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偉(南京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93)
據(jù)《宋書·謝靈運傳》載,謝靈運于宋元嘉十年(433年)棄市廣州,在行刑之前遺詩一首,即《臨終詩》,該詩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版本爭議。沈約《宋書》成書于梁代,謝靈運本傳所錄十二句是《臨終詩》最早的版本,如下:
龔勝無余生,李業(yè)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凄凄凌霜葉,網(wǎng)網(wǎng)沖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1]1777
隨后,成書于唐初的《廣弘明集》卷三十錄“宋謝靈運《臨終詩》”十四句,不僅多出“唯愿乘來生,怨親同心朕”兩句,而且“送心”與“恨我”兩句互乙,在文字上也多有歧異:
龔勝無遺生,季業(yè)有窮盡。嵇叟理既迫,霍子命亦殞。凄凄后霜柏,納納沖風菌。邂逅竟無時,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得巖上泯。送心正覺前,斯痛久巳忍。唯愿乘來生,怨親同心朕。[2]368
后世的謝集整理本處理《臨終詩》的方式有兩種,或徑取《廣弘明集》本為底本,如焦竑《謝康樂集》、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或以《宋書》本為底本,補以《廣弘明集》本“唯愿”二句,如馮惟訥《古詩紀》、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以及今人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等,均作此處理。
臺灣學者對謝氏《臨終詩》的版本問題關注較早,上世紀80年代末,林文月《謝靈運〈臨終詩〉考論》曾經(jīng)做過梳理:“關于謝靈運的《臨終詩》,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至少有八種。”[3]225所舉8種本子,南齊至唐代有3種,即《宋書》本、《廣弘明集》本與《南史》本,此下所舉即為明代以后各版本。林氏以《南史·謝靈運傳》所錄《臨終詩》乃鈔自《宋書》本傳,且僅節(jié)錄其前四句,不足為論,故林氏考釋謝詩所據(jù)為《宋書》本與《廣弘明集》本。90年代齊益壽發(fā)表《謝靈運〈臨終詩〉異文之商榷——兼論謝靈運之死》一文,處理方式與林氏相同:“早在唐代,《臨終詩》便有兩種不同的面貌,一見于沈約《宋書·謝靈運傳》,一見于釋道宣《廣弘明集》?!疚囊詾樵诒姸喟姹局?,為免治絲益棼,應將唐以前兩種本子視為母本,明以后者視為子本,不宜混而無別,等價齊觀?!盵4]589可見上世紀學界清理謝靈運《臨終詩》的版本基本上遵從了前代學者的方式,底本取《宋書》本與《廣弘明集》本。
21世紀初,歷來學者所忽略的《臨終詩》另一版本,即《法苑珠林》本被意外發(fā)現(xiàn)。蘇晉仁2001年發(fā)表《〈法苑珠林〉校證敘錄》一文,指出《法苑珠林》每篇之末常以“頌曰”結束,“《舍身篇》末的頌引自劉宋謝靈運之作”。[5]426《法苑珠林·舍身》篇末頌文如下:
龔勝無遺生,季業(yè)有窮盡。嵇叟理既迫,霍子命亦殞。屢屢厚霜指,納納沖風菌。邂逅竟既時,修短非所慜。恨我君子志,不得巖上泯。送心正覺前,斯痛久已忍。既知人我空,何愁心不謹。唯愿乘來生,怨親同誠朕。[6]2764-2765
