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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文體批評*

2011-02-10 00:53徐燕琳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年1期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詞曲總目

徐燕琳

論《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文體批評*

徐燕琳

《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文體批評,建立在元明以來戲曲理論研究的基礎之上,其批評話語涉及戲曲本體論、戲曲特征論、戲曲音律論等重大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當時戲曲理論的成就和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它雖然反映官方意志,不乏各種偏見,但對戲曲并非全無了解;而且,一些論述立論公允,考辨精微,卓有新建,于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戲曲批評和戲曲本體問題的研究深具意義。

《四庫全書總目》;戲曲文體;戲曲批評

作為官修叢書,《四庫全書》以“敦崇風教,厘正典籍”①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首“凡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為去取宗旨,曲文一概不錄,曲論類多存目或無視。但就是在《總目》有限的詞曲評論中,我們發(fā)現(xiàn),撰寫者對戲曲并不是一概否定。他們的意見,甚至有不少地方需要引起重視。

一、《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本體論

《四庫全書》之末,卷198—200(集部51—53)為詞曲類。曲之類的末尾,即《總目》以及整個叢書之末,評論并部分收錄了包括《中原音韻》、《雍熙樂府》等在內(nèi)的一批曲書,較為集中地談論了一些戲曲問題。從這個情況看,詞曲的地位是相當尷尬的,曲則尤甚。

《總目》詞曲類前言表明對詞曲的基本意見:

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淵源,實亦樂府之余音,風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屬附庸,亦未可全斥為俳優(yōu)也。今酌取往例,附之篇終……曲則惟錄品題論斷之詞及《中原音韻》,而曲文則不錄焉。王圻《續(xù)文獻通考》以《西廂記》、《琵琶記》俱入經(jīng)籍類中,全失論撰之體裁,不可訓也。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8,第1807頁。

這段話是三卷詞曲類提要的總綱。它以“曲”為才華之士綺語相高之“文章”,區(qū)別于一般俳優(yōu)的“技藝”(后者常常包括在我們今天所謂的“戲”的范圍內(nèi)),并認為:文章正宗是詩文,詞已是文人末技,曲則尤甚,和“技藝”相當接近了。文人學士作曲乃“敝精神于無用”,“以士大夫而殫力于此,與伶官歌妓較短長,雖窮極窈眇,是亦不可以已乎?!痹~曲既“品”卑,曲更“格”下③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00《張小山小令》“提要”、《碧山樂府》“提要”,第1836頁。,即便是如《西廂記》、《琵琶記》一類的曲文尚且不堪采入,何談“經(jīng)籍”?

文字似乎平常,問題其實不簡單。

(一)古代類書對戲曲的歸類

隋唐以后,隨著戲曲的發(fā)展,關于戲曲的記載越來越多,對戲曲的判斷和歸類也從模糊趨向分明。這種情況也體現(xiàn)在各種類書的編纂中。編纂者對于戲曲活動、戲曲文本的歸類,反映了他們的戲曲本體觀念。

隋虞世南編撰《北堂書鈔》卷82禮儀部“饗燕篇”記錄了各種燕樂歌舞。卷89禮儀部“祭祀總下”記錄了祭祀樂舞。卷92禮儀部有“挽歌”,包括“梁商倡樂終以薤露之歌”等記載。卷106、107、112“歌篇”、“舞篇”、“四夷”、“倡優(yōu)”均隸樂部①虞世南:《北堂書鈔》卷82、89、92、106、107、112,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

唐代歐陽洵等奉敕撰《藝文類聚》,卷19人部的“謳謠”記錄了許多民歌。卷24人部“諷”記錄了優(yōu)孟衣冠、優(yōu)旃諷秦二世漆城等故事。卷41—43為樂部“論樂”、“樂府”、“舞”、“歌”。其中“論樂”還記錄了角抵戲、九賓樂、四夷樂等②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唐徐堅《初學記》卷14禮部“饗燕”、“挽歌”記錄了宴饗歌舞和喪家之樂的情況。卷15《樂部上》分雅樂、雜樂、四夷樂、歌、舞五部分。雅樂類甚至列入鄭舞齊謳、羌笛胡笳等內(nèi)容。雜樂類包括了鄭聲艷曲、楚巫宋溺、東山妓西巴唱、侏儒戲爛熳樂、百戲假面等③徐堅等:《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465人事部有謳、歌、謠,卷530禮儀部有儺。卷563—574樂部有雅樂、律呂、歷代樂、鼓吹樂、四夷樂、宴樂、女樂、優(yōu)倡、淫樂、歌、舞等部分。卷526禮儀部《祭禮下》和卷734、735方術部記錄了巫歌巫舞、鼓舞等。卷755工藝部有角抵的記錄④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宋王欽若等編修《冊府元龜》,卷109—111帝王部“宴享”有大量宮廷歌舞百戲記載,如“奏九部樂,內(nèi)出舞人繩妓”、“歌太平、舞獅子”、“宣教坊樂,陳百戲俳優(yōu)角抵”、“設奇技百戲”、“陳倡優(yōu)爛熳之伎”等。又卷565—570為掌禮部“作樂”、“夷樂”,有各種歌舞音樂記錄。卷741陪臣部“規(guī)諷”有優(yōu)孟諷楚莊王葬馬的故事。卷856總錄部“知音”有伶?zhèn)?、泠州鳩的記載。卷908總錄部“工巧”有馬鈞作女樂舞象百戲木人的事跡,“雜伎”記錄了以戲車為郎事文帝的衛(wèi)⑤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90、1198、1207、8554、8555、9968、10553、10557頁。。

