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艷
(南京特殊教育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文理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8)
作為宋詩的重要開啟者之一,梅堯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經(jīng)30余年,從模擬晚唐、師承西昆到逐漸自成一家,形成自己的風格特色,期間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變,其中最重要的階段莫過于慶歷五年 (公元1045年)到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這十年是梅堯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自身特點的時期,也可看作是其創(chuàng)作的成熟定型期。在這一階段中,梅堯臣筆不輟耕,不斷總結(jié)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明確提出了創(chuàng)作的理念,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藝術(shù)手法成熟、風格圓融、特點鮮明的作品,其平淡卻有真味的詩歌為當時的北宋詩壇如何擺脫晚唐遺風、走出自己的發(fā)展道路提供了有效的范式。
1.梅堯臣詩學理念的成熟首先體現(xiàn)在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功用的明確體認。
慶歷五年,梅堯臣在《答裴送序意》一詩中明確提出詩歌必須具備政治和社會的功用。這條詩學理念的形成與提出和當時詩壇的詩歌寫作狀態(tài)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芭d、觀、群、怨”一直被作為詩歌社會功用的闡釋,但是在北宋初期,詩歌創(chuàng)作長期處于晚唐五代的延長線上,氣格比較卑弱,雖然真宗時楊億等人創(chuàng)立了西昆體,格局氣度得到擴大,但仍以模擬為主,詩歌發(fā)展日趨走向競技的末流,只知道“煙云寫形象,葩卉詠青紅”和“人事極諛諂,引古稱辨雄”現(xiàn)象在詩壇是屢見不鮮。梅堯臣繼承了儒家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受《詩經(jīng)》和《離騷》等作品的影響比較大,要求詩歌具備“言志”、“貫道”的社會功能,恢復《詩》、《騷》的美刺傳統(tǒng)。而《答裴送序意》正是梅堯臣對這一詩學觀點的正式闡釋,全詩如下。
我欲之許子有贈,為我為學勿所偏。誠知子心苦愛我,欲我文字無不全。居常見我足吟詠,乃以述作為不然。始曰子知今則否,固亦未能無諭焉。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區(qū)區(qū)物象磨窮年??嗫嘀鴷M無意,貧希祿廩塵俗牽。書辭辯說多碌碌,吾敢虛語同后先。唯當稍稍緝銘志,愿以直法書諸賢??肿游粗I我此意,把筆慨嘆臨長川。
這是一首回贈好友裴煜的詩。當時梅堯臣因王舉正的舉薦獲許昌忠武軍節(jié)度判官,在離開汴京時裴煜寫有贈詩,勸他要注意自己的言論,不要在詩中議論別人。雖然歐陽修曾多次稱贊梅堯臣的性格純良,但實際上梅堯臣的個性是比較直露的,書生意氣重,常常率性而為,這從他幾次寫詩如《諭烏》和《靈烏后賦》批判如范仲淹這樣的朝廷重臣可以看出。這些作品雖然寫起來痛快,但對一個身在仕途的人來說畢竟會造成不小的負面影響。對于裴煜的好意規(guī)勸,梅堯臣寫下了這首詩,明確地闡釋了自己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解。在梅堯臣看來,詩歌創(chuàng)作絕不是簡單的技藝磨練,除了描摹物象,詩歌應該肩負起更重要的社會功用和政治功能,即成為補濟時弊的重要途徑:“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刻苦,未到二雅未忍捐?!蹦欠N如“唐季二三子”只局限在詩歌寫作的本身,窮年只為“物象”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最后,梅堯臣表明自己“愿以直法書諸賢”,但恐怕裴煜對自己的詩歌理念不理解,唯有“把筆慨嘆臨長川”。雖然后來裴煜的回答無從得知,但從梅堯臣的“慨嘆”中可以看出,即便是好友裴煜,對梅堯臣的這些做法尚不能完全理解,更何況詩壇的蕓蕓眾生?但這并沒有妨礙梅堯臣堅持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此后他又多次就這些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如《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慶歷六年(公元1046年)),在這首詩中,梅堯臣再次強調(diào)圣人寫詩是“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正如《雅》、《頌》的寫作是為了達到“美刺”的目的。屈原寫的是“草木蟲”,寄托的是自己的“憤世嫉邪意”才是真正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這樣的詩學理念的指引下,梅堯臣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關(guān)注時事的優(yōu)秀作品,如 《村豪》、《見牧牛人隔江吹笛》和《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等。
