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公 禮
(青島大學 師范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從范疇觀的演化看現代語言學之發(fā)展
呂 公 禮
(青島大學 師范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范疇化是現代語言學和相鄰學科過去半個世紀發(fā)展的核心問題,范疇觀從經典形態(tài)向類典型形態(tài)的演化反映了語言學思維從離散性、還原性、靜態(tài)性為基本假設的結構主義自主論向更具連續(xù)性、非還原性、動態(tài)性特征的非自主論的深刻轉變。認知語言學和功能主義語言學從中孕育和發(fā)展,而這種轉變的內在動因是語言學思想對于語言具體完整性的根本追求。新世紀的語言學日益成為以整體性、有機性、涌現性及動態(tài)性為特征的復雜性科學,對建立在經典范疇觀之上的語言學基礎理論體系提出了重大挑戰(zhàn)。
語言學范疇化;語言學思維;語言的具體完整性;復雜性;模糊性
范疇化研究是上世紀60年代以來現代語言學及其相鄰學科發(fā)展的一大特征,這是一場匯聚了語言學、人類學、心理學、認知科學、模糊學等學科領域智慧的跨學科思想大潮。其中,Berlin & Kay關于世界語言顏色范疇的調查[1],Elenor Rosch關于范疇化的實驗心理學等視角的研究[2],W. Labov關于語詞及其意義邊界的實證性研究[3],J. Lakoff從認知科學層面對范疇與心智關系的探索[4]及 Taylor關于語言學范疇的類典型研究[5]是這場大潮的標志性成果,它們奠定了新范疇觀—類典型范疇理論基礎,范疇模式實現了從經典形態(tài)向類典型形態(tài)的重大轉變。除了這些專門研究之外,范疇化問題也貫穿在同一時期語言學的重大轉型過程,其觀念和成果散見于功能主義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各種論著。隨著研究的深入,這種原本涉及詞義范疇的研究也把語言學本身的范疇化納入其中。Lakoff初步探討了音系、形態(tài)、句法及語篇范疇的類典型效應[4],范疇化研究至此已轉變?yōu)閷π问街髁x語言學基本假設的質疑和反思。在Taylor的著作中[5],語言學范疇化得到了進一步系統(tǒng)化研究。Taylor試圖從經典范疇模式向類典型模式的更替來審視語言學從結構主義、特別是喬姆斯基自主語言觀念向認知語言學非自主語言觀念的轉變。實際上,認知語法、構式語法、認知語義學、功能類型學等語言學新理論大都從主流語言學的基本假設和范疇觀的全面反思開始建構其理論體系。
進入新世紀以來,語言學范疇化研究逐漸演變?yōu)檎Z言學理論的全面深層次思考。Aarts等學者2003年編輯出版了文集《模糊語法讀本》(Fuzzy Grammar: A Reader)[6],匯集了自亞里士多德、特別是20世紀以來西方思想大家有關范疇的論著,20世紀后半葉語言學大家的相關論著盡收其中。之后,Aarts本人又連續(xù)發(fā)表專論[7][8],對語言學范疇思想的演化歷史進行了全面考察和綜述,涵蓋了語言學發(fā)展各個階段、不同流派及主要人物的范疇思想,涉及幾乎所有語言研究層面。范疇化研究在語言學中的提升Aarts等學者有明確說明。他們指出,范疇化是所有語法理論的核心問題。語言學家的共識是,沒有特定形式的范疇設定,語言學研究便無法進行[6]。1987年,Lakoff 出版了名作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提出了一個令學界深思的重大問題:范疇揭示了思維的什么奧秘?[4]時隔20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回首語言學范疇研究的大量新成果時,我們需要面對同樣令人深思的重大問題:范疇揭示了語言學思想的什么奧秘?語言學范疇觀的演化對現代語言學發(fā)展具有什么重大意義?這些是世紀之初語言學和相關學科亟待深入探索的重大問題。
范疇化是人類認識的基本形式和過程??茖W理論作為人類認識和思維的結晶,其形成和建構離不開范疇化。在此意義上,范疇化研究實質上是關于科學認識和理論內在邏輯結構和思維形態(tài)的探索。像任何科學理論一樣,語言學理論和思維有其內在的邏輯結構,包括研究對象、基本觀念、基本假設、理論形態(tài)及研究方法。語言學思想是按一定邏輯結構編織而成的理論之網,而語言學范疇便是網上之扭結??茖W認識和研究都以特定研究對象的劃分和分類開始,科學理論的范疇在劃分和分類基礎上形成。同樣,語言學始于語言現象的劃分和分類,在此基礎上形成語言學范疇。語言作為研究對象本身就是劃分和范疇化的結果,包含著什么是語言、什么不是語言的類屬的劃定。語言學中的句子、詞類(名詞、動詞、形容詞)、語素、音素(元音、輔音)無一不是基于分類的范疇。語言學范疇是語言學家對語言各個層面和視角類屬特征認識的結晶。范疇化按認識和描述對象的特征、屬性進行,而形成的范疇又成為“類屬判斷”(categorization judgments)[9](P77)的基礎。例如,“某句合乎語法”便是對該句類屬(屬于合乎語法句子的范疇)的判斷,而“某詞是名詞(動詞、形容詞)”是對該詞類屬(屬于名詞等范疇)的類屬判斷。這些判斷的思想表現為關于語言學認識的一組命題。不過,語言學理論不是命題的簡單堆砌,而是具有內在邏輯結構的思想體系,包括研究對象、基本假設、理論形態(tài)及研究方法的說明和論證。說明和論證過程以歸納、演繹、推理(如三段論)等展開、組織和呈現。語言學理論是按科學理論的邏輯結構編織而成的認識之網。
以上我們從范疇化視角對語言學理論的基本邏輯結構作了初步概括和說明。但語言學家對范疇的長期關注和研究是要從范疇化模式的演化中審視現代語言學發(fā)展的基本格局、內在規(guī)律及發(fā)展態(tài)勢。Aarts等學者在《模糊語法讀本》的前言中指出,范疇化是幾乎所有語法理論的核心。語言學家的共識是,沒有特定形式范疇設定,語言學研究便無法進行。語言學家的分歧在于范疇的本質,即語言學范疇如亞里士多德經典范疇觀所認定的那樣是離散的,還是如認知語言學近期所認定的那樣呈現邊界上的模糊性[6](P1)。由于離散性與連續(xù)性相對舉,語言學關于范疇化的分歧其實質是離散性與連續(xù)性的分歧。這一點Langacker有更為簡潔的概括:許多語言學問題和爭議取決于語言學一些方面作離散性還是連續(xù)性刻畫更好[10]。當然,語言學家對離散性與連續(xù)性的界定也不無模糊之處。在本文作者看來,離散性與連續(xù)性在相互關聯中界定,是同一現象的兩極形態(tài),因而可用離散性/連續(xù)性統(tǒng)一表述。在語言形態(tài)的認識中,離散性/連續(xù)性可在兩種意義上來界定。一是同一層面呈現的語言形態(tài),如音位、語義、句法的關聯性特征。二是跨層階(hierarchy)(如語音與音系、形態(tài)與詞匯、詞匯與句法、句法與語篇)和跨(抽象)層面(如語言與言語、內部與外部、語言與認知、能力與使用、語義與語用等)呈現的形態(tài)。
綜合來看,語言學關于范疇化的研究涉及的是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和模糊性[6](P1)。半個多世紀的科學歷史表明,范疇化理論和模糊學之間具有深厚的思想淵源。在語言學領域,Lakoff最早把模糊集合論運用于語言研究(如模糊限制語的研究),也是較早提出模糊語法理論的學者[11]。同樣,回視模糊學的發(fā)展,模糊集合論的創(chuàng)始人Zadeh對類典型研究也給予了充分關注。在他1977年發(fā)表的論著參考文獻中[12],類典型范疇研究的代表性成果盡列其中。這清楚地表明,語言學家在范疇模式上的分歧實質上是精確思維與模糊思維的分歧。苗東升指出,“模糊性是事物類屬的不清晰性,是對象資格程度的漸變性”。“人類對事物進行分類,總是以事物的某種性態(tài)(性質、特征、狀態(tài))為標準的,清晰的事物具有某種性態(tài)是肯定的,模糊性則不然,它們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種性態(tài),又不完全具有那種性態(tài)?!盵13](P20)“模糊事物不服從通常的排中律,存在許多甚至無窮的中間狀態(tài)。”[13](P23)由于上述特征,模糊性也是亦此亦彼性?!扒逦允鞘挛镌谛詰B(tài)和類屬方面非此即彼,亦即排中性;模糊性是事物在性態(tài)和類屬方面的亦此亦彼性,即中介過渡性?!盵13](P24)
