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楓
(常州大學 文法與藝術(shù)學院,江蘇 常州 213164)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全社會思想解放的局面由此打開。巴金于同年年底開始寫作回憶性文集《隨想錄》,至1986年,《隨想錄》共完成5集出版(先后為:《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無題集》)。《隨想錄》是巴金晚年最重要的作品,是老作家“一生的收支總帳”,出版后引起社會各界震動,巴金也因此被譽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通過這部文集,我們可以探索作家在非常歲月里的心路歷程,并從中反思知識分子主體,從知識分子立場考察作家的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
新中國成立后,作為一名來自國統(tǒng)區(qū)而非延安的作家,巴金早已體驗到自我改造的艱難?!拔母铩北l(fā)更把他推上運動的風口浪尖,迫使他面臨更復雜的思想困境。但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巴金坦言自己當時是真心相信“文革”的宣傳,愿意接受思想的改造,他對知識的信念全盤動搖了:“人們這樣說,我也這樣相信,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知識’,我也必須把屬于知識分子的這些‘毒草’燒盡鏟絕,才能得到改造,做一個有用的人。”[1]555作家知識分子不再是值得自豪的一種身份,而是給當事人帶來災禍的一頂黑帽。巴金承認原有的知識是有害的,甘愿割掉知識分子的尾巴,甚至把牛棚生活和批斗折磨當作知識分子不可缺少的考驗,主動配合各項運動對自身的改造:“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我還有通過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決心?!盵1]277
巴金是一位成長于“五四”風潮的老作家,他出身于舊式官僚大家庭,從小接受儒家圣賢的教育。但他不惜背叛舊禮教和家庭,因為他要用自己的思路去想問題,去尋求更合理的生活目標。為什么這樣一位富于反叛精神、曾受“五四”啟蒙精神洗禮的作家,在“文革”發(fā)動之初卻一味盲從,像多數(shù)人一樣陷入了時代的愚昧之中,并喪失了啟蒙精神的基本原則和立場呢?在這本“講真話”的書中,巴金并不會為自己在壓力下退縮,缺乏反抗精神而編制托詞。造成作家認識上巨大落差的原因,必須到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歷史背景中去尋找。
在古代專制社會,知識分子即“士”一直依附于皇權(quán),缺乏自身的獨立地位。自隋唐實行科舉以來,士人并非為了學問本身而讀書,而是把讀書作為走上仕途、謀取功名的手段。這使士失去了自我獨立思考的能力,卻一味逢迎官方的意志?!皩θ胧撕驼位顒拥倪^于專一的興趣,造成了中國士階層個性發(fā)展的畸形。”[2]明清兩朝對文人的殘酷打壓,使得他們在精神上愈加奴化。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整體,始終難以形成真正的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價值。清末科舉的廢止把文人拋向社會,在“五四”前后松動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但其獨立的地位和價值尚未得到充分發(fā)展,革命的任務壓倒了啟蒙意識,知識分子又被卷入政治的漩渦中。
在新中國“左傾”政治運動的強大聲威下,舊知識分子身上殘留的對權(quán)威的依附性復活了,他們的心態(tài)重回到古老的“士”的階層中,原本不牢靠的自我價值支點迅速坍塌?!按蠖鄶?shù)的中國知識分子都經(jīng)不起政治權(quán)威的巨大壓力,不但逐漸喪失了自信和自尊,而且同時還滋長了一種自疑和自罪的潛意識?!盵3]知識分子的自我懷疑和原罪意識源自封建時代“臣罪當誅,天王圣明”的觀念,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志是不容置疑的,如果個人的意志與之產(chǎn)生沖突,那過錯只會在于自身。尤其當“文革”運動把“反、資、修”同人民群眾嚴格劃清界限,老知識分子更被貼上了腐朽階級的標簽,陷入道德上的自卑,似乎在人民面前犯了罪。他們“在群眾聲威的氣氛鎮(zhèn)攝之下自譴、自責、自恨、自愧、自悔、自慚形穢,于是,積年學養(yǎng)累成的‘精神武裝’完全被解除了,人格尊嚴完全零化了?!盵4]561
從巴金個人來說,他是具有浪漫氣質(zhì)和理想主義精神的作家,群眾運動的高漲情緒與他的激情存在某種一致性,相對于一般作家,他更容易認同那種運動。且他早年接受過民粹主義思想,平民的社會意識使他與群眾性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普遍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加上特有的個人思想情感,巴金在“文革”初期相信口號,配合運動是可以理解的,他代表了當時相當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