這段頌文與《廣弘明集》相比,更多出“既知人我空,何愁心不謹”兩句,其余文字基本相同。隨后,鄧小軍于2005年撰長文《三教圓融的臨終關懷——謝靈運 〈臨終詩〉 考釋》[7]346-388,認為 《法苑珠林》本乃“不為人知的謝靈運《臨終詩》的第三種早期本子”,可惜的是“一千三百余年來,謝靈運《臨終詩》此一早期本子已被遺忘”。鄧氏以新版本的發(fā)現(xiàn)為契機,以《法苑珠林》本為底本對謝靈運《臨終詩》進行了更加深細的考釋。
然而,問題遠沒有這么簡單。誠如蘇晉仁所言,《法苑珠林》本乃“劉宋謝靈運之作”,如鄧小軍所言,《法苑珠林》本“可能是迄今所知謝靈運《臨終詩》的唯一足本”;《法苑珠林》與《廣弘明集》均成書于唐高宗時期,具有同樣重要的文獻價值;那么,《廣弘明集》“唯愿乘來生,怨親同心朕”兩句既然被作為“佚文”來處理,“既知人我空,何愁心不謹”兩句則是漏過歷代學者法眼的一條“佚文”,是謝靈運文學史料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但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鄧氏在文中對《法苑珠林》本版本的可靠性態(tài)度也有所保留:“《法苑珠林·舍身篇》‘頌曰’是借用謝靈運《臨終詩》,全詩十六句至少十四句是謝靈運《臨終詩》原文,‘既知人我空,何愁心不謹’二句,可能是靈運《臨終詩》原文,亦可能是道世所增補,文獻不足征考,可以存疑。”鄧氏對此“存疑”,但沒有深究。其實,《法苑珠林》本的文獻是否可靠本身是個問題。
明清以來的學者輯佚六朝文獻,對《廣弘明集》頗為重視,一方面是因為《廣弘明集》所存錄詩文不少在原作者本集中已經(jīng)散佚,于此之外別無二家;另一方面,盡管《廣弘明集》前十四卷所錄三教論爭文獻多有篡改之處,但是后十六卷所錄為一般意義上的弘法詩文,其文獻客觀性很強,“被篡改、刪減者極少,基本上保留了原貌”[8]157,能夠做到忠實于原始文獻,這尤為難得。史書載錄詩文,節(jié)選的情況時或有之,就謝靈運《臨終詩》而言,《南史》本傳即節(jié)引過其前四句。再者,《宋書·謝靈運傳》在唐宋時期已有闕佚,柴德賡《史籍舉要》說:“《宋書》唐時流傳不廣,至宋朝始有刻本。百衲本用宋蜀大字本亦有闕佚,如卷四十六《到彥之傳》全闕。其余一傳之中闕字闕頁時或有之,《謝靈運傳》所闕尤多?!盵9]61因此,《臨終詩》有闕文是有可能的?!稄V弘明集》所錄詩文明確標示作者與題目,謝詩即題作“宋謝靈運《臨終詩》”。因此,《廣弘明集》本《臨終詩》有資于謝詩版本之???,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拔ㄔ赋藖砩?,怨親同心朕”二句可以視為謝靈運《臨終詩》之佚文。
《法苑珠林》本與《廣弘明集》本的明顯不同在于,所謂的“劉宋謝靈運之作”,以篇末頌文的形式出現(xiàn),并沒有標示作者與題目。鄧小軍文對此曾予以解釋:“篇首述意部、篇末‘頌曰’,基本上為編撰者撰作,自然不注出處,其中偶有鈔的材料,遂亦循例不注出處?!逼鋵?,鄧氏對《法苑珠林》“頌曰”的文本性質存在誤解,《法苑珠林》的篇末頌文分四言體與五言體兩類,其中五言頌文多本六朝詩篇,但是“改寫”的痕跡非常明顯。如卷二十三《慚愧篇》“頌曰”:
冬狐理豐毳,春蠶緒輕絲。形骸翻為阻,心識還自欺。齠齓歌鼔腹,平生少年時。驅車追俠客,酌酒弄妖姬。但念目前好,安知后世悲。惕然一以愧,永與情愛辭。愿識真妄本,染凈自分離。羞慚滯五蓋,焉知同四依。[6]736
此頌本南齊王融《極大慚愧篇頌》,頌文由原詩的十二句擴成十六句,原詩如下:
冬狐理豐毳,春蠶緒輕絲。形骸翻為阻,心識還自欺。華容羈卯日,生平少年時。驅車追俠客,酌酒弄妖姬。但念目前好,安知身后悲。惕然一以愧,永與情愛辭。[10]383
如卷三十六《華香篇》“頌曰”:
久厭無明樹,方欣奈苑華。始入香山路,仍逢火宅車。慈父屢引接,幼子背恩賒。雖悟危藤鼠,終悲在篋虵。鹿苑禪林茂,鷲嶺動枝柯。定華發(fā)智果,乘空具度河。法雨時時落,香云片片多。若為將羽化,來濟在塵羅。[6]1150