回顧語言學家關于經典范疇模式和類典型范疇模式的論述,我們會看到范疇研究與模糊學研究的內在一致性。按照Taylor的概括[5](P22-24),經典范疇觀始于亞里士多德的范疇思想,其基本特征有:①范疇按充分必要特征來定義;②特征呈現為二項形態(tài);③范疇間具有清晰的邊界;④范疇中的成員具有平等的地位。與此相對應,我們可推出的類典型范疇特征有:①范疇不按充分必要特征來定義;②特征不呈現為二項形態(tài);③范疇間沒有清晰的邊界;④范疇中的成員不具有平等的地位,有些屬于典型和核心成員,其他則處在邊緣地帶。Taylor在特征①之后還特別指出[5](P23),亞里士多德范疇觀的設定還可從邏輯“矛盾律”和“排中律”導出,特征②便是導出的特征,而③和④又依次從中導出。顯然,所謂充分必要特征、特征的二項形態(tài)、范疇間清晰的邊界、范疇成員歸屬平等體現的就是所謂精確思維。與此相反,類典型范疇不按充分必要特征來界定,特征呈現多樣形態(tài)和多值狀態(tài),范疇之間沒有清晰的邊界,范疇成員的隸屬呈現程度性,隸屬度高者為典型成員,隸屬度低者為邊緣成員。Berlin& Kay關于“中心顏色”(focal colors)[1]和Rosch在此基礎上提出的類典型[2]體現的就是范疇成員的隸屬度。例如,“紅色”首先有典型的紅色,其他紅色則依程度遞減為不太典型的紅色,而不是如經典范疇所說的“紅色”與“非紅色”之間的二項對立。Labov關于形狀的研究[3]得出了相似的結論。這里需要再次指出的是,范疇化的早期研究主要針對語詞意義的范疇化特征,后來擴展到語言學本身的范疇,即關于語言現象為對象的范疇特征。以語法范疇為例,在轉換生成語法理論中,“合乎語法的句子”可謂典型的經典范疇。一種語言具有清晰的邊界,可以理解為它由該語言語法所生成的所有合格語句的集合。語法的基本組成部分又可區(qū)分出詞類范疇(如NP/VP/AP),它們可按照二項特征進行精確的界定。例如,NP可按[+N]或 [-N]的二項特征,做出名詞詞組與非名詞詞組的區(qū)分。與經典范疇不同的是,在類典型范疇模式中,句子與非句子之間并無明確界限,而是呈現為不同程度的語法性。同樣,名詞的邊界其實也不清晰,如Ross 提出的所謂“名詞性”(nouniness)和“名詞模糊性”(Nouniness Squish)[14](P141)。Taylor在陳述傳統(tǒng)詞類時提到,如果按語義標準界定,名詞可定義為指稱人物、地點或事體(entities)的一類詞。這一界定適用于“教師”、“桌子”等,但“樓道”、“天空”、“墻角”、“紅色”“高度”、“幸?!钡仁欠窨砂词麦w意義來界定,就大有疑問了。所以,按語義來界定,名詞性會表現為“梯級”(gradience)。[5](P183-184)顯然,“梯級”體現的便是范疇成員的隸屬度。
以上討論表明,語言學家在范疇模式上的分歧其實質是精確性思維與模糊性思維的分歧?,F代語言學從經典范疇觀向類典型范疇觀的轉變實際上是從精確性思維想向模糊性思維的轉變。不過,思維模式的轉變和選擇歸根結底是語言現象的本體特征和語言學的最高目標決定的。語言是什么,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應如何界定,是一代又一代語言學家和思想家深感困惑但又必須不斷面對和追問的根本問題,對這些問題的認識和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語言學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方向。索緒爾被公認為現代語言學之父,而他的語言學思想恰恰是從上述問題開始的。索緒爾在界定語言學時的困惑在于,“言語活動的完整狀態(tài)具有很多不同的和性質復雜的方面”[15](P10),語言現象總是同時包含著物理、生理、個體、社會、系統(tǒng)及演化等多個方面,它們相互補充、相互決定,形成了多種難以截然分開的二重關系(duality)[15](P8-9)。這是索緒爾看到的微觀狀態(tài),語言在宏觀層面上又與種族史、政治史、社會機構(制度)及地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在索緒爾的構想中,言語活動是與語言對應的具體形態(tài)。因此,索緒爾所述其本質就是“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縱觀現代語言學的發(fā)展歷程,“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是現代語言學貫穿始終的基本主題。在語言學的近期發(fā)展中,這一主題得到了越來越充分的認識和闡釋。在論及喬姆斯基形式主義語言學之后語言學的轉型時,Lakoff & Johson 明確提出了“完整存在的具體語言”(particular languages in their entirety)[16](P480),體現的顯然就是“語言的具體完整性”。Lakoff & Johson 認為,第二代認知科學致力于從最寬廣的視域來看待語言,“實踐中的語言學家”(working linguists)研究語言的所有方面。所謂最寬廣視域中的語言的所有方面涉及的必定是“完整存在的具體語言”的各個方面和因素,包括意義、交流(策略)、語用、文化、社會、語境知識、人際需要、記憶、注意、知覺、運動和動作、身體的感知運動及相應的神經系統(tǒng)。[16](P481)Langacker 視認知語言學為一項事業(yè)(enterprise),列舉了類似的因素清單,不僅涉及符號和互動功能,而且還有環(huán)境、生物、心理、發(fā)展、歷史、社會文化等因素。[17](P14-16)
不過,“語言的具體完整性”并不僅僅是這些方面和因素的簡單羅列和整合能夠說明的,而要從語言存在和發(fā)揮實際功能的現實語用過程來認識,可分別從“具體性”和“完整性”來解析?,F實的語用過程就是具體的語言主體間的具體話語的展開,而具體的話語展開便蘊涵著“完整性”,即話語是包含了其展開的具體物理、文化及社會環(huán)境,融浸了言語主體的認知、心理、生理、社會及文化屬性的完整過程。[18](P67)在這個意義上,現代語言學功能主義和認知語言學研究實際上是以“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為基本目標的語言學發(fā)展形態(tài)。對于認知語法的創(chuàng)始人Langacker來說,這樣的取向需要在語言分析的“自然性目標”(the goal of naturalness) 中來實現,自然性的描述就是按照自身的特征來處理語言材料,對語言的豐富、精妙及復雜之處給予充分的關注,就是不歪曲語料內在固有組織(their intrinsic organization),[19](P13-14)就是把語言的“整合系統(tǒng)”(integrated system)視為格式塔,加以整體性解釋(holistic account)。[19](P19-20)對于構式語法學家來說,語法理論的基本和初始單位是構式,而構式的核心假設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20](P48)對于功能類型學家來說,語言通過像似性和同構性與主體經驗相映照,由主體認知與(物質、社會及文化)環(huán)境的互動方式所決定。語言系統(tǒng)并不是自足的,而是內部與外部因素的統(tǒng)一。語言的共時結構是歷時演化的產物,共時層面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是歷時演化的遺跡,語言是共性與多樣的統(tǒng)一。同樣,語言與言語也是統(tǒng)一的,語言是個體在線語言使用積淀的結果,語法(語言)源于語篇(言語)。顯然,完整性的核心是“整體性”,現代語言學功能主義和認知語言學各種理論呈現出共同的取向,是由它們的“整體性”假設和追求決定的。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整體性”并不是絕對特征,而是相對一定層次和單位界定的相對特征?!罢w性”的相對性在構式語法中得到了最好的體現。按照Croft的概括,構式是所有語法結構的一般特征,適用于從(原子意義上的)詞匯到復雜句法的所有結構。[20](P17)當然,語法理論畢竟以語句(小句)結構為最基本研究和解釋單位,其“整體性”難以體現語言現象的最大完整性?!罢Z言的具體完整性”的最后源頭在于語用和語篇,“整體性”只有在語用和話語中才能得到最完整的體現,基于使用的方法和最大語境化日益成為認知語言學的追求,“整體性”的語用本源是這種追求的根本動因。
