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任芙康
“七十”不鬼魅,再加個量詞,“七十年”也不鬼魅。但你試一試,將“七十年”與你名下的房產(chǎn)擁有期勾連起來,是否會讓你原本平穩(wěn)的心臟,陡生出異樣的敲擊?,F(xiàn)今國泰民安,人活古稀,早不稀奇;但房至七旬,則必須脫手而去,你還坐得住么?
倒回去十四五年,我曾有過一陣看房的癡迷,將正事之余的空閑,打發(fā)成水中撈月的愛好。通常說,看房是為了買房。我不是,只是喜歡,也并不直奔現(xiàn)成的房子,往往先瞧“源頭”的地基。我喜歡看民工干活,他們常常一邊捆扎鋼筋,一邊說笑哼歌。鋼筋簇新,日頭下閃出瓦亮的藍光。有一回,進得一工地伙房,幾位川東口音的同鄉(xiāng),贈我剛出籠屜的饅頭,我亦不見外,再申請一塊涪陵榨菜。雙味回環(huán),一時恍惚于少年胃口的快樂里。
房子擺在哪兒,好與次,表面看一目了然,其實“水”挺深??捶勘緦凫F里看花,有了去偽存真的積累,才曉得視角對路的品鑒。我乃膚淺之人,略有心得,便不忍獨享,有人咨詢,又從不敷衍。也還自己爭氣,并非浪得虛名,人家報出地段、結構、樓層、朝向,便能答出八九不離十的價碼。一女士售樓多年,經(jīng)綸滿腹,臨到自家買房,卻東奔西走,不知如何是好。經(jīng)量身推薦,夫妻倆走進我鎖定的樓盤,踏勘兩小時,成交十分鐘,落得皆大歡喜。
再去工地,慢慢發(fā)現(xiàn),民工氣色不對,柔和褪去,冷漠滿眼。又慢慢發(fā)現(xiàn),鋼筋直徑不對,粗如牙簽,裹滿黃銹。售樓員也開始不對,男生女生一律巧舌如簧,鬼都不信的承諾(虛無飄渺的容積率、綠化率之類),動輒出口成章。樣板間也開始不對,無意中食指彎弓,對友鄰墻面作輕輕叩擊,仿佛隔墻有人,即刻還你空洞的回音。與種種“可疑”同步,房價撒歡兒,似野馬脫韁。隔三岔五傳來的樓脆脆、樓歪歪、樓倒倒,燦若罌粟花開,令人驚艷??捶康呐d致,由新趨舊,不再回頭。心下所喜,只是那些年份久遠的老屋了。
北京陳建功,文壇一首長。我與他沒有深交,但追隨其出門數(shù)次,從“非典”期間看臺灣,到最近北??蠢辖郑际俏倚膬x的行旅。北海的街老,不是大而化之的虛說。早在十九世紀開初,一船船異域強人,破浪而至,狂喜于北部灣地理的位置,山川的植被,海灘的白沙。安營扎寨的寶地,放棄就是對上帝的辜負。于是,歐款騎樓,融會嶺南民居,便有了北海的老城。昔日各色建筑,多已修舊如舊,蒙上夢幻滄桑的外衣。而格局謹嚴的英、法、德諸國領事館,均銘牌高懸,成為國家級文物單位。
那日游覽商街珠海路,意猶未盡,又跨進一座百歲酒樓,憑欄遠望,這般年紀的老屋,成片鋪開,直至目力難及。飯后再乘車出城,去觀摩一處在建小區(qū)。當?shù)嘏笥延性?,各位遠客,給你們看前世,也看今生,新舊搭配,才有北海演變的脈絡。對新房我早無興趣,但念及客隨主便,遂相跟而去。
貴如黃金的銀灘西端,一碩大的房產(chǎn)項目,已初見雛形。同是商人掠地攻城,境界往往高下懸殊。就說眼前的“開發(fā)”,名符其實,鋪陳于一片原始灘涂。而無數(shù)別的地方,多以“拆”字打頭,推土機碾平無辜的村落;或由“聯(lián)防”開道,挖掘機稱雄世代的良田。此刻所見,吻合于所聞,樓房墻基的砌筑,全用福建莆田的天然石料;而人行道的鋪設,則只用云南騰沖的火山巖磚。工地東面“苗圃”里,已成活的上千株古樹,身世坎坷,來自泰國、越南、緬甸的深山……這一切謀劃,出自一份何等樣的心思?要花費何等樣的成本,去做成一件何等樣的事情?朋友介紹,房主瀟灑又實誠,他不是要蓋光賣錢的房子,而是要造能傳世的建筑。聽來嚇一跳,建筑傳世,起碼百年高齡。相形之下,讓人倒吸涼氣的產(chǎn)權“七十年”,其實已成難以兌現(xiàn)的游戲。前些年問世的樓宇,很多并未等來七十年“善終”,存活三二十載,便遇種種原因,落得三長兩短,消失于無形之中。
登上會所平臺,看到另一番陽光世界。寬大的落地窗外,幾只小鳥翻飛上樹,而樹上的芒果,似乎伸手可觸。作為項目輔助部分,是十八洞的標準高爾夫球場。起伏的草坡,推涌的海浪,顯現(xiàn)出矜持的逍遙。都說項目名稱好,“天隆·三千?!保髿饧友髿?,跟數(shù)公里之遙的老街,互為映襯,正壯大著一座耐看的新城。
拋開那類“千邑一面”的貨色,人們到過一個城市,隔了許久,念念不忘的,往往是那城里的建筑。即如這次,北?;貋聿簧偬?,仍興奮,亦向朋友鼓吹。只因那里的房子,無論新舊,皆具別處房子少見的面相,格外令人回味。
