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雁
(遼東學(xué)院國際交流中心,遼寧丹東118001)
時代夢魘里的傳奇
——讀張愛玲的小說《色·戒》
王曉雁
(遼東學(xué)院國際交流中心,遼寧丹東118001)
《色·戒》是張愛玲后期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小說以冷峻的文筆和出色的心理描寫揭示了亂世中復(fù)雜的人性和情與欲的沖突。在風(fēng)云動蕩的大時代里,張愛玲依舊給自己的人物留下了人性的空間。
張愛玲;《色·戒》;人性
發(fā)表于上世紀70年代末期的《色·戒》,無疑是張愛玲后期短篇小說的代表作。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始于1953年,1978年4月11日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上發(fā)表,前后耗時整整25年,其間經(jīng)歷了數(shù)次修改。張愛玲極為看重這部涂涂寫寫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作品,也許是其中隱藏著太多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糾葛,字里行間便是欲說還休、欲言又止。
佛家認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許張愛玲是想通過這篇小說告訴世人,在特殊的動蕩年代里應(yīng)該用理智來控制情感,當(dāng)世俗男女被剝奪了正常生活和相愛的權(quán)利時,便不得不硬起心腸斬斷纏綿的兒女之情。張愛玲以她一貫的冷峻決絕將復(fù)雜的人性和情與欲的沖突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民族大義的框架下冷眼旁觀了愛國的浪漫與幼稚。
《色·戒》講述了20世紀40年代初抗戰(zhàn)時期舊上海的一個傳奇,一個并不復(fù)雜的故事卻將政治、國家民族情感和男女愛情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故事和人物原型取材自1939年12月中統(tǒng)情報員鄭萍如布局刺殺汪偽特務(wù)頭子丁默村一案。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上海和香港,一個是喪失主體的都市,一個是缺少國家意識的地方。當(dāng)“人們還不能掙脫時代的夢魘”[1](P15)時,想要安穩(wěn)自在的日常生活實在是奢侈,這是亂世里的悲哀。
女主人公王佳芝應(yīng)該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可惜錯誤地把人生等同于藝術(shù)。她在舞臺上算是不錯的演員,身著民國學(xué)生裝,慷慨激昂地表演愛國話劇,顧盼間美艷照人的女演員被自己的演出深深陶醉了,于是荒唐地把人生也當(dāng)成了水銀燈下的舞臺,在一場美人局里躊躇滿志地粉墨登場。王佳芝這場戲演得更賣命,只是遺憾沒有觀眾的喝彩。她與官太太們搓麻將時仿佛置身于水銀燈下,與易先生眉目傳情之際,為“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這樣的事”激動不已。在人生的舞臺上浪漫稚嫩的她無疑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沉醉在演出成功的喜悅中,卻一頭栽到捕獵者的陷阱里。
如果不是生逢亂世,王佳芝該會過著另外一種精彩的生活。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學(xué)生,一個陶醉在夢幻的理想中不了解自己的女孩。當(dāng)她勇于獻身非但未贏得同伴的敬重,反而遭來他們的嗤笑時,也未嘗不后悔自己太傻,只是她的愛國情懷被理想化了。她過于自信而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人生如戲,可如果太入戲了,結(jié)果只會落得凄涼的謝幕。
在張愛玲的眼里,亂世里的男女最終還是需要愛的男人和女人,只是不幸被時代推上風(fēng)口浪尖,有的成了漢奸或者刺客,愛一個人難道還需要什么理由嗎?在這樣的時代里,世人謳歌憧憬的浪漫愛情,在張愛玲的筆下,不過是男女之間占有和被占有的關(guān)系,是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女性的天空是陰沉的,女性的愛情是悲涼的,這是張愛玲一貫的主題。
張愛玲喜歡用細膩真切的敘述方式,她常常“按照世俗人情的邏輯展開日常生活的形態(tài)、細節(jié)和微妙變化”。[2](P156)應(yīng)該說《色·戒》也是一部富有現(xiàn)代傳奇性的小說,作品于流暢綿密的敘述中突然響起出人意料的另一種聲音,雖令人意外卻又合乎情理,給讀者一種震人心魄的體驗。