綜上所述,“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是現代語言學發(fā)展貫穿始終的核心問題,而“語言的具體完整性”體現的是以連續(xù)性、多元性、多維性和動態(tài)性為基本特征的復雜現象。苗東升指出,變化性是模糊性產生的重要根源。變化中的事物必然存在過渡階段,而處于過渡階段的事物的基本特征就是形態(tài)的不確定性,類屬的不清晰性,也就是模糊性。[13](P27)筆者認為,不變與變化實質上就是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關系。毫無疑問,變化性是動態(tài)性的表現形態(tài),語言有其靜態(tài)和不變的一面,也有隨語境和時代而變化的一面,因而是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統(tǒng)一。苗東升認為,“靜態(tài)的、時不變的事物易于精確描述,動態(tài)的、時變的事物難于精確描述?!盵13](P27-28)顯然,時間是動態(tài)變化的核心因素。語言學中詞類邊界難以精確界定,詞義難以作精確的描述,語法范疇(如主語和主題)難以作精確的界定,歸根結底在于語言隨時間而呈現的動態(tài)變化性。在此過程中的過渡和中介形態(tài)便無法用清晰和精確的范疇來描述和概括。在語法化研究中,范疇的動態(tài)演化通常用“A >A/B > B”來表示。[21](P36)顯然,其中的A/B就是語言范疇亦此亦彼的過渡狀態(tài)。最后,“模糊性總是伴隨著復雜性而出現。復雜性意味著因素的多樣性、聯系的多樣性?!薄按罅靠梢跃_描述的單因素縱橫雜沓交織在一起,必然產生出具有新質的屬性,即模糊性”。[13](P27)復雜性是“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根本特征,語言學范疇要刻畫和概括語言的復雜性,必然呈現出模糊性。
3.1 語言學的具體完整性目標及范疇化特征
語言學范疇問題的實質和根源在于“語言的具體完整性”,“語言的具體完整性”作為語言學研究的最高真理性追求,是現代語言學貫穿始終的主題。從哲學認識論和方法論來看,“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是事物“具體完整性”在語言現象中的反映。因此,“語言的具體完整性”反映的是語言現象的規(guī)定、屬性、關系構成的有機整體,是語言的豐富性、多樣性及動態(tài)性的統(tǒng)一,由此形成了語言的復雜性?,F代語言學中的各種范式、流派、理論在范疇觀上的分歧、糾結及演化都可以在它們關于“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認識和把握方式上找到根源。Taylor根據范疇觀差異把現代語言學分為“自主語言學”與“非自主語言學”[5](P16),道理就在于此。這里有兩種方法論選擇,一是直面“語言的具體完整性”,二是選定某種視角和層面,以“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某種抽象規(guī)定性為邏輯起點,確立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從范疇的思維特征來看,直面“語言的具體完整性”就意味著認識和思維中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而這恰恰是索緒爾一開始就面臨的問題。對索緒爾來說,直面“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意味著“同時從多個方面去研究語言”,“……而這樣語言學就會變成包含多種內容、彼此互不相連的混亂對象?!盵15](P9)科學意味著清晰和精確,這樣來界定語言學顯然與科學目標背道而馳。然而,考慮到當時科學思想發(fā)展的現狀,索緒爾的困境和矛盾其實并不為奇。首先,索緒爾處在人文社會科學的草創(chuàng)時代,他沒有任何哪怕是框架性的東西作為參照和起點。其次,索緒爾的時代是崇尚精確思維的時代,我們今天所擁有的諸多面向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科學思想和理論(如系統(tǒng)科學、復雜性科學及模糊學等)當時還遠未成為主流科學范式。索緒爾所面對的實際上是任何以清晰、確定、精密分析和描述為基本追求的科學人都要面臨的困境。盡管如此,索緒爾實際上仍做出了正確的方法論選擇,充分說明了科學發(fā)展不以理論主體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內在規(guī)律性。索緒爾的正確性在于,把“語言的具體完整性”作為起始違背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論。任何科學研究首先要從對象“具體完整性”的某種抽象規(guī)定性的分析開始,然后才能實現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綜合把握。索緒爾說,“語言學家應該把‘語言結構’作為首要任務,并把言語行為的全部表現形式與其聯系起來”[15](P9)在某種意義上完整地體現了科學研究從具體到抽象、再從抽象到具體的完整邏輯過程的兩個基本環(huán)節(jié)。索緒爾指出,“語言自身是一個系統(tǒng),它只認可自身的秩序?!盵15](P23)索緒爾所構想的研究對象—語言結構—是一種自足的系統(tǒng)。這樣的系統(tǒng)是通過一系列絕對二項劃分來實現的,即首先嚴格區(qū)分語言與言語、內部與外部、共時與歷時、靜態(tài)與動態(tài),然后取前者舍后者作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顯然,這是典型的分析方法,得到的也是典型的抽象規(guī)定性。從這種抽象規(guī)定性或“方法論抽象”(methodological abstraction)[22]出發(fā),索緒爾獲得了他認為確定和清晰的語言學研究對象。在范疇化的很多研究中,關于經典范疇的討論更多與形式主義語言學相聯系。實際上,現代語言學的經典范疇觀在索緒爾那里就已經得到確定和體現。毫無疑問,索緒爾對語言學對象的界定只完成了語言學思維邏輯過程的第一步,第二部是要把言語行為的全部表現形式與“語言結構”聯系起來,其實質是上升到對“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把握。不過,這也意味著回歸語言的豐富性、多樣性、動態(tài)性及復雜性,因而只能由后來者在不同于經典模式的范疇模式中來認識和把握。這從科學方法論上解釋了現代語言學向非自主理論形態(tài)的必然發(fā)展。
索緒爾對經典范疇觀的選擇不僅限于語言現象的二項劃分,而且也滲透貫穿在其基本語言觀念和具體的方法論之中。如上所述,經典范疇觀與類典型范疇觀的對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離散性與連續(xù)性的對舉。離散性從本質上建立在差異性之上,而差異性恰恰是索緒爾的基本觀念。索緒爾指出,“語言中只有差異”,“語言系統(tǒng)是由一系列聲音差異和一系列觀念差異的結合,……?!盵15](P118)顯然,索緒爾的唯差異論是由他的離散化語言觀念決定的。這又與他的“語言結構”自足性選擇具有相同的科學方法論必要性:離散的對象易于進行清晰的把握和是與否的精確判斷。在這個意義上,索緒爾之后結構主義語言學是其思想中包含的經典范疇觀的繼承和發(fā)展。
離散性的本質是差異,而差異的極端化便走向對立。顯然,差異和對立概念由索緒爾提出,但由對立走向二項對立(binary opposition)則是由布拉格學派在音位學中完成的。音位學的先驅特魯別茨柯依認為,音位學研究的語音價值是抽象的,價值首先應該是關系和對立。不過,特魯別茨柯依的音位是在音位類聚的多種對立關系中界定的。而到了布拉格學派的另一代表人物雅克不遜那里,音位的多項對立被歸并為二項對立。雅克不遜在對分法(最小對立)的基礎上建立了區(qū)別特征學說。[23](P61)至此,索緒爾差異說所體現的離散語言觀念實現了從多項聚合向二項對立的徹底轉變,也標志著自主語言學經典范疇觀念和方法的確立。布拉格學派的音位學理論完成了索緒爾的經典范疇觀在語言符號語音極的具體化,而符號意義極的方法論轉換則首先由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完成。列氏的工作開創(chuàng)了結構語義學的先河。他把音位學的對立特征方法擴展到了意義,最終又擴展到文化范疇的分析,建立了結構人類學。在結構人類學中,圖騰、禁忌語及婚姻制度的解釋都建立在二項對立的觀念和方法之上,“自然”與“文化”,“自我”與“他人”便是二項對立的典范。[24](P98-105)隨著認知人類學的發(fā)展,雅克不遜的區(qū)別特征方法被用于民俗分類和認知組織的分析,形成了之后廣泛運用于語言研究的成分分析法[24](P108)。在這里,分析的基礎不是語音特征,而是語義特征。盡管具有深厚的認知人類學背景,成分分析法的實質卻是結構主義的[25](P107),是索緒爾之后結構主義的基本方法和模式,也是語言學經典范疇思想的集中體現。
