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忠
我不知道索南丹柱是怎么死的。三十幾年過去了,大家的說法各不相同,我也懶得去計較。阿媽從康多牧場搬到了紹瑪新村。那里全是新房子,自來水像銀線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遠處牧場的親戚們大都搬到了這里,牧民新村很熱鬧,幾乎成了一個小城市。年輕的時候,阿媽和索南丹柱都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勤快人,可后來他們離開了草原,為了我而離開了草原?,F(xiàn)在我和阿媽,還有我的“佳毛”(藏語,媳婦)菁華一起住進紹瑪新村,我感到每天的陽光都是那么溫暖。阿媽講起陳年往事時,她的眼角總掛著晶瑩的淚珠。
阿媽年輕時的事情,總是那么有趣、那么驚險。我把她講的所有故事都記錄了下來。不論走到哪里,我都要帶上那個已經(jīng)很破舊的本子,一有空兒就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新的東西在生長。
來到紹瑪新村,阿媽心里寬了許多。剛到家,她就端來糌粑和酥油。多年來她都這樣,說酥油、糌粑能讓人變瓷實。坐在陽光下,透過明亮的玻璃,看著遠處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我幸福地笑著。兒子丹珠喜歡聽我講故事??刹皇锹铮覄傋€(wěn),他就坐在我跟前憨憨地笑著,那么認真、那么迫不及待。我邊吃邊講了起來。阿媽也喜歡聽,但當我直接說她的名字時,她會不高興,所以,在以后的故事里,我就將她的名字換成別人的名字了。下面是我講給丹珠的故事。
完地嘎把索南丹柱送出家門時,天色已不早了。在完地嘎家,索南丹柱吃了一頓糌粑,喝了兩碗酸奶,精力恢復得和剛出門時一樣。走了六十多里路,離牧場還有三十多里。到了牧場,達拉草就不會害怕了,家里有一個剽悍的男子,狼就不會來了。狼的嗅覺是世界上最敏銳的,隔山隔水都能聞見人的汗味,尤其是剽悍男子的汗味。達拉草捎口信來,說狼成群結(jié)伙夜夜在牧場周圍騷擾,羊被咬死了好幾只,她很害怕,夜里不敢合眼,狼的嚎叫使牧場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達拉草一個人守牧場快十天了,索南丹柱不敢怠慢。
太陽滑下山去了,天邊立刻布滿了紅彤彤的云霞。已經(jīng)到了初春,山梁上的風依然很兇猛,索南丹柱裹緊了敞開的擦褥(藏語,單衣),黑黝黝的前胸立刻被藏進一片熾熱的黑暗里去了。
索南丹柱走到大溝梁北坡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從住牧場那天起,他就開始踏上了這條路,春夏秋冬,幾乎分不清季節(jié)的變換。只有達拉草告訴他羊羔又添了幾只,酥油攢了幾肚子的時候,他才掐掐指頭算算日子,日子卻已過去了一半。
大溝梁北坡靠右是百丈懸崖,索南丹柱如飛一般。此時夜色已完全包裹住他和一整座山,但他一點兒也不害怕,這條路上哪兒有凹坑,哪兒堆著石頭,他心里一清二楚。走到牧場,星星大概也就出齊了,達拉草一個人睡不著,她心里一定很害怕。
