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璽璋
剛剛看了林兆華導演的兩部新戲,一部《回家》(過士行編劇),另一部《說客》(徐瑛編?。_@兩部作品,在林兆華的藝術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以出色的創(chuàng)造和想象,造就了一個富有中國審美意蘊的話劇舞臺。他使我們相信,話劇藝術一旦從本土戲劇傳統(tǒng)中獲得新的靈感,也就開啟了抵達心靈自由的審美之門;在這里,解放了自己的導演,必將解放自己的演員,他希望演員不再糾纏于傳統(tǒng)的體驗或再現(xiàn),話劇表演因此變得更加強烈、有力,而又瀟灑、自如,就像幾天前我們在《說客》中剛剛看到的濮存昕一樣,事實上,沒有比獲得了自由的演員,更能使舞臺藝術讓觀眾著魔的了。
作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戲劇界最有影響的導演之一,林兆華也是人們爭議較多的導演。能否給林兆華及其創(chuàng)作一個客觀、公正、全面、準確的評價,對戲劇評論界來說,顯然是非常嚴峻的考驗。實際上,任何對林兆華的命名和概括,都將冒很大的風險,要交一張令人滿意的答卷,并非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孟子對他的學生萬章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今天的觀眾也是這樣,觀其戲,聽其言,對其人不能沒有更多的了解。這是批評的前提和條件,是非常必要的。但也有難處,原因就在于,其人之復雜性、流動性、不確定性,很難把握。自1978年他與梅阡一起執(zhí)導《丹心譜》以來,所排話劇和戲曲有數(shù)十部之多,可謂風格各異,流派紛呈。他很少重復自己,根據(jù)一些戲,我們可以稱他為現(xiàn)實主義;根據(jù)另一些戲,別人也可以稱他為表現(xiàn)主義或現(xiàn)代派;他有時給人的印象是先鋒的、實驗的,有時卻又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的回歸和敬意;這一次他將舞臺處理得十分寫實,真驢真羊被牽上臺,下一次就可能很寫意很抽象很象征,所謂一花一世界。說到底,無論是誰,都很難用單一的風格或主義概括和命名林兆華的戲劇創(chuàng)作??v觀他的所有作品,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至今他還在積極的探索之中。他在許多場合都曾表示,他沒有風格,也不屬于任何流派。他這么說,既不是謙虛,也不是故作姿態(tài),而僅僅是在表達一種愿望,一種反抗有限性的愿望。當然,林兆華也有他一以貫之的東西。這種東西不是別的,就是他在追求真理與藝術時的執(zhí)著與真誠,以及一個藝術家最可寶貴的,不安分、不愿墨守成規(guī)、追求心靈自由的精神。
這一點我們從《回家》和《說客》中看得很清楚。先說《回家》。這個戲講的是一個人到了自己家門口,卻回不了家。為什么會這樣呢?你看完全劇,也許會得到答案,也許得不到答案,也許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這是因為,在劇中,林兆華只是表現(xiàn)了這個人渴望“回家”的精神歷程,嘗試了“回家”的種種可能性與不可能性,至于他能否“回家”,如何“回家”,是靈魂“回家”還是肉體“回家”,都交給觀眾慢慢去體會和思考。這里沒有結論,也沒有人能夠給出結論,因為整個人類都還在尋找“家園”的路上。如果我們將子宮理解為人類的伊甸園,在剪斷臍帶的那一刻,人類其實就已經(jīng)被放逐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個枷鎖,除了人的社會性,還在于人自身,在于我們心中與生俱來的對“家”的渴望和依賴,它與人類尋求自由的夢想恰好形成了一種張力。我們看那個一直徘徊在“家”門口的老人,先是有人不能確定這里就是他的“家”;繼而發(fā)現(xiàn),他的“家”已經(jīng)被別人占有了;接著,他被送進了瘋人院,這里顯然不是他要回的“家”;而占據(jù)他家的那個“聲音”,后來證明竟是他的靈魂。他的靈魂“回家”了,而肉體仍然在外流浪。舞臺后區(qū)那一排時開時閉的大門,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拒絕。他們總是在他剛要進去的時候把門關上。他是孤獨的,他的孤獨深刻到與靈魂都產生了隔膜,相互之間缺少必要的溝通和理解。他不明白,“回家”的路為什么這么長,家門為什么總是對他關閉。記憶和夢幻不斷地浮現(xiàn),我們看到,他的人生之路早已誤入歧途,而他并不覺悟,他是茫然、無助的,甚至還是乏味、無聊的,就像結尾,一個人抖著空竹橫穿舞臺,把一個飛速旋轉的陀螺留在漸漸變暗的燈光下,成為這個人的一種象征。
《回家》劇照(攝影:肖童)
作為劇作家的過士行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于人類悲劇性存在的感受和認識;作為導演的林兆華卻要將這種感受和認識轉化為舞臺形象。除了舞臺后區(qū)那一排時開時閉的大門,以及舞臺左側后區(qū)的那臺跑步機,他沒有給舞臺留下更多的東西。這個“空蕩的舞臺”,不知是否就是彼得·布魯克的“空的空間”。然而,空的空間并不空,不僅演員獲得了充分展現(xiàn)其想象力的表演空間,而且,觀眾也可以將其想象力盡可能地發(fā)揮出來,成為舞臺藝術表現(xiàn)力的一部分。正是舞臺空間的不確定性擴大了舞臺的外延,大到可以容納整個世界,小到可以展現(xiàn)一個人的靈魂。而且,時空的轉換也更加自由,一把雨傘遮擋下,瞬間就從當年知青與“小芳”依依不舍的纏綿,變成了眼下金錢當?shù)赖男越灰住6先说幕糜X與夢境,表現(xiàn)起來也是那樣自如與自然,甚至兩個演員的角色轉換,就發(fā)生在所有觀眾的眾目睽睽之下,一點痕跡不留,幾乎達到了“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境界。那幾扇神秘莫測的大門,更把我們的思緒引向無限的時空,我們很難預測,下一秒鐘當門打開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這在擺滿實體的舞臺上顯然是不可想象的。
