村子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嘆息著搖頭。姑娘的父母跪在河灘,嚎啕痛哭,把一個敞亮的早晨,哭得陰云密布。
當(dāng)人們把姑娘的尸體撈上岸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腰上纏著個布包。包里裹著一雙棉鞋,幾套衣服,還有兩個饅頭。饅頭已經(jīng)被水發(fā)脹,鼓鼓的,像姑娘凸出的腮幫。
一切都安靜下來,熱鬧和喧囂,瞬間轉(zhuǎn)化成了悲傷和淚水。
河流依舊緩慢地,無聲地流淌。
三
青蛙是河岸邊游蕩的另一群生靈。它們藏在河邊的水草底下,或躲在石頭縫中。只要黃昏將臨,他們就放開歌喉,演奏合唱音樂。它們不需要指揮,也不需要聽眾。它們的歌聲,完全屬于它們自己。它們只為自己的靈魂而歌唱。那如鼓點般短勁的歌聲里,藏著的,是蛙族里的秘密——生育、戰(zhàn)爭、瘟疫、宗教、藝術(shù)……
為了蛙族的繁衍、興旺,它們?nèi)找共煌5馗璩?,誦經(jīng)祈福。我曾親眼目睹過一群青蛙,排著隊,蹲在河灘上,頭一律朝著河水流動的方向,望河祈禱。那種安詳?shù)纳駪B(tài),像極了那些朝拜佛祖的信徒。也許是它們的執(zhí)著和信念,才使得它們在產(chǎn)卵的季節(jié),產(chǎn)出數(shù)量龐大的蝌蚪。每一個蝌蚪,都是蛙族里的一個夢想。
小時候,我喜歡跑去河邊捉那些圍著水草游動的蝌蚪。那時,沒有任何游戲可供我玩樂。父母更不可能關(guān)心我。只要我不至于被餓死,他們就謝天謝地了。在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日子里,他們又憑什么來拯救我呢?我內(nèi)心的空虛,是一片無邊的沙漠。每天傍晚,我提著被父親廢棄的那個網(wǎng)兜,去河邊逮蝌蚪。蝌蚪太多了,黑壓壓一片,沾在水草上。我伸出網(wǎng)兜一網(wǎng),至少能捕獲十只以上的蝌蚪。它們在網(wǎng)兜里蹦跳,光滑的尾巴擺來擺去,兩只小爪子奮力蹬動。但它們已在劫難逃,我牢牢地掌控著它們的命運。
我把蝌蚪從網(wǎng)兜里取出,放在河灘上,不給它們水喝。等它們快被渴死的時候,我再澆點水,維系它們脆弱的命。等它們喘口氣,我又?jǐn)嗔怂鼈兊乃础u漸地,我在反復(fù)玩弄蝌蚪的游戲中,變得麻木也疲乏了。我便從地上撿起一根竹棍,斬斷蝌蚪的尾巴,甚至,連它們的兩只爪子也一起斬斷。我在這一殘酷的施刑過程中,體會到一種強(qiáng)大的快樂——戰(zhàn)勝了生存本身的快樂。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但可以主宰蝌蚪的命運。這說明,我還是有力量的。
王承云作品·被固定了的海浪5 175×100cm布面丙烯2002
沒想到的是,多年后,這種力量卻轉(zhuǎn)化成了懺悔,嵌入我的靈魂里,讓我驚悚不安。在我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這些年,常常會有一群一群的蛙聲,闖入我的睡眠,悲慘。凄涼。像冬天里的冰凌,將我凍僵。
我是整個蛙族的罪人。
青蛙們將永遠(yuǎn)不會原諒我,永遠(yuǎn)不會原諒人類。
要知道,青蛙的生存,要比人的生存,艱難百倍。汛期一到,它們的心,就揪緊了。洪水隨時會沖垮它們的洞穴。把它們多年積攢下來的糧食,徹底淹沒。把它們的家庭,弄得妻離子散;把它們的族群,搞得四分五裂。汛期過后,蛙聲沉寂了,河面上漂滿了青蛙的尸體。幾條水蛇,從水底躥上來,把漂浮著的青蛙尸體叨走了。那將是水蛇最豐盛的美餐。
在水里待不下去的青蛙,學(xué)會了在陸地上生存。它們寄生在老鼠洞里,或借住在蛇洞中。自己喪失了建造洞穴的實力,就只好“寄物籬下”。青蛙以為這下子安全了,大水再也沖不走它們。誰知,夜間外出覓食的蛇,不出洞,就一口咬住一只蛙。那只青蛙的肚子里,恰好懷了一窩蝌蚪。于是,青蛙重振家族的夢想,就這樣被毒蛇夭折了。
比毒蛇更為可怕的,是那些捕捉青蛙的人。
我雖小時候也捕捉過蝌蚪。但那時我太小,寂寞,又是個弱者,還沒有理性來遏制人性里的殘暴,才致使自己犯下了一件件滔天的罪行??赡切┐嗤艿模际浅赡耆?,心智成熟,辨善惡,論是非。他們整天除了逮青蛙,什么事情也不干,地早就荒廢了。他們逮青蛙的手段,比我幼時捉蝌蚪兇殘十倍。先是用鐵絲垂成鉤釣,后來就用電瓶打,再后來就下農(nóng)藥毒。他們將捕獲的青蛙開膛剖肚后,用竹簽串成一串,拿到城里去賣,以換回幾個零花錢。一年年過去,青蛙越來越少,捕捉青蛙的人卻越來越多;村莊里勞動的人越來越少,窮人卻越來越多。
蛙群徹底衰敗了。
蛙群之后,也許還有什么群落,會比蛙群衰敗得更慘!