當索南丹柱正在快步行走時,突然聽見一聲粗粗的呼吸。他看見了眼前的石頭旁蹲著一只狼,打著一對“燈盞”。風依然沒停,那對“燈盞”綠瑩瑩的,連晃都不晃。索南丹柱吸了一口冷氣,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時候他記起了牧場上老人們的話:“大溝梁上狼多,碰見了別害怕,你要和它死死對視?!庇谑撬髂系ぶ阋Ьo了牙,開始用他沒有色彩的“燈盞”和帶有色彩的“燈盞”死死撞在一起。那狼的尾巴直直地在石頭上拍著,沙礫滾到崖底,傳來“沙啦啦”的聲音。四周很靜,狼急促的呼吸聲時斷時續(xù)、時細時粗。索南丹柱突然感到一種身處荒漠的孤單和害怕。他心里不住祈禱,天,快快亮吧!太陽,快快出來吧!于是,他似乎看見了牧場上撒滿的牛羊,漂亮的達拉草提著奶桶,奶鉤發(fā)出熠熠奪目的光芒……
大約過了半小時,那狼站起身來。索南丹柱緊握拳頭,眼皮都沒眨。盡管如此,他的雙腿仍然抖得厲害。狼在下邊,索南丹柱在上邊,他敢肯定,它不會直撲過來。那狼站起身不久,便從索南丹柱面前一掠而過,一會兒,靠山右邊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嚎叫。傳說狼遇見強敵的時候,往往用低沉的嚎叫向同伴求援。這時候,索南丹柱才發(fā)覺衣服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星星還沒出齊,索南丹柱就趕到了牧場。達拉草果然沒有睡著,帳房里煤油燈還亮著。她似乎知道索南丹柱今天一定能趕到,于是就取掉堆在帳房里的舊皮襖,換上了新的。索南丹柱揭開皮襖,達拉草的腿那么白、那么富有彈性,這是他和達拉草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她的全身。達拉草還像一個大姑娘似地羞紅了臉。索南丹柱本想立即在她身邊倒下,可是她已開始穿衣服了,索南丹柱坐在炕沿上,貪婪地吸著煙。
達拉草說,最近狼很多,不敢睡覺,也不敢把羊放在遠處,煤油燈整夜沒滅,二斤煤油也快用完了。她還說,羊被狼咬死了幾只,肉吃不成,皮也不會剝,肉和皮都丟到河底了。達拉草一邊嘮叨,一邊煮奶子、取糌粑。索南丹柱木訥地坐著,他根本沒有吃糌粑和說話的心思。達拉草見他不吃不說,便蜷到皮襖里,靜靜地看著他。索南丹柱吹滅了燈盞,輕聲對達拉草說,睡吧!
索南丹柱本想告訴她今夜驚心動魄的歷險,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難說清。真的,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歷險,它太可怕、也太復雜了!
■美術(shù)作品:胡安·米羅
索南丹柱在帳房里睡了三天,達拉草以為他病了。她干完所有的活兒,就匆忙回到帳房里,守護著索南丹柱。
第四天,索南丹柱起來了,他望著四月斑駁的草地,心里豁亮了許多。五里之外的扎西也來了,他一臉沮喪,說昨夜有八只羊被狼咬死了。達拉草臉色慘白,顯然,她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扎西說,這狼再不收拾,恐怕住不多久了。扎西又說,到縣城買點兒藥,打到羊身上,毒死幾只狼,它就再不敢來了。索南丹柱說,狼會復仇的。扎西說,狼會復仇,人也會。索南丹柱看著達拉草慘白的臉,終于同意了扎西的想法。
第五天,索南丹柱和扎西動身了。太陽剛爬上山頂,他和扎西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索南丹柱講起兩年前的舊事。
兩年前,索南丹柱在牧場四周膽大得出了名,大家不叫他的名字,都說他是“婁干”(藏語,傻子)。索南丹柱敢赤膊和牛斗,也敢夜里出帳進林。在一次遠行時,他碰見一只母狼,那時正值四月,母狼引著它的三個孩子正在一個叫石夾崖的二臺上走著。他當時想,一只狼就夠羊群和牧民提心吊膽了,何況它身后還跟著三個狼崽子,那些狼崽子長大后,后頭不知還要跟多少個狼崽子。
