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龍
(天水師范學(xué)院外語學(xué)院,甘肅天水741001)
在現(xiàn)代英美小說史上亨利。詹姆斯占據(jù)了中心位置,在英美小說的不同轉(zhuǎn)型時期起到了樞紐作用,格熱漢姆。格林曾稱,“他在小說史上的孤獨正如莎士比亞在詩歌史上一樣”[1]。針對當時小說“沒有任何理論、信念、小說的意識——也不是一種藝術(shù)信仰的表達、比較和選擇的結(jié)果”[2],詹姆斯努力探索建立系統(tǒng)的小說理論,他曾說:“一部小說是一個活的東西,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整體,就像其他有機體一樣,我想,根據(jù)實際,人們將發(fā)現(xiàn)每一部分都有其他部分的影子。”根據(jù)詹姆斯。W。塔特里屯對亨利。詹姆斯創(chuàng)作生涯的劃分[3],在第一階段(1864-1880年)亨利。詹姆斯對小說的藝術(shù)進行了大膽實驗,例如將詩歌元素引入小說,尤其是象征主義。
象征主義最初發(fā)源于19世紀末期法國的印象主義詩歌流派,“象征”一詞在古希臘原意指“一塊木板分成兩半,雙方各執(zhí)其一,以保證相互款待”的信物,后來引申為所有能表達某種觀念及事物的符號或物品。詹姆斯的歐洲情結(jié)特別是對法國巴黎,無疑受象征主義影響很深。在文學(xué)作品中,象征是用具體事物或形象——T.S。艾略特所稱的“客觀對應(yīng)物”——來暗示和傳達藝術(shù)家思想和情緒的一種藝術(shù)手法。象征的基本含義是用某種知覺或想象的圖像標示來暗示某種不可見的意蘊,它可以通過意象來誘發(fā)欣賞者經(jīng)驗和情感的表現(xiàn),使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強盛的生命力和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傳達藝術(shù)家獨特的思想感情,從而深化作品的內(nèi)涵。韋勒克。沃倫在其《意象,隱喻,象征,神化》中指出:“一個意象或隱喻反復(fù)并持續(xù)出現(xiàn)就成為象征,繼而成為整部作品象征體系的一部分?!毙问缴?除具體事物外,人物行為、細節(jié)描寫、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乃至整個故事都可以作為象征,它們相互交織形成一個有機體系存在于小說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
中篇小說《黛絲。米勒》(Daisy Miller)(1878年)是詹姆斯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一階段的代表作,也是其首次轟動文壇的成名作。小說所表現(xiàn)的主題仍是美國文明挑戰(zhàn)陳腐的歐洲文明的“國際主題”,女主人公黛絲。米勒來自美國紐約州東部的斯基涅克塔狄(Schenectady),熱情坦直、伶俐奔放,是一位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為至信的姑娘。她漫游羅馬時與男性交往不拘泥于社交場合的種種陳腐禮儀,而被上流社會譏笑為賣弄風情,“天生是個粗胚”,“不成體統(tǒng)”。更讓上層社會的人吃驚的是她晚間乘著夜色與男子在花園散步,在黑夜中與意大利男子游名勝古跡,最終因晚間游覽競技場得羅馬瘧疾而亡。該小說成名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成功地運用了象征主義手法,通過象征手法的運用,作者觸及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準確而生動地刻畫出人物復(fù)雜的思想和情感。著名作家康拉德認為,“所有偉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象征的,只有通過象征,才能讓讀者從中獲得感染、奧秘和美感,了解事物深處的復(fù)雜性”,其理由是“作品越接近于藝術(shù),越需要有象征性”[4]。所以如果我們只看到《黛絲。米勒》中的表層意義,而無視象征深層意義,便不能充分理解此作品。