此頌本陳何處士《游山寺并雜詩》,頌文由原詩的八句擴成十六句,原詩如下:
蘭庭厭俗賞,奈苑矚年華。始入香山路,仍逢火宅車。慈門數(shù)片葉,道樹一林華。雖悟危藤鼠,終悲在篋蛇。[2]68
《法苑珠林校注》本對諸篇末頌文的史料并未做追本溯源的工作,因此筆者對之逐一進行排檢,發(fā)現(xiàn)《法苑珠林》五言頌文多本六朝舊篇。如卷一《劫量篇》之頌[6]30本陳釋智愷《臨終詩》,卷三十六《唄贊篇》之頌[6]1175本隋釋智才《生忍頌》,卷五十六《富貴篇》之頌[6]1691本王融《出家懷道篇頌》,卷三十五《燃燈篇》之頌[6]1132本梁簡文帝《正月八日燃燈詩應令》,卷三十八《敬塔篇》之頌[6]1206本梁王臺卿《奉和望同泰寺浮圖詩》,卷三十九《伽藍篇》之頌[6]1241本隋盧思道《從駕經(jīng)大慈照寺詩》,《法苑珠林》卷七十二《十使篇》之頌[6]2155本晉詩張翼《贈沙門竺法三首》,卷九十五《病苦篇》之頌[6]2745本梁庾肩吾《第四賦韻東城門病》。這些頌文對原作作了不同程度的“改寫”,或擴寫之,或縮寫之,或引用之,或化用之,不一而足。由此而言,《法苑珠林》卷九六《舍身篇》末之頌文屬于釋道世在謝靈運《臨終詩》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而不能作為《臨終詩》的另一種版本,“既知人我空,何愁心不謹”兩句也不能視為《臨終詩》的“佚文”?!渡嵘砥纺┪逖皂炍牡闹鳈鄳獙儆卺尩朗?,而不是謝靈運。
謝靈運《臨終詩》除了“佚文”之外,還有一條注文需要辯正。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是迄今為止謝集最為詳備的整理本,先由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初版,后由臺北里仁書局2004年再版,有鑒于顧本在學界影響較大,其不夠精審的條目有必要予以澄清。里仁書局版《臨終詩》“嵇公理既迫”條注文與初版文字相同:
嵇公,即嵇紹(公元253—304年),西晉譙郡铚(今安徽宿縣西南)人。字延祖,嵇康之子。永興元年,東海王司馬越挾持惠帝討成都王司馬穎,在蕩陰被打敗,百官及侍衛(wèi)皆潰散,獨紹以身護惠帝,被亂箭射死,血濺帝衣。事定,左右欲洗血衣,帝止之,曰:“此嵇侍中血,勿去?!背躏B行時,侍中秦準問曰:“今日向難,卿有佳馬否?”紹正色曰:“大駕親征,以正伐逆,理必有征無戰(zhàn);若使皇輿失守,臣節(jié)有在,駿馬何為!”見《晉書》卷八九本傳。按嵇公,《廣弘明集》卷三十上、焦本《謝康樂集》作“嵇叟”;《百三家集》 誤作“稽公”。[11]297
本條注文既指出“嵇公”為嵇紹,又考證了“理既迫”為何意,一并沿襲了前人注解的錯誤。其實,“嵇公”并非嵇紹,而是嵇康,對此林文月《謝靈運〈臨終詩〉考論》做過先行的考察。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12]115是謝詩最早的注本,也是“嵇公”條誤注的始作俑者,影響所及,中外注本多承襲黃說,如臺灣陳建雄注本,[13]日本船津富彥、[14]小尾郊一、[15]後藤秋正[16]49-61等人的注本均誤。然而,英譯本與法譯本卻不誤,如美國 R.B.Mather[17]73與 J.D.Frodsham[18]78及法國 Jean-Piere D ié ny[19]146等人譯本,均舍嵇紹而取嵇康(Hsi Káng)。林文月主要從內容和“形構”(形制)兩方面來做考察。據(jù)林氏考論,謝詩形構自有其特點,多一正一反,一彼一我,章法一絲不茍,追求整齊均衡,將“嵇公”釋為嵇康更合乎謝詩形構之常態(tài)。然而這方面的論述畢竟難以坐實,更有說服力的論證來自內容邏輯方面。