石夾崖奇險無比,二臺離山頂有三丈多高,離崖底也有三丈多高。二臺上的小道只容一個人行走,但沒人敢在那條道上走,常住牧場的牧民們都說那是條狼路。他看著那只母娘領(lǐng)著它的孩子,在那條道上大搖大擺行走的樣子,心里閃出了弄死它們的念頭。他坐在山頂上,吸了幾口煙,然后便毫無顧忌地搬起臥在腿下的石頭,對準那只母狼扔了下去。他在上面聽見一聲尖利的嚎叫,接著又扔下一塊石頭。過了一會兒,他向下一看,見那母狼已轉(zhuǎn)過身子,死死盯著跟在它身后被砸傷的第一個孩子。當他扔下第三塊石頭時,那母狼望見了索南丹柱,它沒有跑,只是用兇殘的目光瞪著索南丹柱。當他再次搬石頭時,凄厲的嚎叫聲又傳了上來。他慌忙轉(zhuǎn)身向下看去,那只母狼用嘴銜起它的孩子,并把它們一一扔到崖底,然后自己也飛身而下。索南丹柱心里非常害怕,狼發(fā)給同伴最強的信號就是嚎叫,說不定過上一陣,這條小路上會出現(xiàn)成群結(jié)隊的狼……
索南丹柱給扎西講兩年前的這個舊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說起來依舊繪聲繪色,而扎西似乎也聽得津津有味。他對扎西說,那次死了四只狼。其實狼也很少吃與它為鄰的東西,可碰上羊,它就收不住自己的兇性。扎西說,羊遇見狼,就會伸長脖子,專門讓狼咬,這是天意。索南丹柱說,羊是怕狼的,但狼卻怕人。扎西說,其實人也是很怕狼的。
索南丹柱和扎西回到牧場時,天已很晚了。達拉草早已為他們做好了吃的。吃完后,索南丹柱和扎西摸黑把藥打到了羊身上,當然扎西家好幾只羊也被打上了藥。
第二天,索南丹柱還沒起來,扎西就來了。扎西說,昨夜里狼嚎叫了半個晚上,羊被咬死了十三只,狼死了一只。索南丹柱連忙起來,跑到用牛糞圍成的羊圈里——羊死了五只。他回到帳房里時,扎西已走了。索南丹柱告訴達拉草說,羊死了五只,不是狼咬死的。達拉草沒開口,她的眼眶里裝滿淚水。達拉草是個堅強而善良的女人,她沒有責備索南丹柱,只是倒下奶子,又拎起奶桶走出了帳房。那天,索南丹柱和扎西進城賣掉了那只被毒死的狼,然后買了些鹽巴和煤油,回來時很晚了。
夜里,達拉草像小綿羊一樣滾進索南丹柱懷里,索南丹柱撫摸著她光滑的脊背,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與幸福。他和扎西都是男人,不分四季地東奔西跑,祖先選擇的這條路本來就是條四面受敵的路,對于常年坐牧場的他和扎西來說,從意識上徹底背叛這條路,追求一條更好的路,是多么不容易??!
這時候,他們聽見外面的牛羊發(fā)出騷動的聲音,接著傳來悠長而低沉的狼的嚎叫聲。達拉草嚇得縮成一團,他們靜靜地聽外面的響動,狼的嚎叫已連成一片,像是一只,又像是一群。
狼的嚎叫在后半夜?jié)u漸遠去了,索南丹柱準備到外面看一看,而達拉草的手死死鉗住他。他沒有說什么,只是睜著眼晴,望著黑茫茫的四周。
天快亮了,索南丹柱點著燈盞,達拉草也起來了。他們來到外面,低低的冷風迎面吹著。草原異常安詳、寂靜。他們直奔羊圈,聽不到羊騷動的聲音。索南丹柱劃著火柴,看見一圈羊都靜靜地躺著,地上沒有血,狼切斷它們的喉嚨,把它們的血吸得一滴也沒留。
達拉草“哇”的一聲哭了,這時候,索南丹柱聽見那邊的扎西也發(fā)出揪心的哭叫。
索南丹柱扶著達拉草向帳房走去。他說,不要哭了,明天我們就搬走,我們定居下來,我再不讓你害怕。達拉草不哭了,她抬頭望著東方,東方翻滾著緋紅的云團,已是拂曉。
索南丹柱離開了草原,他不想在牧場長期待下去。年輕的索南丹柱心里有了另一種想法。坐牧場那么多年,并沒有改變他的生活狀況。他帶著達拉草在一個牧村里暫時定居下來,想用年輕向命運挑戰(zhàn)。
干糧和皮襖都綁到車上了嗎?索南丹柱一邊往腰間別刀子,一邊問院子里來回走動的達拉草。
都綁到車上了。達拉草應了一聲。
拉木家燈亮了嗎?