“東西方文化沖突”,已成一種概念,并在眾人眼里,視作定律一條。中外交往之中,凡遇障礙,皆順手牽羊,或以“文化”的鑰匙釋疑,或以“沖突”的利刃解惑。大而化之,固然省事,但遠離貼切,多為隔靴搔癢。
托開放之便,自二十年前開始,我拖著行囊,多次域外云游。以丹麥為圓心,網(wǎng)羅周邊諸國,曾有由秋到冬的勾留。之后有東南亞的云山之高,亦有港澳臺的湖海之遠。數(shù)度赴美,與白人朋友結伴,為看太平洋與大西洋在洛基山脈的分水嶺,登上美國國家公路海拔最高的地段;為看海明威的故居,抵達美國版圖上最南端的小島。國內(nèi)的寒舍,我們留宿過法國、瑞士、美國、冰島的親戚。與家人同行,帶他們?nèi)ミ^延慶八達嶺、重慶史迪威故居、長江三峽、臥龍熊貓保護區(qū)、成都三星堆遺址。我們用中國人的邏輯思維,成功矯正一位美國生、美國長的愛爾蘭血統(tǒng)姑娘的形象思維,幫助其撥開愛情的迷霧。我們以東方式的待客之道,接納一位除卻往返機票、身無分文的法國女孩,兌現(xiàn)了她兒時向往的長城攀登。我們以華夏傳統(tǒng)的忠孝倫理,說服一位冰島小伙子,逢年過節(jié)去探望他定居瑞典的父母。交往之初,我們毫無回報的預期。但意外收獲不少良性循環(huán)的碩果,使我們深感人生的豐富,亦備覺人生的溫暖。
悠久的大學,庭院深深,往往是一個地域的縮影。我酷愛校園里的行走,僅在美國,游覽過斯坦福大學、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波斯頓大學、伯頓大學、布朗大學、紐約大學、紐約州立石溪大學、維斯理學院、克羅拉多大學、西方大學??慈思?guī)熒娘L貌,圖書館的秩序,教舍的建筑,森林與草地的鋪陳,在我“東方”的眼神兒里,毫無突兀之感,令人一見傾心?,F(xiàn)在不少人聚飲聚餐,時興AA制,本來無可厚非。但眼見一些青年,學得若干皮毛,將AA制夸張到西方文化的高度刻意仿效,就幾乎成了他們吝嗇的托辭。我多次有意做過試驗,國內(nèi)國外與洋人共赴飯局,要么由我一人付賬,要么完全袖手旁觀,結果無一西方人跟我翻臉,更無一西方人拒絕入席,回回酒足飯飽,盡歡而去。羅列這些,只為表達一個意思,我多年來西去東來,尚未眼花繚亂,而在琢磨體會,所謂東方西方的文化差異,其實往往只是生活的習慣、規(guī)矩不同而已,無須動輒凸顯,更不必輕言“沖突”。拋開心理變態(tài),拋開特異功能,從正面說,東方人西方人對真善美的追求往往同心同德;從負面看,東方人西方人人性中的頑皮與卑劣互為難兄難弟。東西方借鑒、彌補、滲透、融合的事與理,可謂俯拾即是。
就我耳聞目睹,隨手舉例。早春鳥叫帶來的愉悅是一樣的,晚秋落葉帶來的傷感是一樣的;海水入嘴的咸與澀是一樣的,刀尖進肉的疼與痛是一樣的;相處一生的親人不幸離世抱頭痛哭是一樣的,十月懷胎的嬰兒順利降生奔走相告是一樣的;富豪拒絕死神的奢望是一樣的,窮人追逐溫飽的誠意是一樣的;對投桃報李的認可是一樣的,對過河拆橋的厭惡是一樣的;富在深山有遠親是一樣的,貧居鬧市無人問是一樣的;過節(jié)時注重吃喝是一樣的,場面上講究穿戴是一樣的;父母康健的欣慰是一樣的,兒女頑劣的痛惜是一樣的;夫妻同床異夢的怨憤是一樣的,同事爾虞我詐的郁悶是一樣的;商人避稅的心眼兒是一樣的,文人版稅的盤算是一樣的;平民安居樂業(yè)的理想是一樣的,政客巧舌如簧的做派是一樣的;學者天馬行空思路的龐雜是一樣的,乞丐東張西望目標的單一是一樣的;年輕氣盛時容易憤青是一樣的,漸入老境后變得寬容是一樣的;對古道熱腸的認可是一樣的,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是一樣的;有榮辱心的人做了錯事會無地自容是一樣的,無羞恥感的人干了壞事能泰然自若是一樣的;不良的少年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一樣的,有志的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是一樣的;坐上飛機希望正常降落是一樣的,進入夢鄉(xiāng)期待平安醒來是一樣的;開朗的人人來瘋與多動癥是一樣的,內(nèi)向的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是一樣的……
寫出這些語無倫次的句子,都是為了與人分享一個概念——文化范疇內(nèi)“沖突”的概念,只是相對而言,大不必有人一說,你就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