明解縉等纂修《永樂大典》目錄卷20008—20028為“曲”,內(nèi)容包括:曲名、鐃歌、鼓吹曲、橫吹曲、詩文、詩曲、詞曲。卷20737—20757為“雜劇”,列舉《西廂記》等各種雜劇名目101個?!皯颉毕?,卷13960—13964為戲名、事韻,卷13965—13991為戲文,含戲文33種⑥解縉等:《永樂大典》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33、434、549、550、622、623、645、646頁。。

明俞安期纂輯《唐類函》卷95禮儀部15有挽歌,卷97、98樂部2、3收入歌、舞、女樂、淫樂、倡優(yōu)、雜戲、四夷樂。卷130人部10有“謳謠”。卷138人部18“諷”有優(yōu)孟的記載⑦俞安期:《唐類函》,北京:團結出版社,1993年。。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徵集“音樂”記載了許多歌舞,卷157“典禮”有春祈祭歌、春祈社歌等。卷169“技藝”有“伶人”、“優(yōu)人”條,收入各種故事;亦有“雜劇”條,下列“跳劍走索”、“先造傀儡”、“吞刀吐火”等內(nèi)容⑧永瑢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210、410—418頁。。

清陳夢雷編纂、雍正六年完成的《古今圖書集成》理學匯編文學典,卷235—242為樂府部,也記載了鐃歌、公莫舞、拂舞等。卷243—256為詞曲部,內(nèi)容包括王灼《碧雞漫志》等。博物匯編藝術典卷816—818為優(yōu)伶部,有“唐崔令欽教坊記”、“元周密雜劇段數(shù)”等條目,以及名流、藝文等內(nèi)容。卷805技戲部有影戲、舞輪、百戲等。另有傀儡部、娼妓部、巫覡部、蹴踘部、弄丸部等。經(jīng)濟匯編樂律典有律呂部、歌部、舞部、橫吹部等①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

從上述情況看,綜合藝術的特性,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情況,令戲曲及其活動既見諸屬于上層建筑的禮儀、樂等部,尤以入樂部為主,同時也散在各種人部、帝王部、陪臣部等日常記錄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明《永樂大典》類目同時出現(xiàn)“曲”、“雜劇”、“戲”,顯示出對“戲”、“劇”與“曲”體有所區(qū)分的意識。清代《古今圖書集成》文學典有樂府部、詞曲部,藝術典有技戲部、傀儡部、娼妓部等,此外亦有樂律典。這種做法,說明編纂者對戲曲兼具文學性、音樂性以及舞臺表演性的特點已有所了解,同時也是對戲曲文學成就的肯定。此或為《四庫全書》戲曲體類思想的先聲。

(二)《總目》對樂、詞、曲的界分

《四庫全書總目》在對戲曲書籍歸類時注意到上述情況,并表現(xiàn)出非常明確的“辨體”意識。卷38 (經(jīng)部38)樂類前言指出:“大抵《樂》之綱目具于《禮》,其歌詞具于《詩》,其鏗鏘鼓舞則傳在伶官?!贝搜噪m為肯定隸屬經(jīng)部的“樂”的地位,卻也顯示了音樂乃至戲曲創(chuàng)造、實踐和傳播的復雜性。同時,編纂者認為,早期音樂入經(jīng)部,乃以其“宣豫導和,感神人而通天地,厥用至大,厥義至精”。漢以來俗樂艷歌,體卑格低,屬于“末派”②《顧曲雜言》提要云:“詞曲雖伎藝之流,然亦樂中之末派?!币娪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199,第1828頁。,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的“樂”不類。機械沿襲古法,籠統(tǒng)歸之于樂,實在“悖理傷教”。因此,《總目》的做法是:分列雜藝、詞曲兩類,以明雅俗,辨正聲③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38,第320頁。。

