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那時的故鄉(xiāng),雖然貧瘠,但遍地是野草、荊棘和山樹,侍炊和取暖,內心是從容的,因為老天預備著無數(shù)的柴薪,無須著急。
但也有性急的鄰人,待到草木枯黃的時候,整天到山上去,將樹枝和山草都背回家里,把柴棚堆得滿滿的,然后懶在熱炕上,銜著煙桿抽煙,貓冬。
“貓冬”是山里的說法,意即像貓一樣窩在炕上,喝喝燒酒,睡睡懶覺,其余什么都不干。春種,夏鋤,秋收,三季忙得都坐不穩(wěn)屁股,到了冬季就徹底歇了。因為這符合四時節(jié)律,所以就享受得理直氣壯。
貓冬,是一種生命哲學。
母親也催父親去打柴草,父親笑著說:“不急?!?/p>
母親的臉黑了一下:“你急什么?”
“我急我那幫小畜生?!备赣H說。
父親忙的是打獵。因為秋末冬初,獵物們偷吃了莊稼人地里的籽穗和樹上的果品,身膀都渾圓肥胖。父親覺得,它們對人應該有個交代。
父親打回來許多獵物。毛皮掛在墻上,待閑下來再細細鞣熟,然后賣到村口的供銷社去換油鹽;肉則懸掛在屋梁上,讓其自然風干,留待正月里慢慢享用。秋后的豬獾,渾身是油脂,每一獵得,他就把鄉(xiāng)親們喚過來,讓他們取回去用。獾油可以治燙傷,也可以用來炒菜,炒出來的菜,奇香。因為舍得,所以父親在鄉(xiāng)親們心中很有地位,以至他過世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都聚攏來給他送葬。他們認為,父親活得順人順時,是個有德行的人。
天陰欲雪,父親才不得不打了一些柴草,離盈冬之需尚差得遠。母親憂凄地說:“你就不能多打一些,你看鄰居的柴棚,滿得不能再滿了?!备赣H一笑,說:“人貪為患,那滿棚的柴草一旦遇見一點火星,就會燒得無處躲,還是咱這樣安妥?!蹦赣H說:“你盡瞎扯,我活了半輩子,也沒見誰家著過火,你是在為自己開脫?!备赣H對母親說:“這里也有生活的道理——他的柴棚越是盈滿,越說明他心性之空。咱的柴棚雖然空,但整個山場都是咱的柴棚,你可以隨用隨取,而且也不用擔心失火,咱這才叫真正的盈滿?!?/p>
父親去世之后,縣上拆遷移民,母親來到了平原。公家資助,個人籌集,我給她置備了一座小院。侍炊用煤氣,取暖有蜂窩煤,母親過上了和城市居民一樣的日子。但她總是發(fā)出感嘆,說:“生活雖然方便了,但心里總是不踏實,感到不盈滿。”問她為什么,她說:“雖住在了平原,但究竟是外來戶,老居民都有煤氣本,咱沒有,做飯要燒高價氣,而我又沒有收入,就指望你。還有那蜂窩煤,也要用錢買,依舊是指望你。閑下來一想,原來自己成了兒女的累贅,再也活不出自己了?!?/p>
我說:“養(yǎng)兒防老,自古使然,您老不要多想?!?/p>
她凄然一笑,說:“也只能這樣?!彼烈髁艘幌?,又說,“讓你再破費一次,給媽買輛三輪車?!?/p>
一輛三輪車讓她找到了自己。
每天朝陽初上,她就騎車出門。街巷、曠野、垃圾場,都能見到她的身影。她撿破爛,拾柴草,每次都不放空。破爛變賣成現(xiàn)錢,買米面油鹽,柴草則堆進庭院,不久就堆得盈滿如山。后來她在小院的一角壘了一座泥灶,用拾來的柴草生火做飯,煤氣爐灶干脆被她閑置了。
一天晚間,弟弟來看望她,老人家正窩在被窩里看電視,電視里正是我的一個專題訪談??匆谎畚餮b革履、侃侃而談的我,弟弟說:“媽,我給您提一條意見——我哥是官面上的人,特別注意形象,而您整天去撿破爛,就有點不般配了,所以您還是待在家里享享清福為好?!?/p>
母親黑了一下臉,說:“叫得再響的大公雞,也是卵孵的,臉要是長得白,再渾的水也洗得透亮,這個道理你哥比你懂?!?/p>
弟弟把這個情形告訴了我,對我說:“你去勸勸媽,你是老大,她聽你的?!?/p>
到了她的住處,院門竟落了鎖。等了很久,也未見她歸來,我便駕車去尋。平原鄉(xiāng)村的田間土路四通八達,不好確定方向,我便循著岸樹成排的地方走,果然就尋到了。
三輪車停在路旁,她正在樹蔭里撿落枝。落枝稀疏,要撿滿那爿車斗,是要有足夠的耐心的。我心里一熱,她哪里是在撿拾讓炊煙升起的柴草,分明是在撿拾她殘余的生命時光!
我走下車來,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就像黃口小兒叫的第一聲那樣,既含混,又清晰。母親分明是聽見了,但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我感到我們娘倆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內心盈滿。
我望了望頭頂上的樹冠,有不少枯枝在那里,便下意識地攀上樹去,雖是西裝革履,也無一絲猶豫。折下的枯枝,很快就裝滿了母親的車子。母親說:“咱們回吧。”我說:“回。”
母親騎三輪在前邊走,我則駕車跟在后面。年近古稀的一個老人,騎三輪的姿態(tài)竟是那么輕盈,還不時回頭沖我笑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樣子。
母親開了院門,對我說:“咱先把柴草抱進來,再慢慢說話。”
庭院的柴草果然像弟弟說的那樣,堆得盈滿如山,以至于新?lián)靵淼牟癫菰偃由先?,也不見增長。我說:“柴草已如此盈滿,您干嗎還那么急切地撿?要是父親還在,他一準兒會罵您,罵您心貪?!?/p>
“即便他在,他也是罵不出口的?!蹦赣H說,“他那時是站在山場上說話,有盈滿的底氣;咱現(xiàn)在是站在庭院里,眼前雖盈滿了,卻沒有身后的山場,心里的妥帖還得靠撿。”
我感到父母那代人,不僅活在日子里,更活在他們自己的人生哲學里。
母親用泥灶給我燒了開水,沏了一壺老家親戚捎來的用黃芩焙制的山茶。她把兩只紅薯放到炭火中,一邊陪我說話,一邊給紅薯翻個。不久,烤紅薯的香味就裊裊地彌漫開來,直沁心田。不知不覺被世事弄皺褶了的心葉,竟情不自禁地伸展、舒散,竟至有了新芽的模樣,翠綠晶瑩,不掛塵埃。
烤到一定的火候,母親便把紅薯撥到一邊的冷灰里,說:“讓它收收性子?!彼^“收收性子”,就是讓烤過的紅薯從焦脆返回到柔韌,托在手心里,雖體溫熱烈,卻可以承受。紅薯的口味也綿長、筋道、甘甜,一吃就吃得很本質了。
也許吃相有些貪婪,母親說:“別急,兩個都是你的?!?/p>
我甘心享受這種照拂,說:“知道?!?/p>
那天,我在母親那里待得很晚。本來有一個重要的場合需要我出席,對方也不斷來電話催促,我還是推掉了。
這天我突然感到,世事本簡單,一個老母親,兩只烤紅薯,就很盈滿了。
(陸小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