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歆耕

文風往往能透視世道人心，文風也往往能折射出一個時代的風氣。

在中國，很多作家是不好意思出全集的，即使出也是經(jīng)過篩選的有意“疏漏”的不完全的“全集”。不信，請把自己30年前的作品翻檢出來重讀一下，看看當時的語言、文風如何？文學的質(zhì)地是否純粹？是否經(jīng)得起用現(xiàn)在的眼光重讀？這番感慨就來自于我本人。前些日子整理舊書，無意中翻出若干年前“文藝青年”時期發(fā)表文章的剪貼簿，仔細一讀，臉紅羞慚得簡直無地自容。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是刊登在某省報的評《水滸傳》的雜文，那觀點顯然是從當時最流行的一本時政類雜志《學習與批判》中“借鑒”過來的；在一篇短篇小說中，人物說著這樣的話：“加緊鍛煉，要把林彪、‘四人幫’丟了的時間奪回來……”生活中的人物會這樣說話嗎？明顯是生編硬造出來的。但用這樣的語言寫作且能刊發(fā)，顯然跟當時整個報刊的文風有關。

壞的文風特征很容易識別，概而言之，無非“假大空”而已。而一種優(yōu)良的文風又有什么鮮明特征呢？其實也就是魯迅當年在《作文秘訣》中說過的，“有真意、去粉飾、勿賣弄”而已。

文風問題不是個新鮮的話題，歷朝歷代幾乎都有人談過，把胡適的那篇《文學改良芻議》翻開重讀一遍，幾乎就是一篇向陳腐的八股文風開刀的宣言書?？梢哉f，“五四”新文化運動即肇始于文風的變革。毛澤東的那篇《反對黨八股》，對文風問題也已有透徹論述。那么，今天我們還來談文風有其必要嗎？一篇毫無新意的談文風的文章，其本身豈不成了不良文風的笑柄？答案是不良文風問題為害久矣，不良文風在當下仍然為害甚烈，未得到有力有效的匡正。

惡劣文風之所以如過街老鼠，須時時喊而打之，一是因為它如病毒般具有超強的生存能力，往往能通過變更它的“生成方式和分子結(jié)構(gòu)”，以對抗各種抗生素對它的殺傷?！拔母铩敝小靶蟪髨?、大報抄梁效”的千報一腔的文風，雖因人們深惡痛絕而早已銷聲匿跡，但它的實質(zhì)仍以隱性的方式繼續(xù)存活著。諸如高層領導一說重視文化軟實力建設，則許多官員未見對文化有什么實際建樹，卻幾乎口不離“文化”，什么玩意兒都往“文化”這個筐子里裝，盡管很多人未必弄清了“文化”的含義。我們做一件事，是什么就是什么，有必要將所有的事情都烙上“文化”的印章嗎？舉辦類似龍蝦節(jié)、螃蟹節(jié)、美食節(jié)等等，舉辦就是了，大可不必都要在后面加上“文化”的后綴，“螃蟹”且“文化”，真有點讓人琢磨不透該如何“文化”？是該學螃蟹“橫行”的霸氣？還是該用蔥姜醋來消化它鮮美的蛋白質(zhì)？我們需要的是拿出有創(chuàng)意的解決問題之道，而不是將一種概念當作時尚標簽到處貼。但有的官員，不說“文化”就似乎覺得落實領導要求不力，就顯得落后土帽，就好像“沒文化”了。這種簡單跟風表態(tài)式的風氣，與當年的“小抄”與“大抄”又有何異？