從“樂”中挑出“艷歌側(cè)調(diào)、謳歌末技、弦管繁聲”,分入雜藝、詞曲兩類,是對戲曲本體概念的一個比較準確的判斷,也是戲曲本體論上的一個革命。前者被《四庫》歸入子部藝術類,包括《羯鼓錄》、《樂府雜錄》等。后者列為集部詞曲。詞曲二體雖然合為一類,但在《總目》編纂者心目中,它們還是有所分別?!犊偰俊芬栽~為文章之一種,這是無疑的。《宋名家詞》提要謂:“詞萌于唐,而盛于宋。當時伎樂,惟以是為歌曲。而士大夫亦多知音律,如今日之用南北曲也。金、元以后,院本雜劇盛,而歌詞之法失傳。然音節(jié)婉轉(zhuǎn),較詩易于言情,故好之者終不絕也。于是音律之事變?yōu)橐髟佒?,詞遂為文章之一種。”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00,第1833,1836頁。詞可以說是文章,曲呢?《總目》雖然繼續(xù)以“才華之士”的說法凸顯文人作曲的作用,也沿用了“曲者詞之變,詞者詩之余”、“層累而降”⑤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8詞曲類“前言”,第1807頁;卷200《嘯余譜》“提要”,第1835頁。等傳統(tǒng)曲觀,卻從未將曲與一般文章等量齊觀,以為其“于文章為最下”⑥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00,第1833,1836頁。,并對曲的文章化傾向也表示了不滿?!侗屉u漫志》提要即謂:“蓋《三百篇》之余音,至漢而變?yōu)闃犯?,至唐而變?yōu)楦柙姟<捌渲腥~,詞亦萌芽。至宋而歌詩之法漸絕,詞乃大盛……迨金、元院本既出,并歌詞之法亦亡。文士所作,僅能按舊曲平仄,循聲填字。自明以來,遂變?yōu)槲恼轮拢菑吐蓞沃?,并是編所論宮調(diào)亦莫解其說矣。”⑦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9,第1826頁。其中固然有對戲曲綜合藝術特性的體認,也指斥了明代以來戲曲文章化的流弊,同時也表明,撰者承認曲的文學淵源,卻并不認為曲就是文章,或者就應該是文章。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總目》卷198詞曲類前言所謂詞曲“在文章、技藝之間”,其實更側(cè)重于“曲”,認為曲兼具文章和技藝兩方面的特性,而且可能更傾向或者干脆稱之為技藝。《竟山樂錄》提要謂:“惟寧王譜今已不傳,存錄是編,俾唐以來教坊舊調(diào)、金以來院本遺音猶有考焉,亦技藝之一種也?!薄冻靶侣曁綐犯诽嵋?“是集前五卷為小令,后三卷為套數(shù)。凡當時士大夫所撰及院本之佳者皆選錄之。亦技藝之一種?!雹嘤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38、200,第328、1836頁。

《總目》所謂之“技藝”,還在下面一些場合出現(xiàn):卷113《繪事微言》提要謂:“伎藝之流,多喜依托古人以神其授受?!本?14末:“案:射法,《漢志》入兵家,《文獻通考》則入雜技藝。今從之。象經(jīng)弈品,《隋志》亦入兵家,謂智角勝負,古兵法之遺也,然相去遠矣。今亦歸之雜技,不從其例?!本?15《云林石譜》提要謂:“此譜所品諸石,既非器用,又非珍寶,且自然而成,亦并非技藝?!痹撎嵋笾^:“夫宏景所錄刀劍,皆古來故實,非講擊刺之巧,明鑄造之法。入類書猶可,入雜技藝,于理為謬?!本?98《逃禪詞》提要謂:“其人品甚高。所畫墨梅,歷代寶重,遂以技藝掩其文章?!雹儆垃尩?《四庫全書總目》,第964、981、988、1815頁。從這些情況看,《總目》所謂之“技藝”(也寫作“伎藝”),范圍是很廣的,至少包括了子部的“天文算法”、“藝術”等門類。它的特征是:不出于“神授”,不是“自然而成”,而是人力和修鍛的結果,如同“擊刺之巧”、“鑄造之法”一樣,是有門徑可循的。

從《四庫全書總目》的文字判斷,所謂詞曲的技藝其實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文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經(jīng)驗積累,一是演員的表演和技藝展示。這既是戲曲這種綜合藝術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是它一個非常重要的美學特征。總體而言,《總目》傾向?qū)ⅰ凹妓嚒毕涤凇百絻?yōu)”一端,而將“文章”歸于“才華之士”。

《總目》文字后面的意見是:戲曲的范疇包括兩個方面:文人作的曲和俳優(yōu)的技藝表演。前者不提倡,但也不反對,因為它乃“樂府之余音,風人之末派”;而后者,《總目》雖然不屑評論,卻必須提起,雖然它的本意是要為“曲”正名。

戲曲獨特的面貌及其不可忽視的存在和影響,呼喚人們從理論上對其作出清晰的界定。由于或隱或顯的文人中心論,更因為戲曲理論界自身對戲曲本質(zhì)認識的不足,戲曲的本體概念一直含混不清。在宋元以來戲曲理論與實踐發(fā)展的基礎上,有明一代,通過對“當行本色”、“案頭”“場上”、“詞采音律”、“意趣神色”等各種問題的討論,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意見,甚至有了一些非常大膽的提法,但總存在這樣那樣的缺憾,不足以統(tǒng)括戲曲的全貌?!端膸烊珪偰俊返纳鲜霰硎龊头诸悓嵺`,顯示了“戲曲”乃“戲”與“曲”統(tǒng)一的意識的初步形成。

(三)戲曲本體觀念的里程碑

中國戲曲本體觀念,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首先是“戲”的觀念。從上古的“葛天氏之樂”,到“優(yōu)孟衣冠”、漢歌舞百戲、唐“大面”、參軍戲、“踏搖娘”乃至宋金雜劇等具有一定故事情節(jié)的節(jié)目,戲曲作為技藝表演的特性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因此,《舊唐書·音樂志》、《樂府雜錄》以及《都城紀勝》、《夢梁錄》、《武林舊事》等,均將歌舞戲、雜劇等與百戲雜技并舉,視為一種表演技藝。這種“戲”的觀念,成為后世表演理論的基礎,并出現(xiàn)了“伎藝”、“伎劇”②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5有“京瓦伎藝”條。吳自牧《夢粱錄》卷20有“百戲伎藝”。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8《贈宋氏序》有“伎劇”的說法。等說法。