這種解放了時間與空間的舞臺,我們在《說客》中再一次與之相遇。這個戲可謂宏大的歷史題材,講的是春秋時期,齊國攻打魯國,孔子派他的學生子貢去說服齊國退兵。子貢別無選擇,只好上路。他先說服了齊國的田氏放棄攻打魯國的打算,又以其超凡的智慧和口才,調動了吳王夫差,發(fā)兵攻打齊國,并且,動員了越王勾踐派兵跟隨吳王出征,最后,晉國也在他的蠱惑下,卷入了這場混戰(zhàn)。這段有聲有色的歷史,在劇作家徐瑛的筆下,被聚焦在子貢身上,我們看到,濮存昕在臺上跑來跑去,所到之處,忽而魯國孔子的學堂,忽而齊國統(tǒng)帥的大帳,忽而吳王夫差的宮殿,忽而越王勾踐的敝廬,忽而是平原沃野,忽而又水鄉(xiāng)蘆蕩,這個舞臺甚至簡單到只剩下吳王宮里那一張座椅,但沒有人懷疑它的表現(xiàn)力;子貢和子路,忽而騎馬,忽而乘船,那種舞蹈式的動作,在音樂的配合下,渲染出一種意境,也表達了一種情趣。而以三塊不同顏色、從天而降的幕布,象征發(fā)生在三個地方的三場大戰(zhàn),也完全出人意料,強烈地震撼了在場的觀眾,真是導演的神來之筆。聽說最初是想在天幕上用三幅巨大的地圖表現(xiàn)三場戰(zhàn)爭的,這個設想無論如何沒有現(xiàn)在這三塊幕布的突然墜落更讓人怦然心動。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象征和寫意的力量。
應該說,這是林兆華對話劇舞臺藝術表現(xiàn)力的積極探求和創(chuàng)造,他的無拘無束、膽大妄為,給話劇舞臺帶來了更多的活力和可能性。話劇是一種舞臺藝術,在這里,用一種有意味的方式把劇作家的思想和人生感悟呈現(xiàn)在舞臺上,與劇作家提供這種思想和人生感悟是同樣重要的。這需要藝術家獨具的智慧、勇氣和膽略。人類何以需要藝術審美,藝術審美何以在人類生活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就在于藝術審美最忠實于一切被理性、被社會所壓抑的感性個人,忠實于一切理性概括和本質規(guī)定所要舍棄的和無法概括的東西,忠實于那些具體的、活生生的、豐富多彩的、具有不可預測的深度和無限可能性的人,忠實于人的最深層的潛意識。是的,藝術審美的視野永遠在理性的疆域之外,是理性目光永遠無法達到的人性新大陸。它從不顧及社會道德和法律對人的具體評價,直入道德和法律永遠無法光顧的每個人最隱秘的心靈。人們相信,自由是藝術審美與生俱來的權力,人在任何領域中都不能像在藝術審美中這樣自由。藝術審美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他的存在使人類現(xiàn)有的一切裝飾都顯得暗淡無光。
這或者可以說是藝術理想主義或藝術浪漫主義表現(xiàn)形態(tài)之一種,它的光芒曾經(jīng)照耀和激動著許多為藝術傾注心血的有志之士,林兆華便是其中之一。他的任何一部作品都可以見仁見智,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和問題,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但其始終如一地進行藝術實踐的精神卻是值得我們敬重的。他曾經(jīng)說過:“中國戲曲給了我一個精神的自由,它的舞臺是一個空的空間,就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就有可能什么都有。我確實在中國戲曲和中國的傳統(tǒng)說唱藝術中有很多感悟?!薄痘丶摇放c《說客》應該是他對中國戲曲精神的最新實踐。中國戲曲曾被認為是最腐朽、最陳舊、最束縛人的精神的東西,它的程式化、臉譜化曾被認為是最不自由的,但林兆華卻能變不自由為自由,并給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帶來充足的活力。他說過:“繼承傳統(tǒng),首先要抱一個懷疑態(tài)度,這種懷疑并不是全面的否定,在懷疑的過程中,慢慢找到根據(jù),做出使自己自信的東西?!痹谶@里,他努力把中國本土的戲劇美學觀念當作一股活水引入需要生機的話劇園地,浸潤并激活它的創(chuàng)造力。他看到了中國本土戲劇最有價值的東西,這便是意象化的審美精神和自由的時空觀。他不僅拿來“一桌二椅”,即個別的舞臺表現(xiàn)手段,更要探求一種精神,一種觀念,這種精神和觀念幫助他實現(xiàn)了舞臺空間的可貴革新,既突破了西方古典戲劇的三一律,也突破了傳統(tǒng)話劇三堵墻規(guī)定時空的限制。這就使得本土戲劇的虛擬性、程式化以及寫意精神在話劇表演中也獲得了一種可能性。這或許就是林兆華常說的本土戲劇后面的“文化的支撐”,它來自幾千年生長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思維方式和文化背景,它也使得林兆華的創(chuàng)造力更有底氣和擁有可以持續(xù)前進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