書名是小說文本外部形態(tài)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一部文學(xué)作品而言,其書名往往與小說的情節(jié)同樣重要,書名的選定于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及反應(yīng)有重要的影響?!恩旖z。米勒》中作者將女主人公的姓名作為小說標題,有助于揭示主題,且使用象征手法起到刻畫人物性格、深化作品主題的作用,使得該小說文本表層結(jié)構(gòu)寓意深刻。
Daisy(黛絲)是一種生長在野外的中黃外白的花——雛菊,有清新自然之意。Miller(米勒)在Winterbourne(溫德朋)的姑媽考斯泰洛夫人眼中是極其普通、卑微的姓氏,以至于她忘記了這個姓氏, “……是沛克小姐,張?zhí)乩招〗恪帐裁磥碇?米勒小姐……”[5]79作者用黛絲。米勒作為小說標題和女主人公的姓名,將有寓意的一個清新、優(yōu)雅、脫俗同時又年輕、天真、純潔的美國少女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同時又從側(cè)面暗示了她憤世嫉俗、無視清規(guī)、不愿屈從于來自歐洲上流社會道德約束的一面。
Winterbourne(溫德朋)這一人物的命名也頗具寓意。Winter是“冬天”之意,bourne意為“小溪;目的地”,從構(gòu)詞命名看是一合成詞,“冬天的小溪”——外層結(jié)冰而內(nèi)部涌動,這正好象征了溫德朋在追求黛絲時的表現(xiàn)?!八蜏氐屡蠛喼笔且灰娙绻?使他覺得十分愉快”[5]38,而當他看到黛絲與漂亮的意大利人在月亮底下游覽競技場時卻說“我相信你訂了婚也好,沒訂婚也好,沒有什么關(guān)系”[5]93。正如黛絲所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注意到你同一把洋傘一樣的死板”[5]87,他心中雖愛著黛絲,但言語卻躲隱著內(nèi)心的想法;因為他在歐洲呆得太久了,無法像黛絲那樣單純、熱情,他最終也像其他定居歐洲的美國人一樣變得外表冷漠,生性嚴厲?!岸斓哪康牡亍薄捎谔旌@得到達目的地路途遙遠,這象征著黛絲與溫德朋的愛情之路過程艱辛、前路未卜。黛絲臨死前讓母親帶給溫德朋一句話:“她叫我告訴你她從來沒有和那漂亮的意大利人定過婚”,“可是她對我說了三遍:'千萬不要忘了告訴溫德朋先生'”[5]95。臨終之言帶給溫德朋無盡的遺憾。
Giovanelli(喬伐耐里)是黛絲在羅馬認識的意大利男友。Giovanelli在意大利語中意為年輕、有活力,此命名象征了他在小說中的一切表現(xiàn):有著動聽的歌喉、迷人的微笑,態(tài)度彬彬有禮、處事冷靜坦然。但通過溫德朋及黛絲母親的視角可知此人“老練狡猾”,“存有人財兩得的癡心妄想”,“假冒的紳士,高明的冒牌貨”。他與黛絲交往的唯一目的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因為“在那神秘的美元王國里,有一位殷實的米勒先生”。他除了一副漂亮的外表外,一無所有。他不負責任地帶黛絲游覽羅馬競技場,致使黛絲染上重疾,面對溫德朋的質(zhì)問和指責,絲毫不露愧色,說“我自己一點也不怕;可是她要去”。自從黛絲病了之后,他就沒去探望過。黛絲死后,在與溫德朋的對話中他道出了實情:“假如她活著的話,我一點也得不到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永遠不會嫁給我的?!盵5]96-97
另外,文中其他人物,如蘭道夫(Randolph)、華克太太(Mrs.Walker)、考斯泰洛夫人(Mrs.Costello)的命名也都有明顯的象征意義,其命名和身份與在文中的表現(xiàn)十分契合,蘊含更為深刻抽象的含義。人物命名的象征符號的使用,為讀者探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一把鑰匙。