我看一下。達拉草答應了一聲,便奔到房頂上。
索南丹柱從一疊裁好的煙紙中抽出一張,卷了一個又粗又長的“喇叭筒子”,“哧”地劃著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
拉木可能走了,燈沒有亮,靜靜的。達拉草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用雙手搓著凍紅的臉蛋。
索南丹柱掐滅了煙,在睡熟的兒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轉(zhuǎn)身走出屋,架上那頭黑如木炭的牛,頭也沒回就上路了。
達拉草站在門口,向黑茫茫的大路呆呆地望了一陣,然后進屋睡在兒子身邊。兒子吉道才讓快五歲了,定居到康多峽已經(jīng)整整五個年頭。“真是苦了你索南丹柱了?!边_拉草自語著。牛羊都買了,隊里分的幾分田種些青稞、燕麥之類的,生活倒也沒啥大的問題。就是這破房子,早就該修一修了。達拉草想著,一直沒有睡著。孩子長大后,要讓他去念書,過上幸福的日子,他們也就放心了。
達拉草覺得眼睛有點兒發(fā)疼,她不睡了,想起前些日子沒有打凈的青稞還堆在場院里,就翻身起來朝場院走去。這時候東方已經(jīng)微微露出了魚肚白。
那頭牛來來去去陪索南丹柱進札嘎林已整整三年了。剛買來的時候,渾身圓得像雞蛋一樣,如今屁股像帳房尖子一樣高高地突了出來。索南丹柱自己也有點兒怕,進札嘎林幾乎是和自己的命打賭。那鬼地方還了得,三月里放一碗水能把碗凍破呢!不進也不行,兒子五歲了,房子得重新收拾,家具要添些,錢要多攢一點兒。索南丹柱一邊想,一邊掄起鞭子朝牛背上使勁地抽打,反正這一輩子注定是札嘎林里的???。
那輪模糊的月牙兒終于吊死在啟明星上了。寒風抱著無數(shù)把利刃,在索南丹柱臉上胡亂劃著。熬過這陣子,太陽就出來了,太陽一出來,什么都不怕了,前邊的拉木也就看見了。索南丹柱在牛背上又抽了兩鞭子,那??炫芰藥撞胶?,又和原先一樣,不緊不慢地走著。索南丹柱覺得實在扛不住了,他爬上車,用皮襖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牛這東西真有靈性,它似乎知道架到車下就難逃劫數(shù),與人方便,自己也少挨幾鞭子,所以它絲毫不打折扣地朝札嘎林的那條路走去。
索南丹柱醒過來了,他把頭從皮襖里探出來。太陽已升過了頭頂,離札嘎林少說也有百八十里。
怪了,拉木走得再快現(xiàn)在也應趕上了,怎么連影子都沒有?索南丹柱自語了幾句,又躺倒在車上。
不知什么時候,索南丹柱在恍惚中覺得車子停下了。他立起身、揚起鞭子時,才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只有寒風低低地呼叫著。他跳下車,把牛拴到轅上,然后拾了點兒枯枝,點著了火。
天色越來越暗了,黑壓壓的林子在眼前,不見邊際,一動不動。牛臥在車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索南丹柱取出干糧和那把熏得比夜色還黑的茶壺,用斧頭剁了幾片身后河里的冰,砸碎放進壺里,然后把茶壺煨在火堆旁。