元明以降,隨著文人對戲曲的積極參與,詩文的觀念和作法也被帶進戲曲。以朱權《太和正音譜》為標志,文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成為一個中心話題。朱權引趙孟的話說:“雜劇出于鴻儒碩士、騷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輩所作,娼優(yōu)豈能扮乎?”③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24頁。將“我輩所作”與“娼優(yōu)所扮”明確對舉。許多人從文體嬗變的角度出發(fā)來談“曲”之淵源,認為詩變而為詞,詞變而為曲。楊維楨有言:“夫詞曲本古詩之流,既以樂府名編,則宜有風雅余韻在焉?!雹軛罹S楨:《周月湖今樂府序》,見李修生主編:《全元文》(41)卷1304,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307頁。明清以后,“以文為曲”的創(chuàng)作傾向越發(fā)突出。蔣士銓《空谷香》卷首張三禮所作《序》就宣稱,填詞為文字之一體,須關風教,資勸懲⑤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三,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1786頁。。

另一種觀點從題材形式入手,將戲曲與傳奇小說聯(lián)系。胡應麟談到裴所作《傳奇》,謂:“或以中事跡相類,后人取為戲劇張本,因展轉(zhuǎn)為此稱不可知?!雹藓鷳?《少室山房筆叢》卷41《莊岳委談》下,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55頁。李開先《改定元賢傳奇序》稱元雜劇為“傳奇”、“以奇事為傳者”①李開先著,路工輯校:《李開先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頁。。倪倬《二奇緣小引》干脆說:“傳奇,紀異之書也?!雹诓桃?《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二,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1383頁。這類論述,比比皆是③這種觀念也反映在藏家書目里。據(jù)孫崇濤先生研究,《百川書志》最早將俗文學俗文藝的圖書作為重點內(nèi)容編入私家書目。其中戲曲、傳奇、小說等俱入史志類?!蛾耸蠈毼奶脮俊纷与s類以小說、話本、傳奇、野史等為主,亦闌入散曲、戲曲。參孫崇濤:《戲曲文獻學》,太原:山西出版集團、山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76—82頁。。

曲是可供演唱的韻文形式,兼具文學與音樂兩方面的性質(zhì),一般包括代言體的劇曲和只用于清唱的散曲。戲曲中曲的地位固不待言,但念白、科介、表演等也不可或缺。強調(diào)戲曲與詩歌的淵源,將“無體不備”④孔尚任著,王季思、蘇寰中、楊德平校注:《桃花扇》卷首“小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1頁。的戲曲構成系于詩詞一端,有為其尊體的作用,也益于對戲曲音樂性、文學性的肯定。以小說體的“傳奇”為戲曲作注,亦能夠說明戲曲的敘事特點和一部分題材來源。但是,戲曲畢竟不是詩詞、小說,戲曲的實際發(fā)展和它所呈現(xiàn)的面貌也與詩詞小說全然不同。明清許多戲曲的文章化案頭化傾向、偏重詞藻音律脫離舞臺的傾向以及一些眩奇出怪的末流,與這些思想也有一些關系。

無論是溯曲源詩,還是以小說描摹戲曲,其實都顯示了文人對戲曲話語權的把握。將戲曲置于各種文體興衰嬗遞的動態(tài)過程,是“一種流變的文學史觀”,但同時也是一種機械的“一元論的文學源流論”⑤郭英德:《元明文學史觀散論》,《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3期。。這固然有助于反映戲曲某些方面的特征,也能從某些方面說明戲曲的發(fā)展演變,但是,由于戲曲綜合藝術的性質(zhì)以及它漫長、復雜的形成過程,僅僅從文人所熟悉和掌握的文學角度來描述和操辦他們并不完全“當行”的戲曲,是遠遠不夠的。因此,王驥德《曲律》認為:“詩人而以詩為曲也,文人而以詞為曲也,誤矣。必不可言曲也。”⑥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59頁。即便是認同“稗官為傳奇藍本”⑦李漁原本,鐵華山人重輯,李道英、岳寶泉點校:《合錦回文傳》第2卷末素軒評語,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0頁。孫楷第《李笠翁與十二樓》認為“素軒先生或者就是笠翁先生”(見李漁著,杜濬評,文驍校點:《十二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287頁)。郭英德先生認為,這可以代表李漁的看法(郭英德:《敘事性:古代小說與戲曲的雙向滲透》,《文學遺產(chǎn)》1995年第4期)。沈新林先生認為素軒就是李漁本人(沈新林:《李漁新論·〈合錦回文傳〉芻議》,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77—280頁)。、“非奇不傳”,并以小說為“無聲戲”的李漁,都說“《西廂》系詞曲,與小說又不類”⑧李漁:《閑情偶寄·脫窠臼》、《〈三國演義〉序》,浙江古籍出版社編:《李漁全集》第3卷第9頁,第18卷第538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

隨著戲曲理論和實踐漸次豐富,以詩歌為本體的“曲”的觀念和戲曲的搬演性、敘事性逐步為人所重視,但對戲曲乃是“戲”與“曲”的融合統(tǒng)一的認識尚顯混沌。即便是王驥德《曲律》這樣的大著,亦將戲劇研究置于曲學體系中,顯示出戲曲本體觀念上的模糊。