兩顆重壓之下孤寂的心需要彼此的溫暖和安慰,所以易先生與王佳芝才會有那么短暫的溫柔之夢。易先生是在槍林彈雨中提著腦袋做事的人,這樣亂世中的勇者絕非貪戀王佳芝的美色,他對她雖沒有愛的表白,但深知“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缺少雙親關(guān)愛的王佳芝只被劇團同學(xué)當(dāng)作色誘的工具,沒有人關(guān)心她的內(nèi)心情感,在他們眼中,她的價值就是誘餌。涉世未深的女學(xué)生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漢,她在與易先生的來往中體驗到了一種新鮮的情感,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溫暖生動的感受。有的時候,愛的人卻是我們命運中的劫數(shù)。易先生是王佳芝生命的劫數(shù),本來是要取易先生性命的王佳芝,卻事與愿違成了易先生的守護者。
恨的力量永遠抵不過溫柔。一開始王佳芝也未必多么恨易先生,不過是被一腔愛國熱情所驅(qū)使。在粉紅鉆戒的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他對自己的愛,這種愛足以擊碎她曾經(jīng)以為堅硬無比的意志,于是她毅然舍命救了他。對于一個單純的女子來說,家、國、天下畢竟是比較空泛的概念,遠不如現(xiàn)實的愛情實際,何況在那個年代人們的政治立場有時也是模糊的。那枚粉紅色的鉆戒戴在她手上時,晶瑩的光芒讓她惆悵地看到了愛情,此時她忘了自己仍在演戲,這鉆戒不過是小小的道具。只一瞬間的恍惚就改變了結(jié)局和命運,她回憶起和老易的交往,難道自己不愛他嗎?顯然不是,事實是每次和他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洗掉了。她在錯誤的時刻發(fā)現(xiàn)自己錯誤地愛上了他,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她在這場陰謀與愛情的較量中慘烈地敗下陣來。
王佳芝還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易先生不見得是她于千萬人中最想遇見的那個人,然而他們相遇了。假作真時真亦假,她被他吸引了。當(dāng)他倆在首飾店的燈下相對時,在那“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他們從未如此密切過,此時她也來不及想是否愛他。可是她從他臉上溫柔憐惜的神情里感覺到他是愛自己的,于是她的世界“轟然一聲”坍塌了,可惜這一切來得太晚了。這一刻,理性、立場、民族和忠誠都無足輕重了。國家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也不重要了,情感戰(zhàn)勝了愛國大義,她只想讓他快走,醞釀兩年之久的暗殺計劃就這樣擱淺。
易先生一定也是愛王佳芝的,她是他刀光劍影的亡命生涯里唯一的紅粉知己,他為“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而陶醉,盡管他早已是歡場中的老手。只有在她身邊,他的心才會獲得片刻的寧靜,她喚起了他心中那溫暖柔軟的感覺。在快刀斬亂麻的果決中他未必視她如草芥,只是大丈夫當(dāng)斷必斷,在美人與權(quán)力之間不可有一絲的猶豫。他的生活實在是在刀尖上行走,日本憲兵隊還有周佛海都可以輕易置他于死地,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中他萬般無奈不得不除掉隱患。他知道她對自己是有感情的,這種感情他覺得是“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這種最終極的占有讓他于悲哀之外得到一絲釋然:雖然命喪于他的槍下,她死前也許會恨他,然而,這樣她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驚魂未定的他想到此不禁憮然,他是她今世的因,她是他后世的果,他們不愧是冤家。也許不能否認的是,如果能夠跨越飛逝的流年,他們一定會再次相約,她定然愿意生生世世做他的女人。
在風(fēng)云動蕩的大時代里,張愛玲依舊給自己的人物留下了人性的空間。作品體現(xiàn)了張愛玲的愛情觀,那就是愛會超越政治和階級立場,真正的愛是無怨無悔,無需回報,甚至可以生死相許的。人在戀愛的時候,感情會更純凈,也更放恣,情令智昏的事也會發(fā)生。正如張愛玲在發(fā)表《色·戒》時寫的:“這個小故事曾經(jīng)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張愛玲的小說不寫革命,她善于把愛國、政治等嚴肅的題材與世俗的男女之情結(jié)合起來,借以展現(xiàn)動蕩年代的痛苦不安的靈魂?!渡そ洹冯m以抗日戰(zhàn)爭為時代背景,卻并沒有高昂的愛國主義主旋律,沒有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和愛國志士慷慨就義的壯烈場景。張愛玲以旁觀者的角度解構(gòu)革命行為,不懂政治的王佳芝可悲地成了政治的犧牲品?!