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萬青
(1.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孫詒讓《與王子壯論假借書》云:“天下之事無窮,造字之初,茍無假借一例,則逐事而為之字,而字有不可勝造之數(shù),以必窮之數(shù)也,古依聲而托以事焉。視之不必是其字,而言之則其聲也,聞之足以相喻,用之可以不盡。是假借可救造字之窮而通其變?!盵1,卷十]孫氏這段文字,講了三點:假借產(chǎn)生的原因、假借的運行機制和假借的效能。理解孫氏的這段話對于正確認識漢字本身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假借之名非始自許慎,假借定位卻自許慎始。許慎的“本無其字,依聲托事”的定位給出了假借的運行機制和原因,運行機制即“依聲托事”,原因即“本無其字”,說得比較籠統(tǒng)。朱駿聲以為引申,陸宗達則敷演為:“由于社會的發(fā)展,事物增繁,因此,需要在語言中反映這些新的事物,但是并沒有另造新詞新字,而是把舊的詞匯賦予新的義項,也就是用舊詞來引申代替?!盵2,p56]歷來對假借產(chǎn)生的原因頗多探討。
章太炎認為假借“節(jié)文字之孳乳也”,即“由于文字孳乳日繁,必須加以節(jié)制”[2,p57]。
經(jīng)本植認為:“人們的認識和宇宙間的事物是無窮無盡的,而漢字的字數(shù)總是有限的;不可能每出現(xiàn)一個新事物或者有了一種新的認識,就又造一個新字,那樣的話,勢必導致漢字膨脹到不可估量的地步,成為難于作為交際工具、難于為人們掌握的文字。要使有限的漢字能應付無窮的事物,就只好利用已有的音同音近字,而不另造新字?!盵3,p120]
馮振認為:“然聲音之變至繁,文字之數(shù)有限,故能宣之于聲音語言者,未必能一一造字以代之。則勢必有但有其音而無其字者,此有音無字者,若始終但宣之于口,則亦已矣,有時而必欲筆之于書,則其勢又不能不借聲音相同之字以代之,此假借所由起也?!盵4,p365-366]
許威漢認為:“通假字的產(chǎn)生,是表意制漢字同它自身的基本職能相矛盾所決定了的。漢字同它自身的基本職能的矛盾是通假字產(chǎn)生的直接的根本的原因?!盵5,p103]
徐侃認為:“假借產(chǎn)生的原因可以歸納為二:(一)漢字是象形的方塊字,上古造字之初,無論據(jù)會意、象形、指事、形聲造字,都是有形可象的(后世學者一致認識到,六書中的假借、轉(zhuǎn)注不是造字之法,而是用字之法,這里置之不論)。而有些事物或概念則無形可象,造不出,有音無字,就只有假借一個已有的同音字來表示它的意義。(二)上古字義,為撿便宜而借?!盵5,p204]
周祖謨認為:“漢字是由象形、象意的文字發(fā)展起來的。有的外物有形象可描繪,有的意思可以利用圖像和筆劃來表現(xiàn),可是有很多代表某些事物的概念不能用象形、象意的方式隨時造出文字來表現(xiàn)。于是,就假借已有的同音或音近的字來代替?!盵6,p225]
孫氏、經(jīng)氏和馮氏主要從漢字和所指事物的對應關系上來考慮假借產(chǎn)生的因素,他們認為如果按照字和所指對象一一對應這種邏輯來考慮,文字總有窮盡的時候。而許、徐、周三位則是從漢字的性質(zhì)以及漢字的造字機制上來考慮假借產(chǎn)生的原因,認為“有些事物或概念則無形可象”,“只有假借一個已有的同音字來表示它的意義”。章太炎則認為假借是為了節(jié)制文字的日益繁多。
以上幾家的說法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探討為什么會出現(xiàn)假借這種現(xiàn)象,還應該從漢語的記錄方式上去著眼。