清代一些批評家的批評實踐表現(xiàn)了一定的“戲”、“曲”認識。李漁《閑情偶寄》以“詞曲部”和“演習部”這兩部分作為劇本論和演出論,構建他戲劇研究的理論框架。李調(diào)元作《曲話》,又作《劇話》,將曲和劇、曲學和戲劇學明確地區(qū)分開來。焦循著《曲考》、《劇說》、《花部農(nóng)譚》,曲、劇之分甚明。對此,陸煒先生評論道:“作為表演伎藝的戲和作為詩歌文學的曲在這里統(tǒng)一起來,被看作一個實體,雖缺乏理論表述,卻實際上達到了戲劇是綜合藝術的觀念。”他總結說:“中國古代的戲劇本體論,經(jīng)歷了表演伎藝—詩歌文學—綜合藝術的發(fā)展過程,由‘戲’到‘曲’,再到戲與曲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為一個正、反、合的演進邏輯?!雹彡憻?《中國戲劇觀念的歷史演進》,《戲劇藝術》1986年第1期。

由是而知《總目》所言“在文章、技藝之間”的可貴。這一提法,恰是上述文獻所“缺乏”的言簡意賅的“理論表述”,是對戲曲認識和歷史發(fā)展的綜合與總結,同時也開啟了對于戲曲本體問題更深入的探索。這說明,由于理論與實踐的積累和發(fā)展,清人對于曲、劇之分,對于案頭與場上之別已經(jīng)日漸清晰,對戲曲綜合藝術的性質(zhì)有所認識。同時,《總目》亦付諸實踐,將戲曲內(nèi)容分入雜藝、詞曲兩類。雖然我們不能說《總目》對戲曲本體問題有非常準確的認識,但能夠提出這一意見,已經(jīng)是理論思考上的一大突破,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一思想吸收了長期以來戲曲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戲曲搬演理論研究與戲曲實踐的成果,本身也構筑了戲曲本體論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當然,更大的突破,是王國維先生以“戲”+“曲”的“戲曲”一詞統(tǒng)括院本、雜劇、南戲等多種中國原生戲劇樣式,提出“以歌舞演故事”的概念,用“歌”的形式保留了“曲”的地位,同時又將戲曲與詩詞等傳統(tǒng)文學分開,從而確立了戲曲獨立的學科價值。

二、《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特征論

《四庫全書總目》卷199《欽定曲譜》提要認為曲源于詩,延續(xù)了詩歌的敘事傳統(tǒng),并在此基礎上“被以弦索”,“象以衣冠”,“依附故實,描摹情狀,連篇累牘”,體例漸繁。它已經(jīng)超越了詩詞緣情而發(fā)、抒寫性靈的作用,具有懲惡揚善、裨益世教的社會意義①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9,第1828頁。。具體來說,從幾個方面對戲曲的特征進行了闡釋:

(一)戲曲具有文學性、敘事性

《總目》認為,戲曲延續(xù)詩詞的緣情,而蔓衍于敘事。從《詩經(jīng)》到后來的詞,大都是“抒寫性靈,緣情綺靡”,而不是主理尚用或者言志的。用陸機的緣情說釋詩,頗可玩味。事實上,這種詩學思想在《總目》許多地方都有表露。比如《梁園寓稿》提要說王翰“自抒性情,無元人秾纖之習”,《樂軒集》提要謂陳藻“集中所載諸體詩,頗涉粗率,而真樸之處實能自抒性情”,《文章正宗》提要對真德秀選詩“主于論理而不論文”頗不以為然,認為他“不近人情”,“不得詩人之趣”等等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59、169、187,第1372、1477、1699頁。。

肯定了詩詞的“性靈”、“緣情”,也就從根本上支持了戲曲的“描摹情狀”。

戲曲要表現(xiàn)真實的人生,所以一貫重視包括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在內(nèi)的人類最普遍的感情。元時胡祗遹提出“九美說”,其中就要求戲曲演員“心思聰慧,洞達事物之情狀”;“分付顧盼,使人人解悟”;“發(fā)明古人喜怒哀樂、憂悲愉佚、言行功業(yè),使觀聽者如在目前,諦聽忘倦,惟恐不得聞”③胡祗遹:《黃氏詩卷序》,魏崇武、周思成校點:《胡祗遹集》卷8,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24頁。。明人所說的“情”,廣泛涉及戲曲人物的性格個性、情感表達和復雜的社會生活,并往往“人情物理”連用。陽明心學對自我內(nèi)心的開掘以及從“真”而行的文藝觀,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不謀而合,“真”和“情”,也因此作為時代風尚的反映和理論思想的升華,成為明人共同的藝術追求和風格取向,并帶來了戲曲理論的大發(fā)展。李贄提出“童心說”,徐渭以“冷水澆背,陡然一驚”為“興觀群怨之品”④徐渭:《答許口北》,見《徐渭集》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82頁。,湯顯祖高舉情幟,又特別拈出“人之大欲”——男女之情,以嘔心瀝血之作《牡丹亭》來表現(xiàn)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至”思想⑤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見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二,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53頁。,其影響非常深刻。四庫館臣未必同意這些比較激進的意見,但他們認為曲有“抒情寫景”之用,“得樂府之遺”⑥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00《張小山小令》“提要”,第1836頁。。因為詩詞“抒寫性靈,緣情綺靡”而來的、對主動地去“描摹”“故實”之“情”與“狀”的肯定,也說明執(zhí)筆者對戲曲反映人生這一根本性質(zhì)的認識和接受。