巴金畢竟是一位具有批判精神和啟蒙意識的老作家,他不可能長久受時代的蒙昧,不可能一直看不到“文革”運動的荒謬?!拔母铩北l(fā)兩年后,巴金的思想產(chǎn)生了變化,“可是我無法再用別人的訓話思考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我周圍進行著一場大騙局。我吃驚,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滅?!盵1]279巴金進而對自己喪失知識分子立場進行反思,他無情地解剖和批判自己:“我自稱為知識分子,也被人當做‘知識分子’看待,批斗時甘心承認自己是‘精神貴族’,實際上我完全是一個‘精神奴隸’?!盵1]279從原來的“奴在心者”,到后來的“奴在身者”,未能改變的是“精神奴隸”的地位和命運,巴金的歷程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群中具有代表性。
當然,有極少數(shù)知識分子在思想上從未迎合或附和過時代的狂潮,如陳寅恪信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允許自己在任何政治力量面前放棄平生所堅持的原則。不過陳寅恪能做到的只是退回內(nèi)心,保持個人的操守,中國最缺乏的是道德實踐上的思想斗士,在身心兩方面都擺脫奴性的真正人格。19世紀被流放的俄國知識分子面對沙皇的壓迫,以具體的道德實踐為全民族提供了人格的表率。而在我國能找到的幾乎只有顧準,只有他在艱苦的條件下以悲壯的身體力行實現(xiàn)其對真理的追求。
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巴金就在文章中議論過知識分子立場問題:“知識分子的心靈深處總是有一個‘偉大的自己’。他們最難忘記的也就是這個‘偉大的自己’。他們習慣了站在自己的、個人的立場看一切事情、一切問題?!卑徒鹗且晃挥辛贾闹R分子,他心中本來有一個“偉大的自己”。十年浩劫結(jié)束后,他痛感于過去歲月中獨立人格的喪失和知識分子責任的失落。他曾在《“激流”三部曲》中鞭撻覺新在壓力下放棄個性與自我意識的妥協(xié)性格,最終卻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是早年鞭撻的對象。他要從解剖自己開始,給苦難的歷程作一個總結(jié):“盡管那些年我受盡污辱,受夠折磨,但我還是不能不責備自己為什么不用腦子思考?!作為知識分子,我的知識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1]613巴金的話是針對自己的,更是針對整個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霸谛碌臍v史時期,在結(jié)束了一場全民族的災難,一切都又重新走上正軌以后,知識分子的責任與神圣使命又表現(xiàn)在哪里?這才是《隨想錄》提出的真正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盵5]在劫后余生的中國作家和學者中,巴金是最早的覺悟者之一。巴金不僅解剖自己,而且剖析整個民族的弱點,他不把責任推給外在原因,而是從人的內(nèi)在主體去挖掘劫難發(fā)生的原因:“我們不能單怪林彪,單怪‘四人幫’,我們也得責備自己!我們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貨色,林彪和‘四人幫’販賣它們才會生意興隆?!盵1]50正因為國民思想觀念中有太多奴性因素殘留,他們才會輕易地陷入奴役。由此,巴金“第一個提出了必須把控訴‘四人幫’與剖析個人及民族的弱點結(jié)合起來進行這一深刻思想。”[6]巴金誠然在“文革”中失去了人格尊嚴,但良知使他內(nèi)心充滿了負疚,他必須做出自我懺悔,把堆積在心頭的污泥挖掉,才能得到心靈的平靜?!斑@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它像一根皮鞭在抽打我的心?!盵1]235真誠使他無法逃避作家的自我,而懺悔使他贏回了作為知識分子失去的尊嚴。然而,巴金懺悔的聲音顯得太寂寞了。眾多作家學者在“文革”運動中暴露了人格的奴化,比巴金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們對不光彩的過去根本無意懺悔,不愿進行主體的反思。許多人心安理得地把全部責任推給外在政治環(huán)境,自己卻在“歷史”的庇護下獲得輕松的逃逸。對過去自我人格的殘缺不能痛定思痛,中國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建立就難以出現(xiàn)生機。
許紀霖在研究中國知識分子問題時提出一個核心理念:“中國知識分子總體上說缺乏獨立人格,這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障礙之一,也是中國文化的缺陷之一?!盵7]作為社會和文化思想觀念的引領(lǐng)者,知識分子階層的發(fā)展和社會的發(fā)展是互為因果的,知識分子自身的病弱必然造成社會和文化向前發(fā)展的阻滯,中國當代文學差強人意的現(xiàn)狀也必須從作家自身尋找原因。“造成文學發(fā)展徘徊不前的終極原因不是政治,而更大程度上是由于作家、批評家主體意志薄弱的結(jié)果。”[8]文學是用來塑造人的,如果作家主體人格都不健全,他又怎么可能造就強健有力的個人形象呢?