到了喬姆斯基時代,現代語言學經歷了歐洲結構主義、特別是美國結構主義的發(fā)展,在思想和材料方面實現了量的大幅積累。然而,索緒爾開啟的結構主義的經典范疇思想不僅得以繼承,而且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在喬姆斯基的語言學理論中,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不再是籠統(tǒng)的“語言結構”,而是語法(或者更為準確的說是句法)。對喬姆斯基來說,語法理論所要解釋的是自主的句法,而自主的句法通過嚴格區(qū)分語言能力與語言使用、內在語言與外在語言、語言核心與語言邊緣,通過二元劃分來實現。這其中最為重要的關系要數語言能力與語言使用。在喬姆斯基的構想中,語言學研究的是語言能力,而不是語言的運用。而這又需要另一個基本假設來支持,即語言能力的主體不是現實中具體的說話人,而是擬想中的人,他所在言語社團的語言也純之又純。與此相對應,喬姆斯基早期所設想的句法是完全獨立于語義和語用的自主的形式系統(tǒng)。自主的句法作為心智的模塊,也獨立于其他認知系統(tǒng)和能力。顯然,這是典型的理想化方法,而理想化的結果是對研究對象的一種抽象規(guī)定性的離散化。但這種抽象規(guī)定性又是形式化的必要階段,只有這樣才能建構一種語法,它只生成合格的句子,排除一切不合格的句子?!昂虾跽Z法的句子”是一個邊界高度清晰的范疇,成為經典范疇觀在新時期的典范。在喬姆斯基的心目中,語法如同數學一樣是一種高度形式化的演繹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語句的生成如同數理邏輯式一樣,可以在嚴格界定的原子初始范疇基礎上,按照嚴格定義的邏輯規(guī)則演繹和推導出來。毫無疑問,要建立這樣的形式化系統(tǒng),并在此基礎上生成合格語句,首先要把語言視為高度離散化的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可分解為組塊(components),組塊又可切分還原為最小成分和特征。原子成分和特征的必要性在于,語法規(guī)則在高度清晰和精確的句法范疇(如NP、VP等)上運作,而這些范疇又需要在邊界同樣清晰的次范疇基礎上來界定和刻畫。正如Lakoff所述,在客觀主義的心智觀中,思維由抽象符號(語詞和心理表征)組成,是符號的機械操作[4](PXIi)。顯然,為了建立形式化的語法,符號系統(tǒng)必須建立在邊界清晰的范疇之上。換言之,經典范疇觀是高度形式化語法系統(tǒng)的必要條件,而形式化的符號系統(tǒng)和操作離不開經典集合論基礎上的二值邏輯體系。
3.2 結構主義語言學范疇觀的內在矛盾性
索緒爾運用分析和抽象的方法,從“語言的具體完整性”中獲得了清晰和確定的語言學研究對象—“語言結構”,開啟了結構主義自主語言學的進程,經后繼者不斷努力,這種思想接力被推向了高潮,成就了20世紀語言學的巨大輝煌。如前所述,索緒爾的自主語言學思想建立在經典范疇觀之上,而后繼者也把這種范疇觀貫徹到了語言系統(tǒng)的每一層面,實現了語言學理論空前的精確性和嚴密化。從科學演化的歷史來看,面對“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索緒爾用經典范疇方法把握語言學的對象,具有方法論的必要性。喬姆斯基如法炮制,把經典范疇模式發(fā)展到了極致。然而問題在于,經過這一層層的分析和抽象之后,語言學研究的還是完整存在的具體語言嗎?有機體分解為器官,再分解為細胞,可實現高度精確的觀察和解釋,但這時研究的還是具體完整存在的有機體嗎?回到語言學領域,“語言結構”便于進行高度清晰和精確的描述,但它確如索緒爾所構想的那樣可以懸浮和游離于完整存在的具體語言之外嗎?“語言能力”確如喬姆斯基所構想的那樣獨立于語言運用嗎? 現代語言學的實際演化給出了否定的答案。語言學并不是一直沿自主的道路發(fā)展,而是經歷了自主向非自主的巨大轉變。功能主義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的興起和蓬勃發(fā)展便是這種轉變的產物。實際上,喬姆斯基自己也未局限于語言系統(tǒng)內部,從中尋找結構的根據,而是在人類心智和生物構造中尋找人類語言的共性基礎,把結構共性建立在心理學、最終又建立在生物學基礎上。這與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具有相似的假設,即人類文化(包括語言)的多樣性由心智統(tǒng)一性生成,只是心智統(tǒng)一性這一深層結構的表層形式[24](P81)。這些發(fā)展本身顯然已經超越了索緒爾所設想的自足結構系統(tǒng)。
上述轉變自然可以從外部找到解釋,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內在矛盾性是轉變的根本原因。我們認為,結構與功能是統(tǒng)一的,索緒爾的根本局限性在于,他把結構從這種統(tǒng)一性之中割裂出來了。結構與功能的統(tǒng)一性可以上溯到亞里士多德關于生命體的目的論解釋,也貫穿在生物學和早期社會學思想的演化之中,Givon 對此考察得出的功能主義基本原則是,(結構)形式與功能之間存在映照和同構關系[26](P1-2)。換言之,結構不能從自身得到解釋,結構由“外在”功能塑造而成,因而不存在獨立于功能的自主結構。在這個意義上,所謂自主的“語言結構”自身便包含著矛盾,這在索緒爾的符號價值論中尤為明顯。索緒爾一方面承認語詞意義為符號價值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認定某詞語之價值最終由它與其他語詞形成的系統(tǒng)所決定,從而否定了系統(tǒng)外部因素對系統(tǒng)內部結構的塑造作用,這顯然與他的符號定義相矛盾。Foley認為,索緒爾結構語言學體現的是一種相對主義觀念,意義是對連續(xù)體的任意分割,符號意義由分割同一連續(xù)體的其他符號的意義決定[24](P96-97)。然而問題在于,相對的意義觀以連續(xù)體為前提確立,沒有連續(xù)體假設,符號又以什么為對象來分割呢?符號的價值又從何談起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符號的價值具有“外在”的依據。仍以顏色詞為例,如果說顏色詞的意義由顏色系統(tǒng)中其他顏色決定,那么顏色系統(tǒng)本身卻是以外在光譜連續(xù)體的存在為前提確定的。沒有光譜連續(xù)體的存在,顏色范疇至少連可供分割的對象也沒有。從這個思路來看,結構的自主性實際上是以結構外因素的設定為前提的,即以非自主條件為基礎和前提確立的,從而否定了結構的自足性。
我們再回到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典范—音位學。在特魯別茨柯依的音位學中,音位對立的基礎是關聯特征。例如,清輔音和濁輔音構成關聯對,其關聯特征為“濁音性”。正如結構語義學的代表人物格雷馬斯所言,“我們所以能夠對兩個以上的輔音進行比較和區(qū)別,是因為它們的對立建立在同一軸上,即“聲帶振動軸”。[27](P24)換言之,濁音/非濁音性的對立是以“聲帶振動”軸為共同基礎建立的。顯然,無論是“關聯性”還是“聲帶振動軸”,都不是音位系統(tǒng)自身的屬性,而是外在于音位系統(tǒng)結構的發(fā)音器官(聲帶)的生理和物理屬性。這種共性軸也可擴展到語義對立項。例如,大/小對立以尺寸度量共性軸為基礎,姑娘(女)/小伙子(男)的對立關系建立以“性別”共性軸上為基礎,“性別”差異首先具有語詞語義系統(tǒng)之外的客觀背景。特征的外在客觀背景Langacker有更為深刻的闡釋。他認為,特征分析要真正具有實質內容,必須賦予固有的語音或語義內容。[19](P21)以元音[i]的特征為例,其中的[+HIGH]特征究竟包含什么實質內容,只能在[i]的實際發(fā)聲執(zhí)行過程中來了解。按照Langacker的觀點,只有當舌頭獲得相應的構型時,特征[+HIGH]才能獲得其實質內容,而該構型又由神經和肌肉的具體動作和其他發(fā)聲器官協(xié)同形成,且作為協(xié)調發(fā)聲動作的必然組成部分實現。[19](P21)換句話說,離開舌頭及其他發(fā)聲器官協(xié)同形成的構型,特征[+HIGH]便只是一個空洞的符號而已。為了說明特征的實質內容,我們把Langacker的分析向語義特征略作延伸。在語義特征分析中,父親∕母親、男孩∕女孩等成對概念的差異可用[±MALE]特征來刻畫。然而,如果看看這些概念的實際使用(如同義反復),我們會發(fā)現[±MALE]所概括的意義其實相當蒼白和貧乏?!案福福┯H就是父(母)親”,“男(女)孩就是男(女)孩”所表達的語義內容最終源于外在客觀現實,其豐富和微妙之處顯然遠非[± MALE]所能概括。