敘事是戲曲的架構,是令這一藝術成型并獨立的重要支柱。《欽定曲譜》提要強調(diào)了戲曲的敘事性,按照“尋源溯流”⑦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8《東坡詞》“提要”,第1808頁。的方法,從《詩經(jīng)》、漢樂府找到戲曲敘事的源頭。“《國風》‘氓之蚩蚩’一篇,已詳敘一事之始末?!薄皹犯纭督怪偾淦拊姟贰ⅰ肚锖小?、《木蘭詩》,并鋪陳點綴,節(jié)目分明。是即傳奇之濫觴矣?!雹儆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199《欽定曲譜》“提要”,第1828頁。這里用的“鋪陳”、“點綴”、“節(jié)目”,是明清小說戲曲批評的重要語匯,能夠拈出這些“批評指標”,看來,提要作者對戲曲敘事的把握是比較準確的。

“王明清《揮麈錄》載曾布所作《馮燕歌》,已漸成套數(shù),與詞律殊途。沿及金、元,此風漸盛?!彼膸祓^臣以《馮燕歌》作為敘事實踐發(fā)展的標志性里程碑,以金、元為敘事性藝術繁榮成熟的重要階段,并認為元曲的優(yōu)點在于“敘事抒情”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9《欽定曲譜》、卷200《碧山樂府》“提要”,第1828、1836頁。。這樣,以分析流變的方法,尋求“敘事抒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并認為戲曲就是以敘事抒情為內(nèi)容和形式的藝術,確實高出一般批評家簡單地以戲曲攀附唐傳奇,或者將戲曲敘事的淵源推到唐傳奇就不再深入的意見。

(二)戲曲具有舞臺性和扮演性

《總目》認為,戲曲具有舞臺性、音樂性,是具有角色扮演的視聽藝術,“其初被以弦索,其后遂象以衣冠”。這說明戲曲有音樂性,不是簡單的搬弄音樂或者獨奏,而是音樂與其他戲曲因素的結合;它要“象”,要加上種種服飾道具,扮演一定的角色,使其達到藝術化的真實。根據(jù)前面的分析,四庫館臣的意見大概是:最早是敘事性的“歌”,以后增加了音樂的因素。再以后,出現(xiàn)了對于表演的要求:它有角色扮演的性質(zhì)、代言體的特征。也就是說,戲曲是要拿來在舞臺上“演”的,是視覺和聽覺雙重的藝術欣賞。

以上論述,是符合戲曲發(fā)展的實際情況的。由于藝術起源的現(xiàn)實性基礎以及它們所具有的反映現(xiàn)實的共同特點,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藝術通過媒介進行摹仿。戲劇需要“摹仿”、“扮演”行動中的人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38、42頁。。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里“優(yōu)孟衣冠”的故事,說明我國早期戲劇表演以扮演人物為主要演出手段,并以與原型的相似程度為演出好壞的評判標準?!胺滦А钡奶攸c,也成為宋人判斷是否雜劇的標志之一④參周南《山房集》卷4《劉先生傳》等記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第47頁。?!短驼糇V》等理論著作,則明確出現(xiàn)“扮雜劇”、“子弟所扮”等字樣。

戲曲是通過摹仿和扮演,來塑造人物形象、講述故事情節(jié)的綜合的藝術形式,角色扮演是戲劇的本質(zhì),《四庫全書總目》注意到這個問題,并簡要勾勒了曲詞與音樂、敘事逐步結合的過程,很不簡單。

(三)戲曲具有社會性和教化意義

《欽定曲譜》提要還表示,戲曲具有社會性,勸善懲惡,有益風教。它沿襲了傳統(tǒng)的禮樂教化思想,認為,戲曲的意義,是“敘述善惡,指陳法戒,使婦人孺子皆足以觀感而奮興,于世教實多所裨益”,并認為大多數(shù)戲曲達到了這樣的效果。同時,也指出其末派“矜冶蕩而侈風流”的弊習,卻并沒有因此苛責于戲曲本身,還辯護說:“輾轉(zhuǎn)波頹,或所不免。譬如《國風》好色,降而為《玉臺》、《香奩》。不可因是而罪詩,亦不可因是而廢詩也?!边@是比較寬容和公允的。

三、《四庫全書總目》的戲曲音律論

周德清的《中原音韻》立意在“正言語”,以其為“作樂府”的首要條件。它的影響非常大,甫一問世即被奉為曲壇圭臬,一直到清代都是重要的韻書?!朵浌聿纠m(xù)編》載:“人皆謂:德清之韻,不但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德清之詞,不惟江南,實天下之獨步也?!雹葭娝贸傻?《〈錄鬼簿〉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07頁。傳奇出現(xiàn)后,沈璟等人亦以此為準繩,“欲令作南曲者,悉遵《中原音韻》”⑥王驥德:《曲律》卷2,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05頁。。對戲曲理論和實踐都很有研究的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將音律列為詞曲部第三項要求,“恪守詞韻”條謂:“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韻》一書,則猶畛域畫定,寸步不容越矣?!雹哒憬偶霭嫔缇?《李漁全集》第3卷,第31頁。