小說文本中發(fā)生在歐美兩地的情景具有不同的象征意義;同時在歐洲,不同的地方也具有不同的象征意義。黛絲來自于斯基涅克塔狄,這里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近代史上都非常繁榮發(fā)達,以它為代表的美國象征著富裕、民主,充滿活力;以華克太太、考斯泰洛夫人等美國人僑居的羅馬、費維、日內(nèi)瓦等地為代表的歐洲則象征著文明、古老、墨守陳規(guī)。在文本中,許多情景在自由民主的美國也許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在有歐洲文化、風俗習慣以及思想、道德觀念的人眼里,卻成了粗俗甚至危險的事情。在小說開始,進入讀者眼中的城市是費維,這是一個以旅游業(yè)為主的瑞士小城,每年6月間,來此地的美國游客特別多,因此費維就像是一個歐美文化的交接帶,有著一系列歐洲的文明、古老,但同時又不墨守陳規(guī)。比如,在費維,溫德朋可以與偶然相遇的未婚的美國小姐黛絲攀談,甚至同游城堡,在費維這個隨意自在的小城里,溫德朋看待黛絲行為的眼光還不是那么嚴厲,對黛絲的行為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而在羅馬情況就大有不同。羅馬是歐洲古代文明的搖籃和文藝復(fù)興的發(fā)源地,歷史悠久,文化源遠流長,然而它在象征著輝煌、偉大的同時也象征了腐朽、沒落。黛絲身上所體現(xiàn)的特質(zhì)與這座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因此在羅馬,溫德朋看待黛絲的眼光也變得嚴厲起來,黛絲在他眼里變得越來越不可接受。使黛絲染病并最終死亡的羅馬競技場,其象征意蘊更顯突出。羅馬競技場在古代以表演各種格斗節(jié)目而著名,同時也是古代基督徒殉道的地方。當黛絲在月光下游競技場,看見溫德朋的時候,她說, “喂,他對著我們看的樣子,就好像古代的獅子或老虎看著殉道的基督徒一樣”[5]179。實際上,正是在此地,溫德朋把黛絲扔向了那些 “古代的獅子或老虎”——競技場的瘴氣就如那些“古代的獅子或老虎”,最終吞噬了黛絲年輕的生命。小說情景中還涉及到歐洲另外一個地方——日內(nèi)瓦。從文中我們得知,日內(nèi)瓦是個“加爾文主義的小都市”[5]7,溫德朋長期居住在那里,深受加爾文主義清規(guī)戒律的影響,造就了他世故、冷漠、呆板、太過理性的性格。此地的文化傳統(tǒng)象征著溫德朋的精神特質(zhì),從而為黛絲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小說中,作者巧妙地利用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的象征來渲染以愛情為引線的不同地域所引起的文化差異和沖突。小說由兩部分組成,地點分別為費維和羅馬。但小說以溫德朋被別人議論為什么他長期滯留在日內(nèi)瓦而開始和結(jié)束,起點也是終點,這樣使得文本的整體和每一部分的故事情節(jié)形成了一個“內(nèi)環(huán)形”的結(jié)構(gòu)。在小說中,作者巧妙地利用故事情節(jié)的象征來渲染主人公在異域他鄉(xiāng)所碰到的文化沖突的過程。在小說的開始,作者介紹了瑞士的小城——費維,然后寫道:“兩三年前,有一個美國青年獨自坐在三冠大酒店的花園里……他一向住在日內(nèi)瓦,前一天才乘了小氣船到費維來探望他的姑母?!盵5]2而在小說結(jié)尾處,“他還是回到了日內(nèi)瓦去居住。然后從日內(nèi)瓦又傳來了各種相互矛盾的說法,關(guān)于他為什么要留在日內(nèi)瓦的理由……”[5]98在費維,溫德朋認識了黛絲。米勒,兩人一見如故;在羅馬,由于不同的文化習俗和沖突,兩人產(chǎn)生矛盾最終因黛絲的死亡而留有遺憾。最終溫德朋回到了有根深蒂固好感的日內(nèi)瓦。在小說中,作者安排黛絲和溫德朋游希龍古堡的情節(jié)描寫實際上是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的。在黛絲的要求下溫德朋陪她去游玩,“在溫德朋看來,這一次旅行完全是一種超越禮法的逃避,一種冒險”[5]39。在古堡中,主觀的因素占了上風,古堡中沒有別的游客,黛絲問到溫德朋的家庭、習慣而且也提到自己的優(yōu)點——曲折地表達了愛意。尼爾森曾提到,使用象征的目的是為“向觀眾交代清楚與作品中人物、場景乃至情節(jié)密切相關(guān)的一切,而這一切是現(xiàn)實主義不能或不應(yīng)該用語言表達的東西”[6]。作者安排此特殊地點有其深刻的象征寓意:古堡象征著橫在兩人之間的文化障礙和文化之間的沖突與碰撞以及截然不同的道德價值觀?!八龑τ谥惺兰o的古跡毫不在意,希龍古堡的陳跡在她心上也沒有留下什么印象”[5]41,兩人雖走入古堡,但并不關(guān)心古跡,象征著兩人并未走入對方內(nèi)心。
