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提 郝 迪
本是于千萬人之中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一家人,本是將人生軌跡和夢想編織在一起的一家人,最后卻鬧到送骨灰盒的地步……
禮物作為心意與祝福的承載,寄托著美好的回憶與值得憧憬的未來。作為一名多年審理民事案件的法官,大小糾紛我見過很多;但對這起因“禮物”而引發(fā)的案件,其間交織的復雜情感令我唏噓不已。
莫名其妙的“禮物”
李溫卿夫婦都在一家家政公司工作,年過半百的他們,膝下有一女,生活雖不算富裕,但卻很知足。
然而,自從2010年4月開始,李溫卿夫婦開始不斷地收到莫名奇妙的“禮物”。先是有位快遞員到李溫卿夫婦所在家政公司,找李溫卿說他在網(wǎng)上訂了2萬張梅蘭芳大劇院的演出票,來確認一下。李溫卿一頭霧水,他工作這么忙,哪會上網(wǎng)訂什么劇院的門票?即使訂也不訂那么多張!
李溫卿第一反應就是快遞員弄錯了??爝f員又核實了一下李溫卿的手機號和地址,但一點也沒錯。他頓時懵了,趕快問老伴,老伴也是毫不知情。李溫卿夫婦既疑惑又憤怒:到底是誰和自己開這樣過分的玩笑?
他們沒想到,更滑稽的事又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過了兩天,快遞員又一次敲開了李溫卿單位的門,這次是肯德基的快遞員,說李溫卿剛給肯德基打電話說訂2000元的午餐,由于數(shù)額太大,快遞員來確認一下并商討送貨事宜。
這一次,李溫卿意識到事情并不簡單了,肯定是有人在陷害自己。因為這個人不僅知道自己的單位地址,還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應該是與自己相熟的人所為。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想到這幾個月的恐嚇和騷擾短信,李溫卿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從2010年1月開始,李溫卿夫婦經(jīng)常在三更半夜收到騷擾短信,內(nèi)容充滿恐嚇與威脅。其中一條寫道:“你知道大興滅門慘案嗎?你就是第二個!”這些短信由三個不同的陌生號碼發(fā)來,弄得李溫卿夫婦膽戰(zhàn)心驚。
肯德基送餐事件發(fā)生幾個星期后,又有一位快遞員敲開了家政公司的門。這是一位禮品店的小伙子,他抱了一個玩具熊,提著一個大包裹,說是有人買來送給李溫卿的。不過送東西時恰巧李溫卿夫婦都不在,就由公司同事代為簽收了。
幾個小時后,李溫卿回來了,見到這樣一個大包裹又是一驚。“肯定是他干的!”仔細看了大包裹的外觀后,憤怒而又驚慌的李溫卿撥通了“110”,稱收到不明包裹,請警察過來查看。
幾分鐘后,警察趕到現(xiàn)場。包裹被打開后,圍觀的眾人都驚呆了。原來,這個碩大的包裹是一個深紅色的骨灰盒!
李溫卿夫婦氣憤不已,他們雖年過半百,但身體很是硬朗。有人給自己送骨灰盒,于情于理都無法接受。他們下定決心,要直面矛盾了。
一本難念的“家經(jīng)”
在配合民警做筆錄時,李溫卿說出了一直壓抑著全家的事情。李溫卿夫婦膝下有一女媛媛,25歲,在本市另一家家政公司工作。
2009年,媛媛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女婿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工作體面而穩(wěn)定。女兒出嫁后,李溫卿夫婦仿佛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誰知,結婚剛滿一年,小兩口就開始鬧離婚。一開始,他們只是小打小鬧;后來矛盾不斷升級,鬧到影響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地步。作為父母,李溫卿夫婦很著急,一方是親生女兒,一方是女婿,介入他們的矛盾糾紛,難免會護著閨女。但是,他們覺得是女婿為人處事有問題,才導致婚姻不美滿。
女兒和女婿兩個人之間的戰(zhàn)火,終于蔓延到了老兩口身上。有幾次,老兩口和女婿發(fā)生了正面沖突,發(fā)生沖突的時間正是五六月份。再聯(lián)系到短信的頻繁騷擾,李溫卿很自然地想到這是自己女婿干的。想到這里,李溫卿又氣又恨。
作為老泰山,收到女婿送的骨灰盒,既傷感情又傷尊嚴。于是,李溫卿一紙訴狀把女婿莊勇告到了北京市東城區(qū)人民法院,請求法院判令被告向原告道歉,保證不再打擾原告生活,并向原告支付精神損害賠償金人民幣5萬元。
2010年10月26日,本案開庭。李溫卿夫婦來到了法院,但莊勇本人并沒有出庭,而是聘請了律師。
在庭審中,被告承認自己有訂演出會門票和送骨灰盒的行為,但送達的對象是原告的女兒媛媛,由于媛媛和兩名被告在同一個家政公司工作,他們是替女兒簽收了而已。而且被告認為自己所定的演唱會門票只有1000多元,定的肯德基快餐也只有兩三百元,是夫妻之間正常的送禮物行為。