馮志偉指出,音位的二項對立在方法論上可用邏輯排中律來概括:即A或非A。[23](P62)這顯然與經典范疇模式具有相同的邏輯基礎,[5](P23)也與模糊學關于清晰性的邏輯解釋[13](P24)完全一致。邏輯排中律的意義是,如果某一物體不屬于A類,便屬于非A類(A或非A)。然而,排中律運用于語言現象(語音、語法、語義)具有明顯的局限性。例如,元音[i]的值如果放在排中律中來描述,便有[i]或非[i],而非[i]可能是[e] [?] [a] [ε] [u]等。換言之,非[i]實際上包含著多項。在這個意義上,所謂二項對立實際上是一項與多項的對立。同樣,按照排中律來界定,“桔黃”與非“桔黃”對立,但非“桔黃”包括非紅、非黃等多項[24](P97),體現的也是一項與多項的對立關系。概言之,邏輯排中律其實也不是簡單的A或非A的一一對應的對稱關系,而是一與多的非對稱關系。這從邏輯特征表明,經典范疇的二項對立方法對語言現象的描述其實存在嚴重的缺陷。
20世紀后半葉語言學發(fā)展反復表明,結構主義語言學及其衍生形態(tài)確立的高度清晰、精確及形式化的理論目標,只有在經典范疇模式之上來實現,而經典范疇模式又以語言結構與其具體完整性的分離為條件和代價。在此意義上,結構主義語言學觀念有其難以克服的內在矛盾性,而回歸“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是矛盾消解的根本出路。Lakoff & Johson 在談到喬姆斯基形式主義之后語言學的轉型時曾用“完整存在的具體語言”[17](P480)來概括,表達的便是向“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回歸,而這種回歸必然意味著把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分離和忽略的內容重新納入語言分析和解釋中來,致力于從最寬廣的視域來研究語言的所有方面。“語言的具體完整性”在Langacker的認知語法中體現為語言描述的“自然性目標”和語言“整合系統(tǒng)”的整體性解釋[19](P19-20),在構式語法中表現為構式中心論和語言統(tǒng)一整體認識和研究,[20](P368)在認知語義學中表現為語義與語用、語言與百科知識界限消解基礎上的最大語境化。[28](P27)在上述諸多方面和因素中,有些是認知語言學的理論基礎,其他則是功能主義語言學的研究內容。早期,法國功能語言學家馬爾丁內針對索緒爾的唯語言論評論道:“科學研究首要的要求就是不能因為方法上的苛求而犧牲研究對象的完整性。”[23](P153)Halliday在闡釋其功能語法的時侯指出,“功能語法的功能性在于,它為解釋語言的使用方式而構想”,“.....正是語言使用經過無數代時間歷程塑造了語言系統(tǒng)。語言為滿足人類需求演化而成......,功能語法是一種‘自然’語法,因為其中的任何部分最終都可以參照使用方式得到解釋。”[29](PVIii)另外,Halliday提出的“梯度”(cline)[7]概念同樣體現了連續(xù)性觀念和方法。功能主義語言學的另一重要理論模式S. Dik的“功能語法”(FG)體現了相似的功能觀念。按照Siewireska的闡釋,“功能語法”是一種句子語法,它是作為語言互動理論的部分構想的,最終又是作為自然語言使用系統(tǒng)模式的組成部分構想的。在此系統(tǒng)中,人類語言能力與認識、邏輯、知覺及社會能力相聯系。她進一步概括指出,形式范式的倡導者把語言視為獨立于使用的一組潛在的結構描述,而功能主義則采用相反的方法,按照語言在人類社會互動中的功能來考察語言結構組織的所有方面。[30](P1)在語言的共性研究方面,功能類型學的“動態(tài)范式” 代表著語言學思維向“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更高層面的回歸。結構主義—生成語言學與功能類型學具有相似的語言共性訴求,形成了更為寬廣意義上的對立關系。功能類型學的“動態(tài)范式”不僅把心理學,而且把人類學和生物學納入其中。按照功能類型學的基本觀念,社會文化行為是生物進化的產物,因而也包含在上述回歸之中。語言作為生物演化的產物,其核心動因是信息交流。語言結構本身通過語義學和語用學實現了與人類學和生物學的連接。功能類型學作為最為寬廣意義上的回歸,也標志著自主語言學向非自主語言學的根本轉變?!案拍羁臻g”作為功能類型學的新模式,是現代語言學具體完整性回歸在理論范疇和形態(tài)上的必然選擇。
回歸“語言的具體完整性”需要什么樣的范疇觀念和方法,認知語言學本身的興起和發(fā)展是最好的詮釋。認知語言學的產生和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語言學從經典范疇模式向類典型模式轉變的過程。其中Berlin & Kay 關于世界語言顏色范疇的調查[1],Elenor Rosch 對范疇的實驗心理學研究[2]及W. Labov關于語詞及其意義邊界的實證性研究[3],奠定了新范疇觀—類典型范疇理論—的基礎,實現了范疇理論從經典形態(tài)向類典型形態(tài)的重大轉變。不過,新范疇觀形成中的一個需要特別關注的重要轉變是,這場起初主要針對語詞和概念范疇化的探索后來轉為對語言學本身范疇的思考。這在Lakoff 在1987出版的名著中已經顯現出來。Lakoff從認知科學層面探索范疇與心智的關系,但也初步探討了音系、語素、句法及語篇范疇的類典型效應,范疇化研究在此已轉變?yōu)閷π问街髁x語言學基本假設及其范疇觀的質疑[4]。在Taylor 的著述中,語言學范疇化進一步得到了系統(tǒng)研究。從中可以得出的結論是,語言學從結構主義向認知語言學的轉變可視為自主語言學向非自主語言學的轉變,而轉變的本質是語言學理論從經典范疇觀向類典型范疇觀的轉變。近期由Aarts等編輯出版的文集Fuzzy Grammar: A Reader表達了相似的觀念。他們指出,語言學長期以來一直受亞里士多德經典范疇觀的支配,近期越來越多的語言學家試圖擺脫形式主義語言學范疇觀的局限,用新的范疇觀來觀察、分析和重建語言學理論模式,這是值得可喜的發(fā)展。[6]
實際上,認知語言學的主要理論模式大都從結構主義成分分析法所代表的范疇觀的質疑和批判開始建構其理論體系。在這方面,Langacker的認知語法最具代表性。Langacker多年來持有的基本觀點是,語言現象多為程度性(a matter of degree)。[10,19,31]所謂程度性實質是連續(xù)性的另一種表現形態(tài)。Langacker是在離散性與連續(xù)性的對舉中探索語言學范疇觀念和模式的,他分四個關系來闡釋離散性。[19](P14-22)首先,對(語句)的合格性按簡單絕對的是與否來判定,還是沿連續(xù)值等級(continuous scale of value) 把合格性納入統(tǒng)一的語言組織觀念。其次,在標準——特征模式與類典型模式的選擇中,Langacker傾向于后者。他指出,語言中很多現象的隸屬難以按照經典模式進行全無或全有的斷定。例如,“不會飛的鳥”(flightless birds)、“下蛋的哺乳類動物”(egglaying mammals)及“缺少濁音性的元音”(voiceless vowels)的歸屬顯然無法在標準——特征模式中來處理,而用「FEATHERLESS」和「BIPED」特征來刻畫人類,雖也無錯,卻沒有抓住人的根本屬性。第三是對語言現象運用二項組織作兩極化(如共時與歷時、能力與使用、語義與語用、語法與詞匯、音系與語音、直義與喻義等)處理,還是視為包含中間狀態(tài)的連續(xù)體來處理。第四,面對語言的“整合系統(tǒng)”,是按成分分析法分析為離散特征的集合,還是進行整體性解釋。Langacker認為,多數語言單位是高度整合而成的結構復合體或系統(tǒng),而不是組分的簡單相加。特征簡單相加無法重構語言現實的系統(tǒng)本質,系統(tǒng)本質需要用整體性解釋來補充。[19](P19-20)例如,元音[i]如按成分分析法解釋為其特征的總和,我們只要依次把這些特征發(fā)出即可。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該音不僅是成分的簡單加和,而是成分混合為光滑和協(xié)調的發(fā)聲程式。同理,概念也不是組分的簡單相加,而是作為整體來使用的?!癠ncle”作為一個概念是各種(親屬)關系連結而成的連貫和有機結構,我們是以整體的方式和格式塔來操弄概念構式的。需要指出的是,Langacker的后續(xù)研究顯示了認識上的不斷深化。他不再堅持離散性和連續(xù)性的嚴格對立,而是持更為動態(tài)和辯證的觀念,把語言范疇視為對現實的離散化(discretization)。[10]他相信,通常被認為形成連續(xù)體的一些語言現象最好按照多種離散因素的交織來分析,這些因素的交織形成了精細表現的一組可能性。[31]顯然,這與模糊思維的復雜性解釋是一致的。