壞的文風又有如病毒般具有超強的復制能力，它往往會滲透到各個需要文字表達的領域：在新聞報道中，則假新聞不絕，“假”得越來越離譜。缺少可靠信源的傳聞，報紙也敢刊登。“疑似”、“可能”、“據(jù)傳”這類字眼居然頻頻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中。為了吸引眼球，不存在的事件也敢憑空編造；在新聞報道中還有一種“假”不易為人所覺察，那就是隨意拔高。一件普通尋常事，在記者筆下被妙筆生花到不尋常的思想高度；在學術研究界，則“抄”風肆虐，不僅“抄”觀點，連原文也襲為己有。抄襲者的臉皮越來越厚，抄而不承認，抄而不道歉，一抄而再抄；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則表現(xiàn)為跟風復制，什么好賣，什么暢銷，就“復制”什么。官場小說熱銷，則一批官場小說紛紛出籠；一部《明朝那些事兒》受追捧，隨后一系列《XX那些事兒》充斥書店、書攤；在各種新書的研討會上，空話連篇、胡吹亂捧的阿諛溢美之辭，從與會者口中滔滔而出；在創(chuàng)作中，更深層次的問題是思維方式、語言表達的去個性化。我們在閱讀甲作家與乙作家或丙、丁……作家的作品時，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擁有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寫出的作品其敘述風格卻驚人地相似。曾聽到廣東一位女作家說起她參與中英作家聯(lián)合寫作的一次經(jīng)歷：中英兩國各有四名作家，同時從北京乘火車去重慶，然后各自寫下旅途感受，合成一集交出版社出版。她發(fā)現(xiàn)，四位中國作家的構(gòu)思、敘事角度、文字風格幾乎是一個“模子”澆出來的……當一位業(yè)余老年人舞蹈團的老人，在電視節(jié)目上說出要“通過舞蹈喚醒民眾”的豪言壯語時，我發(fā)覺一種慣說大話的文風已成為很多人的“集體無意識”。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在上世紀80年代，曾尖銳地指出“一場瘟疫已傳染了人類最特殊的天賦——對文字的使用。這是一場禍害語言的溫疫，它體現(xiàn)于喪失認知能力和直接性；變成某種自動性，往往把一切表達都簡化為最通用、劃一和抽象的陳套，把意義稀釋，把表達力的棱角抹去，把文字與新環(huán)境碰撞所引發(fā)的火花熄掉。”他批評“人們總是隨意、粗率、馬虎地使用語言，而這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他把改變文風的使命交給了文學，“文學，也許只有文學，才能創(chuàng)造抗體，去抑制這場語言瘟疫”。

當下中國文學能夠承擔起匡正文風的使命嗎？形成優(yōu)良的文風顯然需要從方方面面著手，對癥下藥，拿出根治痼疾的良方來。但無疑，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作為語言的藝術，有其特殊的功能和作用。我們有必要把文學領域營造成踐行優(yōu)良文風的“圣地”。如果連這樣一塊“圣地”也無法抵御惡劣文風的侵蝕、污染，那么我們到何處去尋覓“山清水秀”之地呢？

我知道，魯迅倡導的“有真意、去粉飾、勿賣弄”，并不是很容易能做到。尤其是“有真意”這一條，包含著多重含義，我將之理解為：講真話、道真情、有真見。如果真正做到了這些，文章自然就會有血肉、有勃勃生氣、乃至有動人心魄的感染力、有啟迪新智的思想沖擊力了。在“情”與“文”的關系上，劉勰也早有其精辟的論述，“為情而造文”，才能達到“要約而寫真”的境界，反之，必成為“淫麗而煩濫”的花拳繡腿（劉勰《文心雕龍·情采》）。雖然“文如其人”是一句老生常談了，“文”與“人”也常常無法劃等號。但第一等的好文妙文，無不與作者的人格修煉有關?！靶纳粤?，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保▌③摹段男牡颀垺ぴ馈罚肮γ?，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葉燮《原詩》外篇）講真話需要正義感和勇氣；道真情需要自然噴發(fā)的熱血和激情；而真知灼見的迸發(fā)，則需淡泊明志、戒浮戒躁，潛心鉆研，廣為吸納，以養(yǎng)浩然之氣，以蓄積思想、知識與智慧的能量。一顆充沛滋潤的心靈、一副博大寬闊的襟懷、一雙睿智清澈的眼睛，需要從多方面滋養(yǎng)構(gòu)建。

近讀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隨筆集中《李爾、托爾斯泰與弄人》一文，心生頗多感慨。托爾斯泰撰文激烈抨擊莎士比亞，空享“偉大天才作家的光環(huán)”，認為“這一光環(huán)迫使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去模仿他，迫使讀者和觀眾在他的作品中尋找根本就不存在的優(yōu)點——從而扭曲了他們的審美和道德理解力——跟所有不真實的東西一樣，是一大惡”。其言辭夠犀利尖刻的。而奧威爾在文中又對托氏的觀點，逐條進行了反批評，不是簡單地去維護莎士比亞的“光環(huán)”，而是通過深層次思想、心理分析，駁斥托氏提出的各種指控“自相矛盾”，“全是無稽之談”。我們不必對他們各自觀點的正誤作任何評說，但我們應倡導這樣一種真誠而富有個性的自由表達的精神。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奧威爾，都是世界文學星空中璀璨的星座，批評和思想交鋒并不會使他們因此而星光黯淡。這樣一種精神品格，中國當代作家難道不該鏡鑒一下？

文學對文風痼疾療治的作用，還須贅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