對這樣一部音韻經(jīng)典,四庫館臣卻頗不以為然。是書提要謂其“全為北曲而作……樂府既為北調(diào),自應歌以北音。德清此譜,蓋亦因其自然之節(jié),所以作北曲者沿用至今。言各有當,此之謂也。至于因而掊擊古音,則拘于一偏,主持太過?!比缓蟾鶕?jù)通變的思想表示意見:“夫語言各有方域,時代遞有變遷,文章亦各有體裁。”同時舉《詩經(jīng)》以來各種事例,說明參用方音、隨時變轉(zhuǎn)、各因體裁用韻等情況,進一步指出“詞曲本里巷之樂,不可律以正聲”,唐宋亦無詞韻,“間或參以方音,但取歌者順吻、聽者悅耳而已矣”;“至元而中原一統(tǒng),北曲盛行。既已別立專門,自宜各為一譜。此亦理勢之自然。德清乃以后來變例,據(jù)一時以排千古,其傎殊甚?!雹儆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199《中原音韻》“提要”,第1828、1829頁。文字不算激烈,卻精彩非常,仿如以紀昀領頭的四庫館臣奮臂捋袖,給兩百年前掀動曲壇的音律大討論助拳來了。

這里不能不提到湯沈之爭。在南北曲的關系問題上,明代多數(shù)曲家認識比較模糊,往往以南曲為北曲之嫡派,并以北曲為至尊,為準繩。沈璟等人雖然也發(fā)現(xiàn)用《中原音韻》作傳奇實在勉為其難②王驥德《曲律》卷2“論韻第七”對《中原音韻》多有抨擊,且謂:“古樂府悉系古韻;宋詞尚沿用詩韻,入金未能盡變;至元人譜曲,用韻始嚴。德清生最晚,始輯為此韻,作北曲者守之,兢兢無敢出入。獨南曲類多旁入他韻……混無分別,不啻亂麻,令曲之道盡亡,而識者每為掩口。北劇每折只用一韻。南戲更韻,已非古法;至每韻復出入數(shù)韻而恬不知怪,抑何窘也!”并說沈璟曾“欲別創(chuàng)一韻書”,惜“未就而卒”。王亦編《南詞正韻》,謂:“余之反周,蓋為南詞設也?!卑?《曲律》中除了對《中原音韻》陰陽、用韻等的批評外,“德清生最晚,始輯為此韻”云云,似可看出對其有“據(jù)一時以排千古”之不滿。同卷亦有“南曲與北曲正自不同”、“南曲自有南方之音”等語。此或為《總目》批評之先聲。,但為了堅持其音律信仰也只能因陋就簡,并以此號令天下。這時,石破天驚,“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③沈德符:《顧曲雜言》,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206頁。的《牡丹亭》問世了。這部引起巨大轟動的傳奇偏偏出于對音律很不耐煩的湯顯祖之手。以音律為先的沈璟于是改動了《牡丹亭》中他認為不協(xié)音律處。這引起了湯顯祖的不滿,并通過給友人的信,多次表明自己“意趣神色”等主張。他還說:“周伯琦作《中原韻》,而伯琦于伯輝、致遠中無詞名。沈伯時指樂府迷,而伯時于花庵、玉林間非詞手。詞之為詞,九調(diào)四聲而已哉?且所引腔證,不云未知出何調(diào)、犯何調(diào),則云又一體又一體。彼所引曲未滿十,然已如是,復何能縱觀而定其字句、音韻耶?”④湯顯祖:《答孫俟居》,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二,第1392頁。湯顯祖認為,戲曲不僅僅只有音律,戲曲的評判標準也不主要是音律。由音律引發(fā)的論爭,因此公開化,并牽動了曲壇,發(fā)展成為對戲曲文學本質(zhì)問題的討論,牽涉到晚明戲曲觀念、美學思想的詮釋與整合、晚明戲曲整體流變的脈絡、規(guī)律和意義等“宏大敘事”問題⑤程蕓:《有無之際:“湯沈之爭”與晚明戲曲主潮芻議》,《戲劇》2001年第4期。。

今人認為,“臨川四夢”用韻不同于《中原音韻》音系,有其通語和方音上的特點,這與湯顯祖的傳奇創(chuàng)作理論是一致的,應該看作是湯顯祖依據(jù)實際讀音用韻的表現(xiàn)⑥杜愛英:《“臨川四夢”用韻考》,《古漢語研究》2001年第1期。。正因為這樣,他的音韻才會受人詬病。王驥德《曲律》卷4說:“臨川之于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鄙踔痢杜糜洝返饶蠎蚝驮缙趥髌嬗庙崳鋵嵰苍谕躞K德的批評之列。《曲律》卷2抨擊南曲“孟浪其調(diào)”、“旁入他韻”等現(xiàn)象,說《琵琶》、《拜月》的“不尋宮數(shù)調(diào)”“開千古厲端”。凌濛初《譚曲雜札》也批評湯顯祖:“惜其使才自造,句腳、韻腳所限,便爾隨心胡湊,尚乖大雅。至于填調(diào)不諧,用韻龐雜,而又忽用鄉(xiāng)音,如‘子’與‘宰’葉之類,則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論。止作文字觀,猶勝依樣畫葫蘆而類書填滿者也……只以才足以逞而律實未諳,不耐檢核,悍然為之,未免護前。況江西弋陽土曲,句調(diào)長短,聲音高下,可以隨心入腔,故總不必合調(diào),而終不悟矣?!雹咧袊鴳蚯芯吭壕?《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第104、165、254頁。李漁《閑情偶寄》卷2亦謂“猶有病其聲韻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⑧浙江古籍出版社編:《李漁全集》第3卷,第32頁。。明代不少批評家力挺湯顯祖,包括他的文章才氣、思想內(nèi)容乃至當行本色,但這種不拘成法、恣肆駘蕩的用韻,支持者卻不多。