構式語法是現代語法理論的新模式,構式語法的建構同樣從成分分析法范疇觀的批判開始。Croft在闡釋其激進構式語法的基本觀念時指出,構式語法是反對其他句法理論中語法組織成分分析模式的產物。激進構式語法與成分分析模式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它把構式(而不是范疇和關系)視為句法表征的初始單位,范疇和關系從構式派生而來。[20](P14)他認為,范疇的形成是語法理論的重要方面,但構式語法與早期句法理論對范疇的認識存在本質不同。早期句法模式是還原主義的理論,而構式語法為非還原主義理論。在還原主義句法理論中,復雜句法結構以原子初始單位(句法范疇和關系)來界定,按它們的組合來建構。[20](P4)顯然,還原主義句法理論的實質是把語法視為離散系統(tǒng),可還原(分解)為最小原子單位,可用組塊、范疇及特征來刻畫和表征。Croft認為,范疇語法可用來表征激進構式語法,但二項表征組合卻是其缺陷,很多構式包含多于兩個以上元素。[20](P14)激進構式語法以類型學為理論視角,其范疇思想和特征在功能類型學的“語義圖”和“概念空間”中得到了更為豐富和充分的體現。
按照Croft的概括和界定,“概念空間”是一圖形結構,由代表功能的節(jié)點和代表功能間關系的連線構成?!罢Z義圖”是特定語言中的單一形式或構式表達的功能組成的有界區(qū)域。[32](P134)“概念空間”是繼蘊含等級、語法等級之后形成的功能類型學新模式和方法。功能類型學體現了一種與喬姆斯基形式主義語言學相對立的功能主義語言學理論,它試圖在語言外在功能基礎上歸納語言范疇的共性,并以此為參照解釋跨語言共性和差異。在此意義上,“概念空間”模式代表語言共性研究從結構主義抽象結構向“語言的具體完整性”的轉變,也包含著語言學范疇觀的深刻轉變。實際上,概念空間產生的重要背景就是結構主義的特征分析的普遍意義方法[34]。隨著研究的深入,“概念空間”模式已被廣泛應用于各種語言層面范疇的研究。[20,32,34]“概念空間”的功能和共性取向在語音中表現為“語音空間”。Croft 認為,音系范疇(同語法范疇一樣)需要在跨語言比較基礎上界定和描述,音位是語言范疇映照于外在“語音空間”的產物?!罢Z音空間”的外在性在于,它植根于人類發(fā)聲—聽覺機制的感知運動性質。人類發(fā)聲—聽覺機制的感知運動相同的生理構造意味著,“語音空間”概括的是人類語音系統(tǒng)的共性。[32](P139)這種共性在輔音發(fā)音部位和響度中得到體現,也表現在世界語言元音系統(tǒng)的普遍趨勢之中。 在這個意義上,D. Jones早期提出的“基本元音系統(tǒng)”(Cardinal Vowel System)可能是最早的“元音空間”模式?!盎驹粝到y(tǒng)”既概括了世界語言元音系統(tǒng)的共性,又提供了確立具體語言元音差異的幾何空間參照。
在嚴格意義上,“概念空間”形成于語言類型學研究,其主要研究對象是語法和語音范疇。不過,“概念空間”體現的共性取向和外部動因其實在語義和語詞范疇的類典型模式形成之初就已經萌芽。Berlin & Kay 提出的基本顏色蘊含等級標志著認知人類學從相對論向共性論的重大轉變,顏色范疇蘊含等級與語法范疇等級之間的內在相似[35](P37-38)顯然并非偶然。按照Berlin & Kay的構想,顏色范疇蘊含等級是對世界語言顏色詞共性的概括,而世界不同語言的差異也在共性空間中得到解釋。因此,顏色范疇的蘊含等級實質上就是顏色詞的一種“概念空間”。這一點在Zwarts[36]和Riegier et.al的研究[37]中得到了證實。他們不僅使用了“顏色空間”(color space)的說法,而且明確指出,“顏色空間”并非源于語言中的顏色詞,而是形成于外在的物理和心理基礎,語言中的顏色詞是對人類共有的“顏色空間”切分的結果。同樣值得關注的是,Gardenfors在其“概念空間”理論中也把顏色概念作為主要的研究現象,并把“概念空間”擴展到了味道、重量、音樂及語音等現象。[38]實際上,歐洲結構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Hjelmslev早期對幾種歐洲語言中“樹木”詞匯進行的比較性描述[34],可以視為詞義“概念空間”的雛形。近期的研究顯示,“概念空間”已成為語言各層面共性研究的基本方法?,F在回頭來看,結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把人類文化范疇的共性歸于人類心智的普遍屬性,在心智的共性中認識文化的差異性,與“概念空間”理論具有相似的理論動因和意義。
如果說結構主義—生成語言學體現了離散的范疇觀念,那么功能類型學作為語言學外在論的新發(fā)展則表明,現代語言學范疇觀已經更多轉向連續(xù)范疇觀念。“概念空間”由一系列功能值為節(jié)點連成網絡,表明功能之間不是離散的對立關系,而是由相互聯系的中間過渡狀態(tài)構成的連續(xù)體。例如,Haspelmath 提出的不定代詞蘊含等級由9種功能構成[33,34],Croft 的“擴展的生命度等級”和復數曲折變化圖包含5種功能[32](P134),呈現為明顯的連續(xù)體。另外,Croft 提到的輔音發(fā)音部位和響度等“語音空間”是范疇連續(xù)性在語音范疇中的體現。Croft 在等級關系的總結中也明確指出,等級中的值無需呈現離散性。標記性(如人稱的復數形式)表現為頻率的高低,在“必須使用”和“禁用”之間并無完全清晰的邊界。在有些情況下,某一范疇描述的是等級中的“中間過渡范疇”。[32](P155]他認為,在價值等級的定義和等級類型學證據方面,需要連續(xù)體來解釋語言材料。[32](P155)語義范疇的“概念空間”無疑是最能體現范疇連續(xù)性的領域。其中,長期為語言學和相關學科關注和探索的顏色范疇提供了最為典型的說明。在結構主義語義學中,顏色范疇在相對意義上解釋,因而陷入了相對主義的困局。Berlin & Kay 的基本顏色蘊含等級及Rosch等人關于范疇的類典型研究使人們走出了語言顏色系統(tǒng)的局限,看到了顏色范疇的外在生理和物理基礎,同時也看到了“顏色空間”背后的連續(xù)體。雖然這種連續(xù)體經過人類視覺系統(tǒng)的簡化和范疇化轉化為離散范疇,但與相對主義的絕對離散論相比,顏色范疇的蘊含等級顯示了更多的連續(xù)性。實際上,認知人類學早期的文化范疇研究也經歷了相似的轉變。嚴格的二項對立分析是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的主要特征和方法。例如,“自然”與“文化”、“自我”與“他人”的嚴格二項對立(binary oppositions)被用來解釋文化和語言中的禁忌現象。但在之后的發(fā)展中,Leach在二項對立中增加了邊界和閾限范疇[24](P102),原來離散的二項對立呈現出更多的連續(xù)狀態(tài)。
連續(xù)性的重要意義還在于,它包含了更為具體的范疇假設和引申特征,如同一性和相似性。同一性與差異性是對象之間關系的極端狀態(tài),相似性則解釋了非極端狀態(tài)。從離散性和連續(xù)性的對舉來回視結構主義語言學與功能類型學之間的對立,我們能夠更為深刻地認識結構主義語言學范疇觀的演化。如前所述,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差異”思想之上的。索緒爾之后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發(fā)展是對索緒爾“差異”思想極端化的產物。表現在范疇觀上,極端“差異”思想就是把語言視為絕對的離散系統(tǒng)。在此觀念和方法中,語言單位的價值和意義必然呈現為二元對立狀態(tài),語言學家關于語言現象的分析和描述也自然表現為是與非、有與無、全是或全非的絕對判斷。二項對立分析和描述方法從索緒爾結構思想演化而成,其根源就在于此。功能類型學與結構主義語言學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它通過“概念空間”描述和表征語言范疇多項功能值的相互關系和連續(xù)分布,把中間過渡狀態(tài)納入其中,刻畫和解釋了語言單位間的相鄰性和相似性。在范疇意義上,“概念空間”模式實現了從二項對立到多項相似的巨大轉變。這一基本特征在“概念空間”模式的相關論述中都有提及和概括。Haspelmath指出,“語義圖”中節(jié)點間的距離表現了功能的相似性,它們的連接表現了距離上的相近性和相鄰性。[34]Zwarts 對上述特征進行了進一步提煉,并結合Gardenfors的“概念空間”理論,概括出以下特征:連接性、相鄰性、凸面性及緊致性。他認為,功能節(jié)點形成了一種聚類。[36]上述特征在親屬關系范疇中有更為充分的體現。近期,一些學者運用“聚類分析”(cluster analysis)來描述“概念空間”[41],顯然是針對范疇之間相似性做出的改進和發(fā)展。