渡そ洹冯m然是在抗日的背景下展開除奸的題材,張愛玲的本意仍然是要寫普通人的人性,寫愛和背叛在民族大義與愛欲之間的較量和考驗。因為即使是受過專門訓(xùn)練的特工,“當(dāng)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點”。[3](P455)張愛玲于短短的篇幅中用白描的筆觸平淡舒緩地敘述了一個發(fā)生于滬港兩地驚心動魄的故事,半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前因后果覆蓋了兩年的時間。小說中沒有任何激情的片段,在平淡無奇的敘述中,政治、愛國和男女感情這樣幾個主題被糅合在一起,一場痛徹骨髓的情感歷程緩緩地自然展開。一切似乎都是淡淡的,淡淡的愁緒,淡淡的期待。作家把一些重要的應(yīng)該交代的情節(jié)都不動聲色地隱匿起來,整個故事都是在作者的暗示下進行的,留給讀者一個難解的千古之謎。
這部小說沿襲了張愛玲早期小說的風(fēng)格,尤其在心理描寫方面更顯嫻熟自如。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主要是通過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展開的,整部小說都是沿著王佳芝的心緒展開的。特別是王佳芝演戲散場后那一段的描寫:她久久沉醉在演出成功的喜悅中,與兩個女同學(xué)乘電車在街上逛,空蕩蕩的街心仿佛她興猶未盡的舞臺,連霓虹燈的廣告也“像酒后的涼風(fēng)一樣醉人”。這位學(xué)校劇團的當(dāng)家花旦義不容辭地出演了另一場戲里的女主角,只是這一回演出舞臺移到了香港的易公館,沒有人知道罷了。戲演到了尾聲,在決定成敗的時刻,失敗的預(yù)感“像絲襪上的一道裂痕,陰涼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她覺得此時是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給炸飛了”,禁不住心驚膽戰(zhàn)、雙腿虛軟。那只粉紅色的戒指拿在王佳芝手中時,她的一半進入了夢中,她寧愿相信這只是夢,可是那幅觸目驚心的流血場面卻像黑白電影一樣在她身后放映,這是她不愿面對的即將發(fā)生的一幕。
張愛玲的小說意象豐滿,卻又極其講究布局和收斂,她常常惜墨如金,不留多余的閑筆,因此,小說的意味往往在文字內(nèi)容之外?!渡そ洹饭?jié)奏徐緩,兩年來發(fā)生的故事濃縮在一個午后的回憶里,主人公的思緒流動貫穿起那出美人局的始終。如此敏感的題材,加上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那段頗受世人非議的感情,使得小說下筆謹慎寓意隱晦,很多內(nèi)心情感描寫曖昧不清、語焉不詳,人物的心理波動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跳躍性比較大。作者以平實輕靈的筆調(diào)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象空間,我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一口氣讀完這篇小說,卻需要很多時間連綴起那些片段并慢慢地回味。
的確,這部小說并不能稱之為“時代的紀念碑”,小說中的人物也離偉大相距甚遠。短短的兩萬余字傳達出作者對人生無常的喟嘆,未嘗沒有張愛玲亂世里的痛苦回憶和對刻骨銘心愛情的憂傷記憶,也許這是她為自己寫下的紀念文字,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故事,以此來懷念那雖然消逝卻曾經(jīng)照耀了她青春歲月的難以忘懷的情感。
[1]張愛玲.自己的文章[A].張愛玲集·流言[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張新穎.20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xué)的現(xiàn)代意識[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3]張愛玲.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A].張愛玲集·郁金香[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責(zé)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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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1)02-0021-03
2010 -12 12
王曉雁(1971—),女,遼寧臺安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