當被問及為何會給妻子送骨灰盒時,被告稱這是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向媛媛說明兩人之間的婚姻關系徹底結束。而且被告不承認原告夫婦收到的騷擾和恐嚇短信是自己所發(fā),自己的手機號碼與發(fā)騷擾和恐嚇短信的號碼并不相符。
雙方的意見陳述完畢后,庭審的舉證質證就顯得尤為重要了。本案的焦點集中在幾個方面:原告是否能證明自己確實受到精神上的傷害、他們的名譽權是否受到損害、他們是否能證明精神損害的來源是被告莊勇的行為。
李溫卿夫婦向法庭提交的證據(jù)包括:原告手機收到的騷擾短信的照片和紅色骨灰盒的照片。對此,被告認為短信的照片并不能證明短信為被告所發(fā),照片所顯示的手機號是130和150開頭的,而被告的手機號則是135開頭的,而且短信中只有恐嚇內(nèi)容,沒有被告的署名。
法官的希望
在被告提交的幾份證據(jù)中,我看到這樣一份判決:2010年7月,也就是“骨灰盒事件”發(fā)生期間,莊勇曾向法院起訴與媛媛離婚。莊勇認為,兩人婚前感情基礎不夠深厚,而且媛媛經(jīng)?;丶疫^晚,導致雙方矛盾升級,感情破裂;而被告媛媛答辯說,自己和莊勇還是有感情的,只是由于雙方都太年輕,生活背景不甚相同,遇到矛盾時處理得不恰當才導致問題愈發(fā)突出,媛媛不希望結束和莊勇的婚姻關系。法院最終認為,雙方感情并沒有徹底破裂,仍有和好的機會,于是駁回了莊勇的起訴。
看到這個判決,再想起開庭時原、被告雙方的理性表述和感情表達,我愈發(fā)理解了“清官難斷家務事”的內(nèi)涵。本是于千萬人之中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一家人,本是將人生軌跡和夢想編織在一起的一家人,最后卻鬧到送骨灰盒的地步,要在法庭上針鋒相對,這對誰都是堪稱傷害。
媛媛還是不同意離婚,希望能夠和莊勇繼續(xù)生活。無論是什么原因,他們之間總是有一份感情存在吧?雙方都這樣不斷掙扎與牽扯,總是源于那份感情沒斷、那份希望還在。
但是,作為一名法官,我最終要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來審理案件。在本案中,李溫卿夫婦作為原告,以人格權被侵害為由訴至法院,那么他們不僅需要向法庭證明人格權被侵害的事實存在,還需證明損失的事實系因被告莊勇的行為所引起,莊勇的行為具有違法性。
從三次開庭的過程來看,被告否認騷擾和恐嚇短信為自己所發(fā),也否認向原告訂送上萬元的演唱會門票和上千元的肯德基快遞,而骨灰盒是送給自己妻子媛媛而非送給原告夫婦的。作為原告,李溫卿夫婦并未向法庭提供足夠的證據(jù)證明自己訴請的事實,法院向派出所申請調取短信和通話記錄,結果也未能查證騷擾和恐嚇短信系被告所發(fā)。因此,依據(jù)現(xiàn)有事實和法律,法院無法支持原告的訴訟請求。
我在判決書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家庭是社會的組成細胞,家庭的和睦是構建和諧社會、促進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家庭成員之間遇有矛盾,應當互相理解,妥善解決存在的矛盾與糾紛。根據(jù)已查明的事實,被告作為二原告的女婿,雖與原告的女兒發(fā)生矛盾,但雙方并未離婚,雙方仍屬同一家庭。被告贈送骨灰盒的行為,無論針對何人,顯系錯誤,有違道德準則,不利于家庭矛盾的解決。據(jù)此,本院向被告提出嚴肅批評。”
無論媛媛和莊勇以后是否能繼續(xù)生活在一起,我希望作為丈夫和女婿的莊勇能從此事中深刻反思自己處理問題的方式與對他人造成的傷害,作為妻子的媛媛能夠用行動和感情真正化解糾紛,作為父母、岳父岳母的李溫卿夫婦能夠盡享天倫之樂,而不再為兒女的人生承擔無謂的痛苦。
法官解讀:關于“誰主張,誰舉證”
“誰主張,誰舉證”系民事訴訟基本法理,也是民事訴訟一般舉證規(guī)則。它是指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zhí)峁┳C據(jù)并加以證明。對于原告而言,對自己的主張負有提供證據(jù)的責任。原告起訴需要提出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并且需要對其主張和維護主張的根據(jù)提出相應的證據(jù)加以證明。在原告舉證后,需要由被告對證據(jù)答辯或舉反證,被告在應訴、答辯過程中,可能對原告的主張進行承認、否認或反駁,或者提出反訴。被告應當以提出一定的事實情況為依據(jù),使否認、反駁、反訴成立。李溫卿夫婦作為本案原告,因未能向法庭舉證被告對其人格權造成侵害的相關證據(jù),故承擔敗訴后果。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11年2月上半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