當然,“概念空間”刻畫的多項關系并不意味著,語言范疇功能間只是一種簡單的序列關系,而是具有多種連接的復雜網絡關系,這一點Haspelmath有明確的論述。 他指出,“語義圖”的一個重要特征為復雜度,據此分為簡單圖和復雜圖。簡單圖呈現為線條狀的一維狀態(tài)。復雜圖呈現為二維狀態(tài),更復雜的圖則包含多維度,不排除三維或n維。[34]關于“概念空間”的多維特征Croft 也有論述。他指出,特定語法范疇的多維度分布可用“概念空間”來描述,“語法等級”只是“概念空間”的簡單情形。[32](P14)近期,Croft 和Poole試圖運用“多維標度法”(Multidimensional Scaling)來刻畫語法范疇的“概念空間”[41],反映了其中的維度思想。多維性在Gardenfors的“概念空間”理論中具有更為科學的界定。實際上,Gardenfors的“概念空間”理論從一開始就是按照所謂“特征維度”(quality dimensions)來構想的。[38]Gardenfors從各種概念(味道、重量、音位、顏色等)的形成來建構其“概念空間”理論,因而揭示的是概念形成的一般認知機制,其中就包括顏色概念的維度性。按照視知覺理論,顏色是色度、飽和度及亮度三個變量構成的三維空間[39](P250)。顯然,光譜、芒塞顏色組快圖是對該空間的二維簡化,而語言中的顏色詞最終又把它簡化為一維空間。從顏色的多維性來看,Berlin & Kay 的基本顏色蘊含等級其實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
“概念空間”模式的最后一個重要特征是動態(tài)性。索緒爾主張共時語言研究,忽略了語言的歷時演化,因而是忽略了語言動態(tài)性的靜態(tài)研究。功能類型學重新把歷時演化納入語言共性結構的解釋,試圖建構一種“動態(tài)范式”?!案拍羁臻g”的動態(tài)性在于,它包含著語法范疇的語法化過程,因而體現了語法范疇的動態(tài)演化過程。Traugott和Trousdale關于語法范疇的共時“梯級”(gradience)和歷時“漸變”(gradualness)研究是對動態(tài)性的最新探索。[40]所謂“梯級”反映的是語法現象的邊界模糊性,包括語言系統(tǒng)層次(詞匯、音系、句法、語義等)和詞類之間的邊界。不少學者認為,“梯級”是共時狀態(tài),但共時“梯級”是歷時“漸變”的結果,所以才有“形成中的語法”。顯然,所謂“漸變”體現的就是語法范疇的動態(tài)演化性。Croft 認為,語言從本質上講是動態(tài)的,動態(tài)性表現在微觀層面—語言使用,也表現在宏觀層面—語法更為廣闊的演化,它需要數代人才能完成。共時語言狀態(tài)不過是源于語言使用的動態(tài)過程的快照而已。[20](P8)所謂歷時“漸變”顯然是是宏觀的動態(tài)性。在語義范疇方面,顏色范疇的蘊含等級同樣包含著動態(tài)演化性,Berlin和Kay 經典論文的標題是對“顏色空間”動態(tài)發(fā)展特征和普遍規(guī)律的有力注解,也是對世界語言中顏色范疇普遍共性和多樣性統(tǒng)一的科學概括。
范疇化研究始于上世紀60年代,至今已有半個世紀的發(fā)展歷程。本文研究表明,這場始于詞義邊界的研究已經演變?yōu)閷ΜF代語言學內在邏輯結構和思維形態(tài)發(fā)展的深刻反思和重構,這一過程醞釀著新世紀語言學革命性的轉變。從范疇的視角來看,語言學新的轉變其本質是從結構主義的經典范疇觀向認知語言學和功能主義語言學類典型范疇觀的轉變,其內在理據和動力是語言具體完整性的根本追求。從科學認識論和方法論來看,結構主義的范疇觀以語言現象的離散性、還原性及靜態(tài)性為基本假設,實現了高度精確的分析和刻畫。然而,面對語言的具體完整性所呈現的連續(xù)性、非還原性、動態(tài)性及復雜性,整體綜合研究成為合乎科學發(fā)展邏輯的必然選擇,建構更具整體性的語言學理論成為必然趨勢,而這需要建立在更具模糊性和彈性范疇基礎上的邏輯結構。對于以結構主義觀念立論的普通語言學理論體系,語言學范疇觀的反思和重構無疑也具有重要啟示意義。面對語言學觀念和理論的深刻轉變,語言學基礎理論體系的重構已成為新世紀語言學家面臨的緊迫任務。
毫無疑問,范疇所揭示的現代語言學之演變有其更為廣闊的科學文化時代背景。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是西方分析哲學產生和盛行的時代,它體現的是以經典集合論為邏輯基礎的符號主義和計算主義的精確思維形態(tài)。20世紀后半葉則見證了認知科學、系統(tǒng)科學、復雜性及模糊集合論等一大批新型學科的誕生,它們以有機性、涌現性及系統(tǒng)性等整體特征為主要取向,對現代科學文化帶來了巨大沖擊和改變。[42](P8)語言是透視人類心智和人性的最重要窗口,現代語言學以語言自身狹義研究為基礎,在人文、社會、認知及自然科學的交叉互動中日益發(fā)展成為涵蓋多種學科思想的廣義語言學科,獲得了人文科學‘領先科學’的美稱。語言學范疇觀的演化深刻地表明,語言研究既需要微觀抽象層面的條分縷析,也需要具體完整性的宏觀把握;語言研究既需要大量語料的精細技巧性處理,也需要大智慧引領下的思想觀念的培養(yǎng)和創(chuàng)新,并在此基礎上盡早實現從分析技巧向理論體系的跨越。新世紀的到來預示著語言學日益成為以具體完整性為基本目標的復雜性科學,需要以更為寬闊的跨學科、跨文化、跨語言的視域和胸懷來面對和迎接。
[1] Berlin, B. and Kay, P. Basic Color Terms: Their Universality and Evolution[M]. Berkeley: 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2] Rosch, E.“Principles of categorization”[A]. In Eleanor Rosch,Lloyd, B. (Eds.), Cognition and Categorization. Hillsdale, NJ:Lawrence Erbaum Associates,pp. 27-48, 1978.
[3] Labov, W.“The Boundaries of Words and Their Meanings”[M]. In: Bailey, C.-J., Shuy, R.W. (Eds.), New Ways of Analyzing Variation in English, pp. 340-373,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Washington D.C., 1973.
[4] Lakoff, G. 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5] Taylor, J.R. 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Prototypes in Linguistic Theory (3rd ed)[M]. Oxford: OxfordUniversity Press, 2003.
[6] Aarts, B., Denison, D., Keizer, E., Popova, G. (Eds.),Fuzzy Grammar: A Reader[C]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
[7] Aarts, B. Conceptions of gradience in the history of linguistics[J]. Language Sciences 26, pp343-389, 2004.
[8] Aarts, B. Conceptions of categorization in the history of linguistics[J].Language Sciences 28, pp 361-385, 2006.
[9] Jackendoff, R. 1983. Semantics and Cognition[M].MIT Press,Cambridge, MA.
[10] Langacker, R.W. On the continuous debate about discreteness[J]. Cognitive Linguistics, Volume 17, Number 1, pp107-151,2006.
[11] Lakoff, G., Hedges: a study in the meaning criteria and the logic of fuzzy concepts[J].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Logic 2,458-508, 1973.