“拉木,你不是你大的親生,說好一起動身的,卻把我一個人給誘來了。”索南丹柱一邊啃干糧,一邊不住地低聲罵拉木。拉木和他一樣都是札嘎林的???,每次進林,他倆總在一起。過夜時兩人就找一個冬窩子,點著火,東拉西扯地諞上一夜,如今倒好,只有他一個人守著黑夜。再說,這林里的夜也不好過,運氣不好,會變成豹子的口糧。索南丹柱望了下天空,天空像鍋底一樣。對面林中各種怪異的聲音不斷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茶壺里的冰消了,索南丹柱在火堆上又加了幾根柴,火苗立刻暗了下去,四周頓時黑了許多。風什么時候停歇了他都不知道,他只是覺得額頭上冷汗不斷地往外滲。
索南丹柱望著手里的半塊干糧,吃不下去,他把斧頭放在手邊,然后把皮襖裹了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火堆。他覺得有點兒困,腿也有點兒疼,腰里也不舒服。加上去的柴著起來了,劈里啪啦響著。他向火堆靠了靠,脊背依然感到有點兒冷。
一聲巨響從林子深處傳來,像是一棵大樹被人砍倒,又像是野豬咬斷東西的聲音,更像是雷在天際低吼。索南丹柱慌忙操起斧頭,背靠在車上。這時候風刮了起來,火苗隨風撲倒,火星躍到空中,忽地閃了一下又不見了。牛在車旁大口大口地喘氣,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更低了幾分……
索南丹柱醒來時,天已亮了,這一夜他是靠在車上過來的。他活動了下腰身,踢平昨夜燃盡的柴灰,又重新點著火,把茶壺煨到火上后,就進林了。
進林對索南丹柱來說是不值一提的,不到半個時辰,他已砍倒了兩根六寸多粗的椽子,并且連樹皮都收拾干凈了。他坐在椽子上,卷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后,突然想起昨夜的那聲巨響,“可能是山叫鬼?!毕胫胫?,他心里害怕起來。林里常有山叫鬼出沒,山叫鬼吼一聲山搖地動,在更多的時候山叫鬼會發(fā)出女人的聲音來喚人,喚久了沒人應答時,就會大吼一聲。山叫鬼喚人的時候,只要人一回答,準會沒命。一般在林中過夜時,要生一堆火,然后把鞋烤到火堆旁。據(jù)說,鞋的臭味是山叫鬼的克星。索南丹柱想起這些,為昨夜的大意吐了吐舌頭。他和拉木在一起的時候,一到晚上便會把鞋烤在火堆旁。想起拉木,索南丹柱氣又來了,這么大的椽子一個人怎么弄到車上呢!白費了半天工夫。這兩根椽子又勻又直,可惜死了。索南丹柱操起斧頭,又重新砍了幾根小椽子,既然來了,總不能空著手回去。索南丹柱把小椽子一根一根抬出林,綁到車上時,天色已不早了。
這牛越來越不中用了,料給得也不少,走起路來卻總是慢騰騰的,眼看天快要黑了,翻不過山梁就會很麻煩的。索南丹柱心里立刻緊張起來。
車緩緩地攀到了山腰,索南丹柱揚起鞭子,大聲喝著牛。牛后腿縫里的汗不斷往下淌,鼻孔像沸騰的壺嘴一樣冒氣。索南丹柱的鞭子雨點般落到牛身上,牛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車不但沒有前進,而且開始后退了。索南丹柱連忙用雙手搡住,可車越退越厲害。要是退下山去,車完了,牛也完了。他松開手,別在腰間的刀把撞疼了他,他不假思索地抽出刀子,“噌”地一揚手,刀子直直地刺向牛的肋巴縫里。那牛發(fā)出一聲震徹山谷的吼聲,索南丹柱還沒來得及拔出刀子,車子已沖出了很遠。一杯茶的工夫,車已到了山頂。那牛渾身像篩糠一樣。索南丹柱拔出刀子,一股鮮血像噴泉一樣射到他臉上。牛像山崩了一樣倒下去,車轅“咯吱”一聲成了兩截。索南丹柱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喃喃自語道,攢點兒錢,蓋個好房子,定居起來……
索南丹柱不再進札嘎林砍柴了。