如此看來,巴金對自我人格奴化的揭露和懺悔便具有深遠的意義,只有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的缺陷,對知識分子立場的重建才成為可能。巴金暴露了自身丑惡的一面,因此贏回了世人的尊重。《隨想錄》封底清晰地印著,這“是一部代表當代文學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它的價值和影響,遠遠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學范疇?!?/p>
雖然巴金懺悔和挖掘自我的態(tài)度真誠而熱切,但他很少挖出那段非常歲月中個人經(jīng)歷的具體細節(jié)。他只是籠統(tǒng)地說:“我相信過假話,我傳播過假話,我不曾跟假話作過斗爭。別人‘高舉’,我就‘緊跟’;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滿,我也把它們完全咽下?!盵1]198至于他怎樣緊跟,如何膜拜,有過什么疑惑不滿,文中都語焉不詳。例如在對待胡風事件上,巴金寫過批判文章,主持過批判會。但在回憶錄中,他僅僅含糊其詞地提到那幾篇文章,批判會的情形則被遺忘了。巴金對胡風、路翎等人充滿歉疚,為了當時“向著井口投擲過石塊”。但他沒有具體描寫當時的心理活動:他是如何寫那些批判文章的,他的違心言論造成了什么后果,對胡風等人有過何等傷害等等。對整個事件的回憶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而缺少細部的描繪。巴金自己承認說:“我清夜深思,我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良心,馬上又調(diào)轉(zhuǎn)身子,離解剖自己還差得很遠?!盵1]274他發(fā)出了大聲呼吁,但實行起來卻遠為艱難。作家的風骨讓我們感動,可惜他很少給我們以血肉的感受。巴金的力量太單薄了,對自己進行解剖和懺悔的同時代人太少,而中國文化中又缺乏自我懺悔的傳統(tǒng)。中國的自傳文學“不做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較之自我省察,更注重自我辯明?!盵9]這正是大多數(shù)作家對待過去歷史的態(tài)度,能在主觀上具有懺悔的意識已屬不易。
另一方面,巴金在許多問題上仍有所顧忌,不敢暢所欲言。在談到“四人幫”為什么有如此能量時,作者轉(zhuǎn)而提出風波亭冤獄上秦檜為什么有那么大權(quán)力的問題,提到有人在秦檜前面加上宋高宗的名字,最后總結(jié)道:“用自己的腦子思考,越過種種的障礙,順著自己的思路前進,很自然地得到了應有的結(jié)論?!盵1]349為了應有的結(jié)論,繞了一大圈,作者最終還是沒有明言,由此可以想見他面對的看不見的壓力。新時期以來,雖然思想解放的春風吹暖了大地,但“倒春寒”的逆流時時襲來,作家必須時時觀望局勢。因此,巴金之說真話,“仍被作為一項刻意爭取的權(quán)利,但那段過去的歷史,是一個含糊不清但恐怖籠罩的夢魘,清晰地潛藏在現(xiàn)實背后。”[10]
在內(nèi)與外的重重障礙下,作家的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經(jīng)受了嚴酷的考驗。巴金展示了巨大的勇氣,在講真話的坎坷路途上邁出了艱難的腳印,為后人樹立了挽救人格的楷模?!爸挥兄v了真話,我的骨灰才會化作泥土,留在前進者的溫暖的腳印里,溫暖,因為那里有火種?!盵1]460我們不能責怪巴金懺悔不足、剖析不深、批判不力,他已經(jīng)做了別人都沒有做到的?!峨S想錄》在新時期文壇首開講真話的風氣,“這種深刻的自審與審丑,在當代文壇,無人過于巴金?!盵11]如果巴金要為自己做得不夠而感到羞愧的話,那么許多作家更要被釘在人格懦弱的恥辱柱上。
巴金早年就樹立了用筆作為武器的信念,他寫作是為了投身于解決廣大民眾的痛苦,解決重要社會問題的斗爭。正如他所說:“我也要奮筆寫下去……把筆當作火、當作劍,歌頌真的、美的、善的。打擊假的、丑的、惡的,希望用作品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有所貢獻?!盵1]135正是出于知識分子的責任,即使在八十高齡,巴金依然拿起筆對自己進行無情的鞭撻?!皬摹晕摇茉斓哪康纳险f,則是通過‘懺悔’,以重建英雄意識,重新確立他早已認定的那種對社會應該負起的責任,把一度迷失的東西追回?!盵12]責任感使巴金在最后的歲月維護了知識分子的自我尊嚴和人格獨立,只有具備獨立人格,作家才能在干預社會的斗爭中真正發(fā)揮作用。
西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代表了社會的良心,他們對己堅守人格信仰,對外界社會保持清醒的批判,形成對社會權(quán)力的有效監(jiān)督,并在需要時以巨大的人格力量投入維護公平與正義的斗爭。知識分子的存在使整個社會和文化趨向健康合理。但是中國知識分子先天缺乏獨立的精神傳統(tǒng),近代以來又在國難當頭之下無暇顧及自我的培育,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尚未得以建立,開啟民智、引領(lǐng)潮流的重任也就難以擔當。殷海光早就痛感知識分子立場的失落:“知識分子是時代的眼睛,這雙眼睛已經(jīng)快要失明了,我們要使這雙眼睛光亮起來,照著大家走路。”[4]543應該說直到現(xiàn)在,時代的眼睛仍需擦亮,知識分子自我意識與獨立人格的建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作為“一代知識分子的覺醒和痛苦的思考的結(jié)晶”[13],巴金《隨想錄》的寫作是漫漫路途上的一只腳印,通往前方的路需要更多更多的足跡。
魯迅早說過,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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