四
河流也是會老的,就像岸邊枯死的那棵柳樹,被光陰和記憶遺忘。
那棵垂柳,扎根河灣幾十年了,見證了河流的歷史,也見證了村莊的歷史。它在村人們眼中,是富有靈性的,是“神”的化身。凡村里的人,有了大災(zāi)小病,都要跪在柳樹跟前,燒香磕頭,祈求柳樹能為自己驅(qū)邪降福。哪知道,前幾年的一場大旱,徹底奪去了這顆“神樹”的生命。
最早發(fā)現(xiàn)柳樹枯敗的,是那些常到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她們蹲在樹冠下洗衣服時,覺得頭頂沒有以往涼快。抬頭一看,柳樹的葉子已經(jīng)泛黃,柳枝也打了卷,樹干上的老皮,一塊塊往下掉。她們立即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村子里的人,一夜之間,整個村子都處在驚慌之中?!吧駱洹鄙?,是個不好的預(yù)兆。它們早晚都跑到河灣,跪在柳樹下,燒香膜拜。但村人們的誠心,沒能挽留住柳樹的命。柳樹在日勝一日的烈日暴曬下,形銷骨立,最終像一位老僧,站著圓寂。
柳樹死去后不久,河水就斷了流。
河床裸露出來,河底的鵝卵石,似一個個腫瘤,長在河流的肌膚上,威脅著一條河的生命。河灘上,到處都是死魚爛蝦。沖天的臭味,伴隨一陣陣熱浪,在村莊周圍流竄。成群的蒼蠅,興高采烈地在河岸上滑翔,腐爛正好是它們的新生。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擱淺在岸邊,像一只只被扔棄的巨型草鞋。只有船幫上生銹的鐵釘,還牢牢地抓住船的幾根朽骨不放——船的骨頭散掉了,靈魂也就散掉了。有幾家船主人,不甘心陪伴了自己一生的船,就這樣荒廢掉,他們掄起斧頭,將船劈成木塊,扛回家投進(jìn)灶間,把船火葬了。這樣,既安撫了船的一生,也安撫了自己的一生。
而村莊,是河流上的一條大船。
現(xiàn)在,連一條小船,都無法逃脫被擱淺的命運,那么,大船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村人們都不再把幻想寄托在一條河流上,他們對自己的生活,不再務(wù)虛。他們終于看清了一條河流內(nèi)心的泥濘和創(chuàng)傷。
一條河流,并不比一座村莊,幸運多少。
面對一條蒼老了的河,和一座蒼老了的村莊,人們終于醒轉(zhuǎn)過來。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渴望到河的彼岸去,幻想做一尾穿越時空的魚,從河流涌向大海,過一種更加自在、舒適的生活。如今,河水?dāng)嗔髁?,不再需要借助船來過河。任何的方向,都是道路。于是,村子里年輕力壯的男女,背包扛箱地朝河的對岸跑去。當(dāng)那場罕見的大旱還沒有過去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就差不多跑光了。惟剩下些像我的父母一樣,因衰老而無力氣朝外跑的老人。
老人是河岸上最后的生靈。
我無疑也是那群逃跑隊伍里的一個。我感到興奮,我終于沖破了命運的藩籬,可以無牽無掛地去尋求屬于自己的人生了。
遺憾的是,我離開了河流,卻并沒有進(jìn)入大海,而是游進(jìn)了另一條陌生的河流。那條河流里的風(fēng)浪,更加險惡。流水也更為湍急。差一點,我就被淹死在里面。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搏風(fēng)擊浪之后,我被撞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
我重新開始眺望故鄉(xiāng)。
當(dāng)我孤身回到曾經(jīng)斷流的河岸邊時,看見一大群人站在岸上(他們都是曾跟我一起跑掉的人,現(xiàn)在又都回來了),望著河對岸的村莊,淚流滿面。大旱早已過去多年,河流重又蓄滿了水。水青幽幽的,大小不同的魚蝦,在水里快活地游動。河灣里,又新長了一棵垂柳。細(xì)長的柳條垂掛在河面,像年輕姑娘的秀發(fā)。只是,村莊已經(jīng)長滿了野草,再也看不見升騰而起的裊裊炊煙。河灘上,還新壘起了一個個墳堆。每一個墳堆,都是一個逃跑的人的根。
岸上站著的所有人,都想過河,回到故鄉(xiāng)去。可河里已經(jīng)沒有了船只。即使有船只,又能怎么樣呢?船能承載人,卻無法承載流浪者的鄉(xiāng)愁,無法承載鄉(xiāng)愁里的疲憊和憂傷。
我跳下水,企圖游到對岸去。河水很深,一下子就淹沒了我的頭頂。在多年的掙扎和煎熬中,我已經(jīng)喪失了水性。
我抓住一根稻草,爬上了岸。
轉(zhuǎn)身的剎那,故鄉(xiāng)離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