《四庫全書總目》在這個問題上可謂鋪張揚厲,盡抒己見。它首先肯定《中原音韻》的合理內(nèi)核,認為它乃是據(jù)北音、為北曲而作:“樂府既為北調(diào),自應歌以北音?!薄凹纫褎e立專門,自宜各為一譜。此亦理勢之自然。”指出它能夠被作北曲者接受并沿用下來的原因,是“自然”得“宜”,適應了當時的實際情況。這其實也是《總目》的一貫態(tài)度。在《顧曲雜言》提要里,《總目》認為沈德符“北曲以弦索為主,板有定制;南曲笙笛,不妨長短其聲以就板”之說“頗為精確”?!董偭盅彭崱诽嵋嘣?“曲韻自用方音,不能據(jù)古韻為增減?!雹儆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199、200,第1828、1836頁。持論都非常通達。

繼而,《總目》指出《中原音韻》的不足:掊擊古音,拘于一偏,主持太過。這說明它并不是一部完美無缺、萬古不移的定律。

然后,《總目》以詩、騷而下各種經(jīng)典作品,論述“語言各有方域,時代遞有變遷,文章亦各有體裁”,歸結到“文章用韻,各因體裁”。此前,《總目》已多次表明“曲”體不同于其他,那么,隱含的意思是:曲自有其體。于是,很自然地得出結論:“詞曲本里巷之樂,不可律以正聲?!本褪钦f,“曲”源于民間,“體”、“韻”自有不同,不能用一般的正聲雅韻去要求。而從歷史考察,“三百年”間亦無“詞韻”,“間或參以方音,但取歌者順吻,聽者悅耳而已矣?!庇谑且龊竺娴淖h論:“德清乃以后來變例,據(jù)一時以排千古,其傎殊甚。觀其瑟注音史,塞注音死,今日四海之內(nèi),寧有此音,不又將執(zhí)以排德清哉?然德清輕詆古書,所見雖謬,而所定之譜,則至今為北曲之準繩?;蛞宰儊y古法詆之,是又不知樂府之韻本于韻外別行矣。”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9,第1829頁。

在音律的問題上,湯顯祖自己的解釋是:“不佞生非吳越通,智意短陋,加以舉業(yè)之耗,道學之牽,不得一意橫絕流暢于文賦律呂之事。獨以單慧涉獵,妄意誦記操作。層積有窺,如暗中索路,闖入堂序,忽然霤光得自轉(zhuǎn)折,始知上自葛天,下至胡元,皆是歌曲?!雹蹨@祖:《答凌初成》,見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二,第1442頁?!犊偰俊芬郧飞稀伴g或參以方音,但取歌者順吻,聽者悅耳”的事實,肯定方音入曲的做法,以求曲天籟之音的本色。這個論證清晰有力,客觀上達到了為吞天地之靈氣、吐胸臆之華章的湯顯祖張目的效果。

《四庫全書總目》對宋明人的批評是毫不客氣的?!痘ㄩg集》提要謂:“后有陸游二跋。其一稱斯時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于無聊。不知惟士大夫流宕如此,天下所以岌岌。游未反思其本耳?!薄稏|浦詞》提要謂:“蓋明人一代之積習,無不重南而輕北,內(nèi)宋而外金。晉直以畛域之見,曲相排詆,非真出于公論也。”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8、199,第1814、1823頁。這些話雖顯偏激,但也正因為這種深刻的反思、理性的批判,使得《總目》能夠在對各種文體特征、規(guī)律較為全面的把握基礎上,對前代戲曲批評作出一定的總結和開拓。

《總目》對《中原音韻》的批評,已經(jīng)超出音律討論本身。它倡導根據(jù)語言之方域、時代之變遷、文章之體裁以及理勢之自然來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過去的戲曲理論研究往往沒有注意到《總目》的意見,事實上,這個觀點,不僅適用于當時,就是拿到今天,也同樣具有參考價值。

作為一部官方組織、集體纂修的目錄學著作,《四庫全書總目》考察視野之廣闊,涉及問題之紛繁都是空前的,也因此集中了各方面的專家學者,匯聚了許多真知灼見。1998年,吳承學先生《論〈四庫全書總目〉在詩文評研究史上的貢獻》一文提出研究《總目》的重要性和特殊的意義,認為其詩文評類提要大致體現(xiàn)出封建社會詩文評研究的學術水平,基本構成古典形態(tài)文學批評學術史的雛形,也是現(xiàn)代形態(tài)文學批評史學科形成的基礎⑤吳承學:《論〈四庫全書總目〉在詩文評研究史上的貢獻》,《文學評論》1998年第6期。。此文為《四庫全書總目》文體學研究揭開了篇章。檢視戲曲,四庫館臣因為各種原因摒棄戲曲文本,筆端也不免各種偏見,但他們未必與戲曲全無接觸;雖則是批評戲曲,實際上有意無意地總結了一些戲曲的規(guī)律,提出了很好的意見,涉及戲曲的不少重大問題,值得認真思考。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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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1)01-0023-09

2010—04—16

徐燕琳(1971—),女,廣西桂林人,文學博士,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廣州510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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