2.“意新語工”是梅堯臣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成熟理念。
梅堯臣認為:“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1]大概來說,“意新”指意思要新穎,要突破前人窠臼,做到“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語工”指用語要工整,即要符合詩歌音韻、對仗等方面的規(guī)律。詩歌經(jīng)歷了唐的發(fā)展高峰,而后如何發(fā)展,令人難以為繼。要想有發(fā)展,就必須有所突破,梅堯臣提出的“意新語工”正是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的突破性,這是梅堯臣在歷經(jīng)詩壇和自身創(chuàng)作多年的模擬道路后對詩歌發(fā)展深入思考的結(jié)果。梅堯臣也在自身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身體力行地尋找突破點,如在描述傳統(tǒng)的意象時,梅堯臣經(jīng)常試圖打破它們通俗的含義,追求別樣的審美效果。如牛郎織女作為一對悲劇人物常見于詩中,人們不是謳歌他們堅貞的愛情,就是感嘆他們不幸的命運。但梅堯臣在《七夕詠懷》中卻這樣寫道:“織女無恥羞,年年嫁牽牛,牽??嗳D,娶婦不解留?!睘樗麄z搭橋的喜鵲也是形象不佳:“喜鵲頭無毛,截云駕車辀,老鴉少斟酌,死欲同造舟?!倍?,他認為這樣制造的相會是沒有必要的,“天意與物理,注錯將何求”,何況“人生自有分”,完全打破了牛郎和織女的傳統(tǒng)形象?!对伾取芬彩沁@樣的反彈琵琶之作。雖然這樣的突破之作常常不能達到真正的“意新語工”的完美結(jié)合,但這種求新求變的創(chuàng)作理念無疑為當時模擬盛行的詩壇注入了清新之風,為宋詩的創(chuàng)作從晚唐五代狹窄的胡同中走出來、重新獲得發(fā)展的機會指引了前進的方向。
慶歷五年到至和二年,這一階段是梅堯臣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根據(jù)朱東潤先生《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中搜集的詩歌統(tǒng)計來看,這十年中他共寫了1397首詩,占目前所存詩歌總量的49.59%。筆不輟耕讓梅堯臣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同時也讓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在寫作手法、題材內(nèi)容和風格特色等方面形成自己的特色,并走向成熟。
1.寫作手法的日益嫻熟。
在詩歌寫作的過程中,梅堯臣不斷地引入多種手法,如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托物諷喻,等等,突破了當時詩壇盛行的描摹為主的單一手法。在經(jīng)過多年的磨練與實踐,這一階段中梅堯臣的詩歌寫作手法日益嫻熟,能夠自如地將議論、描寫、敘述、抒情等各種手法有機融合使用,取得了很好的表達效果。如《依韻和原甫對月見還不至》,第一句“一杯獨飲愁何有”是議論,說自己即使是獨飲也并不感覺到十分的孤單;第二句“孤榻無人膝自搖”是描寫,用等候時身體常有的不自覺的晃膝動作細致地傳達出了一人獨酌時的閑散自在,自然而恰當?shù)鼗貞饲耙痪涞囊馑肌!稌Z》則是將敘述、議論和抒情三者結(jié)合起來使用,詩歌敘述了唐介因為揭露文彥博織燈籠錦討好張貴妃后僥幸進升的事而被貶斥的經(jīng)過,表達了對朝政黑暗的失望和對唐介義勇行為的欽佩,同時也鼓勵他不要喪失生活的信心:“莫作楚大夫,懷沙自沉汨。”《淘渠》、《岸貧》等都是這樣作品。
2.詩歌題材內(nèi)容的鮮活豐富。
詩歌題材與內(nèi)容的不斷擴展與豐富是梅堯臣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又一標志,而鮮活的日常生活性則是梅詩重要的個性特點。這得益于寫作手法的日益成熟,同時也是梅堯臣長期致力于探尋如何豐富詩歌表達內(nèi)容的結(jié)果。在這一階段中,梅堯臣寫下了1397首詩,題材廣泛,有政治詩、軍事詩、悼亡詩、寫景抒情詩、詠物詩、唱和詩等,內(nèi)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社會政治問題,小到自己的私人問題,如變白的胡須,游玩時看見被嫁接的花,在路上看見被賣的魚,等等,在梅堯臣的詩歌寫作中,天地萬物,事無巨細,無不入詩,無不可入詩。雖然這些作品中有些是不太美的,甚至是反審美的,如《師厚云虱古未有詩邀予賦之》描寫了虱子“群處裳帶中”,后又來到裘領(lǐng)端,靠吃人血“自安”的情況;《秀叔頭虱》敘述兒子秀叔因為母親去世,沒有人好好照顧他、幫助他洗浴,以致頭上生了虱子的事情。但從詩歌發(fā)展求新求變來看,這樣鮮活的寫作恰恰是詩人創(chuàng)作成熟的表現(xiàn),因為唯有達到成熟的階段,才能跳出詩歌自身的局限,將之作為表達生活的方式,也只有這樣才能使詩歌真正具備生命的活力。