索南丹柱是個有野心的男人,一晚上他能喝完一桶酒,能走百里路。雖然這么驍勇的索南丹柱一直沒能得到他最想過的日子,可年輕勇敢的索南丹柱一直在摸索著生活的道路,他想徹底背叛祖輩的教誨,于是又開始了新的探索。
那年月的猞猁肥得很,皮、肉、油都是錢。年輕的索南丹柱除了進牧場、進山林,他最驕傲的日子就是秋天。一個秋天,抓二十幾只猞猁,一年的油鹽醬醋問題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一個深秋的后晌時分,索南丹柱穿過一片草原,靠著一段矮崖搭了一個臨時的窩棚,點燃殘枝敗葉,打開炒面袋,開始了深山里的生活。
玉盤般晶瑩剔透的月亮一動不動地凝滯在空中。微風的驟然停歇使人覺得有點兒冷森森的,索南丹柱躺在窩里瞇著雙眼。
一只光溜溜的金黃色猞猁從眼底箭般穿過,索南丹柱也箭般奔出窩?!皳渫ā?,猞猁進了洞,洞口很小,只容索南丹柱的腿伸進去。望了一會兒洞口,索南丹柱帶著巨大的失望按原路返回。
第二天,索南丹柱朝昨夜追猞猁的地方走去,很快就到了,可那兒沒有猞猁的洞口,只有一個懸崖。令人眩暈的懸崖。索南丹柱腳下的石子滾下去,半天才傳來一陣空曠的回聲。
原來是一場夢。
索南丹柱轉(zhuǎn)過幾道山梁,不見任何東西的影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洞穴,他覺得胃里像有萬千條毒蛇在攪動。來到搭好的窩棚前時,太陽已轉(zhuǎn)過了身子。打開炒面袋,取出巨大的木碗,迫不及待的索南丹柱向山泉邊跑去……
這是第一天。索南丹柱躺在窩里,喃喃自語。
大山的夜,一半是詩,一半是謎。索南丹柱睡不著,他想起早年在草原上的經(jīng)歷,想起牧場上的酥油花和蕨麻花。酥油花和蕨麻花是太陽底下最燦爛、最美麗的花,但由于生命的短暫而很少有人去歌唱或在意。人和這些花有什么不同呢?想到這里,他感到有點兒難過。一只野鼠擦著樹枝,弓起脊梁,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開始在索南丹柱裝有炒面的袋子四周盤旋。
索南丹柱是出了名的猞猁手,早年,他用細鐵絲彎成的套子不知套過多少猞猁。
猞猁似乎通靈性,它鉆進套中的時候,就來回打滾。當它翻滾身子許久而無法掙斷套子時,就抬頭仰望蒼天,發(fā)出“嗚嗚”的悲呼聲。多么可愛的通靈性的動物啊!可它永遠忽略了這一點,當它發(fā)出饑餓的孩子般的叫聲時,抓它的人轉(zhuǎn)眼就到了它眼前。
■美術(shù)作品:胡安·米羅
在山里徒奔了整整四天,索南丹柱沒有尋到一只猞猁,所有的希望都已化作一股強烈的食欲。的確,不能這樣長久待下去,炒面只能湊合一兩頓了。
暮色越來越濃,道路難以看清了。垂下的枝條在索南丹柱臉上抓下條條傷痕。今夜可以安穩(wěn)地休息,天明就回去,這片山林并不像老人們說的那樣富裕。
突然,一個巨大的如缸一樣圓的東西從索南丹柱眼前奔馳而過,他的血管劇烈地膨脹起來。
野豬!感覺告訴索南丹柱,窩棚完蛋了。他躡手躡腳地來到窩棚前,點著火,然而擺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堆被糟蹋得七零八落的樹枝。
炒面!生存的欲望迫使索南丹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掀開所有樹枝。他找到了袋子,然而袋子已經(jīng)變成了巴掌大的幾片碎布,索南丹柱慢慢地癱倒在地上。
山林里最可怕的是野豬,人一旦遇上它,難保全尸,老人們都這樣說。索南丹柱感到脊梁上像插進去了一根冰棍一樣。野豬還會來,那點兒炒面怎能讓它安然入睡呢?