詞和字不同。詞的本質(zhì)是概念,“義”是語詞的本體,即是“我”(“我”是認知主體,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一個群體,普遍情況下指群體)根據(jù)對某事物(此事物既可以是具體的人、事、物,也可以是抽象的,如思維活動等)的認識而作出的對該事物的一種指證性的判斷,這個判斷是該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其實就是詞義。這個“義”不言不書,只在我心,無聲無形。但是我們不能否認這個“義”的存在。這個“義”要想彰顯出來,或借口耳以相傳,口耳是訴諸聽覺的,是靠聲音的發(fā)出和接收來完成這一運作的。這個時候,這個“義”是靠我們的聲音來顯現(xiàn),聲音是它的記錄方式;或口耳不足以明,則需借助人的視覺系統(tǒng)來明晰這個“義”,這就要靠書寫,訴諸楮墨,形成文字,狀其形、摹其意以明之。這個時候,形象、形體就是它的記錄方式。因此,語詞有兩種不同的記錄方式:以音記詞和以形記詞。
生民之初,不立文字,傳諭授受,有賴口耳,則聞聲以知義。語詞的最初彰顯和明辨方式是語音,語音是語詞的最初表現(xiàn)形式。因聲而知義,聞聲以辨義,意義的表達和區(qū)辨都是通過語音完成的,并且通過語音也能夠完成,這也是先民之所以能夠“不立文字”的一個重要前提。語音成了語詞最初的記錄方式和明辨方式,因聲顯義,以聲別義。這也是漢字產(chǎn)生之后假借能夠確立和運用的一個最根本因素。
后來物類日繁,交際日廣,或地域殊隔、或年月久遠而須有寄。隨著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發(fā)展,新事物必然促使新語詞的產(chǎn)生,可新詞未必一定有新音,在社會發(fā)展、新的詞匯不斷產(chǎn)生的狀態(tài)下,同音現(xiàn)象會越來越多,從而使得“因聲顯義,以聲別義”這一區(qū)分方法不能再發(fā)揮其應有的效能,單純靠語音已無法滿足凸顯和辨別語義的需要,“當一個社會發(fā)展到需要記錄語言的時候,如果有關條件都已具備,文字就會出現(xiàn)?!盵7,p2]在“因聲顯義,以聲別義”這一語言的記錄方式無法單獨承擔其記錄職能的前提下,文字應運而生。
生民造字,象形以示事,“在沒有文字的時代創(chuàng)造文字,只有象形一途,舍此莫由?!盵8,p387]這個“形”可以是具體的形象,如“日”、“月”、“水”、“火”、“山”等;也可以是抽象的標示,如“二”、“三”、“上”、“下”等;還可以是會意的,如“休”、“聞”等。其形如其象,其形如其事,其形如其意。如果給漢字的產(chǎn)生歷程大致劃分階段的話,在漢字產(chǎn)生的第一個階段中,人們充分運用了“因形知義”、“以形別義”這一方法原則,即由口耳相傳時代的單純靠語音來明晰和辨別語詞語義一下子轉(zhuǎn)為單純靠字形來明晰和辨別語詞語義,或者說語言的口頭表達系統(tǒng)和書面記錄系統(tǒng)涇渭分明,沒有任何交叉點。在漢字產(chǎn)生的這一階段中,因漢字形體的顯象功能而使得“以音別義”這一語言的記錄和明辨方式?jīng)]有被運用到語言的書面記錄系統(tǒng)中。因語詞的不十分發(fā)達,“以形別義”這一記錄和明辨方式暫時取得了字詞的一一對應的關系,即字有定詞,詞有定字,因為語詞在口耳相傳時代已經(jīng)是音義結(jié)合了,這就使得這一階段,字有定形、字有定音、字有定義。應該說在這一階段里,漢語的字詞完全合二為一,字就是詞,詞就是字。直到今天,漢語的字詞一體觀還在影響著我們,不得不追根溯源于此。
可事實正像上述幾位先生說的那樣,“有很多代表某些事物的概念不能用象形、象意的方式隨時造出文字來表現(xiàn)”。例如一些事物名稱,像魚、鳥可以據(jù)形造字,以形示義,可該物類中的具體物種,我們是無法據(jù)形造字以明之的,還有一些語氣詞、心理動作詞等等,這些詞匯或者無形可像因而無形可擬,或有形可像而無法以像明義,“單純靠字形來明晰和辨別語義詞匯”無法彰顯它的功能。