《臨終詩》前四句“龔勝無余生,李業(yè)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連用四個典故。考稽史書,“龔勝”句見《漢書》,[20]3084王莽篡國,龔勝拒絕征召,絕食而死;“李業(yè)”句見《后漢書》,[21]2669公孫述僭號,李業(yè)拒絕誘劫,飲鴆而死;“霍生”句見《晉書·霍原傳》,[22]2435王浚稱制謀僭,霍原不予表態(tài),被斬首示眾。這三人的境遇相同,均是亂臣賊子謀制僭號之時,因拒絕合作而遇害。若將“嵇公”解為嵇紹,嵇紹在晉惠帝危難之際護駕而死,盡顯忠誠之志,顯然與其他三人不類。謝靈運被殺有其特定的政治背景,《宋書》本傳云:
謝康樂為臨川內史,在郡游放,不異永嘉,為有司所糾。司徒遣從事鄭望生收謝,謝執(zhí)錄望生,興兵叛逸,遂有逆志,為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是江海人,忠義感君子?!弊酚懬葜?,送廷尉治罪。……有司又奏依法收治,太祖詔于廣州行棄市刑。[1]1777
可見謝靈運“興兵叛逸,遂有逆志”,受刑于兵敗被捕之后,《宋書》評謝氏《臨終詩》曰:“詩所稱龔勝、李業(yè),猶前詩子房、魯連之意也?!闭\如《宋書》所評,謝靈運自命晉室功臣(謝安、謝玄)之后,詩中對劉宋“新朝”懷有明顯的敵意,與龔勝、李業(yè)和霍原三條相合。若將“嵇公”解為嵇紹之父嵇康,則前后文意抵牾之處頓然化解,嵇康于魏晉易代之際拒絕與行將篡魏的司馬氏合作而慘遭殺害,與龔勝三人的遭際如出一轍。在謝靈運看來,上述四人與其心志相合,遭遇相似,乃同路中人,因而引發(fā)了富有詩意的共鳴。
筆者另從人名稱謂的角度支持林氏之說??蓟墨I,在晉宋時期,嵇紹被稱為“嵇侍中”(《世說新語·方正》篇)或“嵇侯”(晉裴希聲《侍中嵇侯碑》),“嵇公”乃嵇康之專稱,如下:
山陽縣城東北二十里,魏中散大夫嵇康園宅。今悉為田墟,而父老猶謂嵇公竹林地,以時有遺竹也。([晉]郭緣生 《述征記》)[23]1144
洛陽建春門外迎道北,有白社,董威輦所住也。去門二里,白社有牛馬市,即嵇公臨刑處也。([晉]戴延之 《西征記》)[23]708
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詣,定畏其有難,不敢相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世說新語·文學》 篇)[24]195
郄嘉賓問謝太傅曰:“林公談何如嵇公?”謝云:“嵇公勤著腳,裁可得去耳?!保ā妒勒f新語·品藻》篇)[24]534
與“嵇公”之解連翩相應,“理既迫”一語當作何解為宜?林文月、齊益壽、鄧小軍諸文均未論及,筆者聊述己意?!稌x書·嵇康傳》曰:“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22]1374指出其生前“好談理”,嵇康臨終遺詩《幽憤詩》云:“理弊患結,卒致囹圄”,[25]328抒發(fā)了“理弊患結”的窘迫之慨。這種“好談理而弊于理”的窘迫之狀應該是謝詩本旨所在。謝靈運在其他詩作中也曾使用“理迫”一詞,如《文選·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云:“投沙理既迫,如卭愿亦愆”,李善注引《漢書》曰:“賈誼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以為壽不得長”,[25]1195賈誼謫居長沙與嵇康身陷囹圄一樣遭遇窘迫,故知“理迫”與“理弊”寄意相關,托諭相同。因此,將“理既迫”解為“好談理而弊于理”之窘迫境況,方合謝詩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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