貓頭鷹怪異的啼泣不斷傳來,無邊的夜幕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廣袤的原野和山林。世界仿佛在瞬間神秘了許多,索南丹柱站了起來,向林外走去。
樹林中仿佛有一雙雙兇殘的眼睛在盯著索南丹柱,他的腳下也仿佛布滿了陷阱,索南丹柱忙手抓住枝干,試探著把腳緩緩放到地上后,才敢出一口大氣。這時候,索南丹柱才感覺到,在大自然面前,一個人的生命并不比一只昆蟲強大多少。當這種感傷的情緒在心頭掠過的時候,遠處的山梁上卻傳來了猞猁的聲聲喊叫。多么具有誘惑力的聲音?。∷髂系ぶ男脑凇斑诉恕眮y跳著,可是,他已決定走出這片山林。
索南丹柱想,以后再不進山林了,好好放牧,掙很多很多的錢,然后住上漂亮的房子,永遠定居下來,不能讓兒子繼續(xù)這種冒險的生活。
索南丹柱已經(jīng)忘記了早年的牧場生活,也忘記了自己的語言。接二連三的受挫,使他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變得蒼老了許多。但是,他的野心一點兒都沒有改變,他的心里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時,占有的欲望也使他變得粗野而殘暴。索南丹柱又開始做起屠宰生意了。
索南丹柱從一堆利刃中揀了一把一尺來長的刀子。他想,對付那么大的一頭牛沒有一把好刀子是絕對不行的。
正午的陽光很毒。索南丹柱推了推頭上那頂戴了好幾年的破狐皮帽,把穿著嶄新絲絨布鞋的腳跺了跺,然后在何偉青的茶葉攤子前蹲了下來。
打碾的季節(jié)眼看要到了,家家都忙著買過冬的東西,何偉青也似乎忙了起來。
索南丹柱仔細盯著那把刀子,烏黑烏黑的刀刃上閃現(xiàn)著冰冷的光芒。
好刀,好刀。對付那頭家伙絕對沒問題。索南丹柱一邊咂嘴,一邊喃喃自語。
這回宰幾頭?何偉青邊忙邊問。
沒干的,隨便盤點兒尕光陰,這年頭的日子,就這樣子。索南丹柱沒抬頭,他的眼睛已經(jīng)和那把刀長在一起了。
看你說的,一種日子有千種過法,哪像我整天就這樣瞎忙活。何偉青說著,但始終沒有放下手里的活計。
難呀,前些日子宰的幾只羊放了半個月,還沒賣完。我急得嘴皮子都起血泡了。索南丹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甭傷心,甭傷心,做生意的就那樣,今兒個不好,明兒個說不上就發(fā)了。
不說了,說啥呢,我有點兒忙,有時間過來吃碗雜碎,過上一夜算一夜,過上一天享一天福,忙你的吧。索南丹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
街道里人稀了,索南丹柱手里攥著那把刀,走得很快。他想,那頭牛該回家了。滾燙的水,丈二長的大麻繩,三寸粗的杠子……宰牛也真費勁,不像宰羊、宰雞那么輕松。自從離開牧場、開始干屠宰的行當,翻過來翻過去就這樣子。索南丹柱想到這里,就有點兒難過起來。
收割后的田野白茬茬一片,一排一排的麥垛直挺挺站立著,像長長的隊伍。交巴草(我的小姨。聽阿媽說,她一直住在我家,直到出嫁的那一天)四處亂奔,那頭黑雌牛剛才還在背坡吃茬草,怎么一會兒就不見了?她知道索南丹柱的脾氣,半月前宰羊的時候她沒把羊腿抓牢,就被罵得狗血噴頭。
暮色漸漸濃了,田野被晚霞燒成一片通紅。交巴草帶著一身疲憊和沮喪,慢慢向家走去。
門關(guān)得死死的,她使勁推了幾下才開了。院子里冷清清的,屋子里燈也沒亮。
“阿嘎(藏語,姐夫),阿嘎,阿嘎!”交巴草喊了幾聲,沒人應答。
到底出啥事了?她奔進屋子,拉亮燈,見炕上翻成了一堆麻。柜上那口朱紅箱子也開著。那箱子一直由索南丹柱管著,不論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會輕易打開的。
交巴草被弄蒙了,她順勢坐在炕沿上,木木地盯著黝黑的屋頂,說不出一句話。
索南丹柱回來了,他見交巴草像死人一般,便說,嚇壞了吧,不要緊,那該殺的牛躲在草房里。
交巴草回過神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阿嘎,這屋咋……咋成……這樣了?牛還宰……宰嗎?
宰啥呢!你阿姐得了急癥,我剛送到醫(yī)院,牛賣了。索南丹柱停了一會兒,又說,賣了劃不來呀,宰了不但能賺錢,而且還白得一副雜碎呢??涩F(xiàn)在好,讓人家撿便宜了,你說遇的這事情。
阿姐不嚴重吧?交巴草問索南丹柱。
死不了,就是要點兒錢的事情。
索南丹柱坐在炕沿上,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尺多長的刀子,齊刷刷割斷氣管,血流成河,膝蓋頂住牛脖子,雙手握住牛角,用力一擰,牛頭落地,幾下剝得精光,一把大板斧,一眨眼工夫,一頭牛四分五裂……
每想起這些,索南丹柱心里總是美滋滋的,但他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傷心起來。深深的眼窩里不知什么時候已溢出了滿滿的一眶淚水。
天剛麻麻亮,索南丹柱就跳下炕,從箱子里拿出僅剩的二百元,朝城里走去。
何偉青老遠就喊,宰倒了嗎?