當然,除了梅堯臣主觀的開拓創(chuàng)新,這十年顛簸坎坷的旅途經(jīng)歷也是促成其詩歌內(nèi)容豐富的主要客觀原因。梅堯臣基本上是外放的小官,多年來不斷在汴京與任所之間奔波,而慶歷五年到至和二年又是他的旅途格外繁忙的十年。慶歷五年,梅堯臣獲許昌忠武節(jié)度判官。慶歷六年,為了續(xù)弦,他從許州來到汴京。慶歷七年,任滿回京。慶歷八年,為國子博士,賜緋衣銀魚。同年前往陳州投靠晏殊,做了陳州鎮(zhèn)安軍節(jié)度判官。第二年(皇祐元年)開初,父親梅讓去世,梅堯臣依例回家守制,皇祐三年回到汴京,皇祐五年因嫡母束氏去世,回宣城奔喪守制,直到至和二年才動身前往汴京。長期的旅途奔波使得梅堯臣的生活中增加了有很多別樣的經(jīng)歷,有效地擴大了梅堯臣的生活范圍,將許多新鮮的事物引入到他的視野,給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和新鮮的血液。正如梅堯臣自己所說:“遠泛千里舟,暫向郊亭泊,觀物趣無窮,適情吟有托?!保ā端拗莺油隆罚┰偌由厦穲虺甲髟姷姆秶緛砭秃軓V,幾乎沒有一個主導性的題材限制,也沒有一個比較明確的中心話題,所以寫景詠物、描寫風土人情、抒發(fā)旅途感受所有種種皆入詩筆,串聯(lián)起來,幾乎就是一部詳細的旅途日記。如僅慶歷八年,梅堯臣就寫了六十余首記錄旅途見聞的詩,如《舟中夜聽汴河水聲》、《夜泊虹縣同施景仁太博河上納涼書事》、《舟次山陽呈王宗說寺丞》、《八月二十二日回過三溝》、《牛背雙鴝鵒》、《小村》等。
3.詩歌風格的穩(wěn)定圓融。
梅堯臣詩歌風格轉(zhuǎn)變較多,直到慶歷五年之后,才逐步趨于穩(wěn)定圓融,總體呈現(xiàn)出“平淡”特色。其實,在這之前,梅詩已經(jīng)初步體現(xiàn)出平淡之美,但因經(jīng)歷和年齡心態(tài)等多方面因素,其詩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意”尚有明顯的不平之氣,還未達到“平淡”美所應有的主體情感的淡泊自然。如《回自青龍呈謝師直》悲嘆自己多蹇的命運:“嗟余老大無所用,白發(fā)冉冉將侵顛,文章自是與時背,妻餓兒啼無一錢?!苯?jīng)過又一個十年的磨練,梅堯臣的詩歌風格也逐漸成熟穩(wěn)定,除了仍舊保持原有的拙樸和古硬,更增加了一份圓融的氣度,形成了獨特的“平淡”特色。雖然他的詩歌仍會毫不猶豫地反映社會問題,但比起青年時代的“平直”,這時更多了一分含蓄和深遠。《小村》就是這樣的代表作品:“淮闊洲多忽有村,棘籬疏敗謾為門。寒雞得食自呼伴,老叟無衣猶抱孫。野艇鳥翹唯斷纜,枯桑水嚙只危根。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稱這首詩“寫貧苦小村,有畫所不到者,末句婉而多風”。[2]這樣的議論與《詩經(jīng)》所有的“怨悱而不亂”的含蓄蘊藉的風格更為相似。這其中也有僧詩的影響。梅堯臣在這一時期因為父母親的去世,兩次回宣城老家守制,和外界沒有很多的來往,但結(jié)交了不少詩僧,有一些唱和之作。雖然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禪學的濃厚興趣,但是時常流露出對僧人所處的化外清寂環(huán)境的喜愛。這為他的詩歌增加了清淡的因素和理性的思考,詩風也在無形中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呈現(xiàn)出“淡”而有“味”的特點,正如胡仔說:“苕溪漁隱曰:‘圣俞詩工于平淡,自成一家。 ’”[3]
梅堯臣是一位勤奮的詩人,他曾感慨地對晏殊說:“刻意向詩筆,行將三十年?!保ā吨x晏相公》)而慶歷五年到至和二年正是是梅堯臣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一個重要的十年,通過這十年的反復磨練,梅堯臣的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無論是詩學理論還是寫作實踐,都日趨穩(wěn)定圓融,并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個性特征。難能可貴的是,多年的辛勞創(chuàng)作同時也為宋詩突破唐詩苑囿、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發(fā)展道路提供了可貴的先驗之路,這正如王安石所總結(jié)的:“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p>
[1][清]何文煥.歷代詩話[G].北京:中華書局,1997:267.
[2]陳衍選評.曹旭校點.宋詩精華錄[G].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35.
[3]吳文治.宋詩話全編[G].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4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