出于區(qū)別和明晰語詞語義的需要,人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階段即口耳相傳的階段。如上所說,在這個階段是“單純靠語音來明晰和辨別語義詞匯”的。而在漢字產(chǎn)生的第一個階段里,漢字不僅起到了“以形別義”的作用,而且字詞合一了,字詞合一證明著字與詞都是形音義三位一體的。口耳相傳是一種口頭的訴諸聽覺的表達方式,書面的表達是一種訴諸視覺的表達方式,為更好地在書面中明辨和凸顯語詞語義,將口語中的語音辨義原則運用到書面表達中,使之成為一種記錄語詞的輔助方式,來彌補單純靠字形記錄和明辨語言的不足。這樣,漢字產(chǎn)生的第一階段有定音的字就變成了單純的記音符號,傳統(tǒng)文字學或漢字學將這一現(xiàn)象叫做“假借”。梁東漢說:“假借完全是從聲音相同或者相近這一點出發(fā)的,假借字和被借字之間可以毫無意義上的聯(lián)系。”[9,p121]由此可見,假借的出現(xiàn)是明辨和凸顯語詞語義的需要,是語言兩種記錄方式交互作用下的一種結(jié)果,其運作機制正象孫詒讓說的那樣:“視之不必是其字,而言之則其聲也,聞之足以相喻?!边@樣,以音記詞在被棄置不用之后又一次被起用,并且一直和以形記詞共同承擔著記錄漢語語詞的職能。由于漢字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以形示義的視覺符號系統(tǒng),表意是漢字的主要職能。形聲字的大量產(chǎn)生一方面是漢字本身表意職能所決定了的,另一方面也是以音記詞和以形記詞這兩種記錄方式共同參與記錄漢語的結(jié)果。而這種結(jié)果又進一步彰顯了漢字作為意音文字的特性,“使?jié)h字集中地走向表意兼表音”。[10,p153]因此王鳳陽盛贊:“把特定的詞的符號作為標示特定的音符號的假借是人類記錄史上的劃時代的大發(fā)明……它極大地擴大了人類的記錄能力和記錄范圍?!盵8,p392]
古人在記錄漢語語詞上,表現(xiàn)了其敏銳的洞察力和對語言記錄方式的深刻的認知和運用技巧。在漢字研究中,一直有“通假”和“假借”的分合,一般認為假借是造字,通假是用字。其實這種說法是漢語字詞一體觀念的一種反映,以詞為字,以字代詞。無論用字假借還是造字假借,它們都是運用了以音記詞這種記錄方式來凸顯和辨別漢語語詞語義的,都是把一部分漢字作為記音符號來參與漢語書面記錄的。假借造字和通假用字都是純記音符號,已經(jīng)不具備以形示義的功能。有人認為:“在古代,明明是本有其字,而著書立說者偏偏不用,卻去假借一個音同字或音近字(包括雙聲韻彼此聯(lián)系著的字)來代替,即是說他并非有意無意之間寫了錯別字,只能說刻意存古罷了?!盵5,p204]“先秦時代的人,使用漢字極不嚴謹,完全從語言出發(fā),竟把表意的字當作純粹的記音工具?!盵5,p111]這些看法有失偏頗。使用文字是為了更好地記錄語言,當然要和它所記錄的語言相適應,不以記錄語言為依歸的文字最終將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正是因為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地修正本身以滿足記錄漢語的需要,它才具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這不是古人的刻意存古和不嚴謹,而是古人對語言和文字關系以及怎樣更明晰地記錄語言的深刻認知。
從這個角度上講,造字假借和用字通假是沒有什么根本上的區(qū)別的。之所以有假借和通假這樣的名稱,反映了長期以來我們過于強調(diào)漢字表意的一面,忽略了漢字可以作為記音符號這一根本的事實。假借和通假這一現(xiàn)象存在本身卻正向我們昭示了漢字其實也可以作為記音符號這一事實。不管是通假還是假借,借和被借之間,都是同音或者音近,沒有語音不同而能相通的例子。在漢字“以形示義”功能彰顯的前提下,采用有定音的文字作為記音符號照樣能夠起到凸顯和明辨漢語語詞語義的作用,這也是我們看一些同音字文章不會理解錯文意的一個原因。
運用文字作為記音符號,“可救造字之窮而通其變”,起到了“節(jié)制漢字無限制地發(fā)展”[2,p64]的作用。但也如鄭玄所說:“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鄉(xiāng),同言異字,同字異言,于茲遂生矣?!盵11,p132]孫詒讓“視之不必是其字,而言之則其聲也,聞之足以相喻,用之可以不盡”的觀念恰恰是漢字記音符號功能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