福斯特在其著名的演講錄《小說面面觀》中提到:“在小說里存在著兩種力量,一種是人物,另一種并非人物,而是一堆各色各樣的東西。小說家的活兒就是調(diào)整這兩種力量在小說里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兩者的要求?!盵7]在《黛絲。米勒》中作者運用了象征的調(diào)和手段,在賦予小說人物象征意義的同時也讓其實物和環(huán)境體現(xiàn)著象征的色彩,使人和物相互依托,從而更好地凸顯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命運,使整個小說拓寬了思想深度,增大了容量。報紙和過時的小說是文章中多次出現(xiàn)的實物,報紙象征著過時的新聞、過去發(fā)生的事情,而看報紙和過時小說的人,也屬于過去,象征著她們恪守陳規(guī)、老于世故。閱讀報紙和過時的小說是一種炫耀性的裝飾,更象征著她們的世故、虛偽、保守、腐化;另外,報紙和過時的小說也象征著過去,代表她們僅僅能夠看到過去而非未來,不能與時俱進。
加謬說過,最難理解的莫過于一部象征的作品,一個象征總是超越它的使用者,并使他實際說出的東西要比他有意表達的東西更多?!恩旖z。米勒》中,作者將大量的象征主義元素注入小說的人物、結(jié)構(gòu)及情節(jié)、實物中,使得所有的象征都有其合理的深遠意義,這無疑對揭示人物的性格和內(nèi)心世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主題的深化和理解起著重大的作用。這些象征的使用不但減少了文章的復(fù)雜性、使得無形的事物更加感性、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更主要的是使該小說蘊意深刻,令人回味無窮。對于詹姆斯而言,象征已不再僅僅是一種表現(xiàn)手法,而是一種整體性的文學(xué)觀念和主要的創(chuàng)作方法,象征已成為作品的有機構(gòu)成和血脈精髓。
[1]Daniel Mark Fogel.A companion to Henry James studies [M].Westport:Green wood Press,1993:14.
[2]Henry James.The art of fiction[M]//Leon Edel.Henry James Literary Criticis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1984:44.
[3]James W,Tuttleton.The early years[M]//Daniel Mark Fogel.A companion to Henry James studies(1880).Westport:Green wood Press,1993:97-120.
[4]朱琳.英國文學(xué)簡史:下[M].???海南出版社,1993: 62.
[5]詹姆士.黛絲.密勒[M].方馨,譯.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67.
[6]Nils Ake Nilsson.Intonation and rhythm in Chekhov's plays[M]//Robert Louis Jackson.Chekhov: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Prentice Hall,1967: 165.
[7]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M].朱乃長,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