家里出了事,賣了。
啊?
偉青,有空嗎?陪我到市場去。
你看我忙的,啥事情這么急?
幫我物色個小牛犢。
市場上牛馬販子很多,索南丹柱和何偉青繞了一圈,他們將目光落在一頭火焰紅的小牛犢身上。何偉青和賣主在袖筒里捏了一陣手指頭,最后以一百八十元搞定了那頭火焰紅牛犢。買主和賣主各給何偉青五元錢,這是“牙行”里的規(guī)矩。何偉青從索南丹柱手里接過錢,不好意思地裝到口袋里,說,索南丹柱,多喂幾個月,肯定能翻本的。
是呀,還是你眼光好。索南丹柱口里這么說,心里不住罵他,心夠黑的,連我的都要。
索南丹柱成天拉著牛犢,像侍候先人一樣,那牛犢肥得也快,不到兩個月時間,尻子里肉就擠在了一起。
這天,索南丹柱早早就起來了。那牛犢似乎通靈性,打早就不吃不喝,只是大口大口喘氣。
達拉草坐在炕上,見索南丹柱出出進進地忙活,就知道他又要對小牛犢下手了。
索南丹柱,你來一下。她在炕上喊。索南丹柱進來后,屁股重重地落在炕沿上,說,你想說啥呢?
索南丹柱,你一早上出出進進的忙啥呢?
你問這干嗎?
交巴草哪里去了?怎么不見她?牛犢還小,多養(yǎng)幾個月吧,你宰的多了。
不宰行嗎?年貨用啥辦?
口還小,宰了也沒幾斤肉,要不養(yǎng)大后留著耕地吧。
男人的事情你少管。索南丹柱跳下炕,走了出去。
索南丹柱……達拉草覺得胸口一陣憋悶,喉頭便涌上一股腥味,接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那頭牛犢被綁倒在院子里,索南丹柱很利索地割斷了它的喉管,牛犢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它的眼睛鼓鼓地突出來,瞳孔里索南丹柱匆忙走動的身影那么清晰可見。索南丹柱割下牛犢頭,掰開口,卡在一塊木板上,接著很快就剝了皮,輕松地掄起斧頭,只幾下,牛犢便成了條條塊塊。
索南丹柱干完一切后,到屋里舀水。達拉草一動不動,他拉了她一把,被子下是一大攤暗紅的血。索南丹柱傻眼了,像被釘在地上一樣。那血仿佛慢慢地流動起來,越來越快,很快到了他的腳下,漸漸淹沒了膝蓋、胸口,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索南丹柱緩緩倒了下去,滿目紅色里,他似乎看見了卡在木板上的牛犢頭,火焰一樣的紅色……
達拉草又住進醫(yī)院了,花了許多錢,索南丹柱不再干屠宰了。但是,達拉草的病卻一直沒有好起來,她的腰直不起來。從此以后,索南丹柱更加忙了。
我講到這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阿媽也在我的身邊,她的臉上掛滿了淚珠。丹珠對我說,爸爸,紹瑪新村里狼會來嗎?我說,狼怕這些明亮的玻璃,不敢來了。丹珠又問,你去過札嘎林嗎?你會屠宰嗎?那個索南丹柱最后去哪里了?我說,你還小,很多事情等你長大后就知道了。要好好念書,將來住比這更漂亮的房子。丹珠很聽話,他高興地跑到里屋去做練習題了。
其實,索南丹柱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在我心里,索南丹柱永遠是個勇敢的男人。
我站起身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門外寬敞的馬路像一條慵懶的蛇,長長地鋪在地上。草地蔥綠一片,牧民新村里的房屋在斜陽里一排挨著一排,我感到一種溫暖正從腳底直達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