[12] Zadeh, L.A.“PRU-a meaning representation language for natural languages ”[A].In E. H. Mamdani & B. R. Gaines (Eds.),Fuzzy Reasoning and its applications. London: Academic Press,1981.
[13] 苗東升.模糊學導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
[14] Ross, J.R. Nouniness[A]. In: Fujimura, O. (Ed.), Three Dimensions of Linguistic Research. TEC Company Ltd., Tokyo,pp. 137-257, 1973.
[15] Saussure, F. d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English Translation by Roy Harris)[M]. Gerald Duckworth Co. Ltd., 1972.
[16] Lakoff, George &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17] Langacker, R.W.,“Assessing the cognitive linguistic enterprise”[A].In Theo Janssen and Gisela Redeker (Eds.),Cognitive Linguistics: Foundations, Scope, and Methodology. New York: Mouton de Gruyter, pp13-59, 1999.
[18] 呂公禮.語言信息新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19] Langacker, R.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 vol. 1[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20] Croft, W., 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 Syntactic Theory in Typological Perspective[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21] Hopper, P. J., Traugott, E. C. Grammaticalization.[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1.
[22] Emmeche, C. & Hoffmeyer, J. From Language to Nature-the Semiotic Metaphor in Biology[J]. Semiotica 84 (1/2): 1-42, 1991.
[23] 馮志偉.現代語言學流派[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
[24] Foley, W. A., 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 An Introduction[M].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7.
[25] Lyons, J., Linguistic Semantics: An Introduction[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 1981.
[26] Givon, T. Bio-Linguistics The Santa Barbara Lectures[M].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2. [27] 格雷馬斯,A.J.結構語義學方法研究[M].吳泓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28] Geeraerts, Dirk. Theories of Lexical Semantics[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29] Halliday,M.A.K.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 Edward Arnold. 1994.
[30] Siewireska,A.Functional Grammar[M]. New York: Routledge,1991.
[31] Langacker, R.W.“The limits of continuity: discreteness in cognitive semantics”[A].In Fuchs, Catherine and Bernard Victorri (Eds.), Continuity in Linguistics Semantics. Amsterdam:John Benjamins, 9-20, 1994.
[32] Croft,W.Typology and Universals (2nd edition)[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33] Haspelmath,M.Definite Pronouns[M].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1997.
[34] Haspelmath,M.“The Geometry of Grammatical Meaning:Semantic Maps and Cross-Linguistic Comparison”[A]. In Tomasello, Michael (ed.) 2003. The new psychology of language, vol.2. Mahwah, NJ: Erlbaum,211-242.
[35] Comrie,B.Language Universals and Linguistic Typolog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1.
[36] Zwarts,Joost. Semantic map geometry: two approaches[J]. Linguistic Discovery Vol 8.1:377-395.Dartmouth College, 2010.
[37] Regier,T., Kay, P., and Khetarpal, Naveen. “Colornaming reflects optimal partitions of color space”[C].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23;104(4):1436-41. Jan, 2007
[38] G?rdenfors,P.Conceptual Spaces as a Framework for Knowledge Representation[J].Mind and Matter, Vol. 2(2), pp.9-27, 2004.
[39] Schiffman,H.R.Sensation and Perception: An Integrated Approach[M].3rd Edition,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1990.
[40] Traugott,E.C. & Trousdale,G.“Gradience, Gradualness and Grammaticalization”[A].In E.C.Traugott & G. Trousdale (Eds.),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0.
[41] Croft,W. & Poole, Keith. Inferring universals from grammatical variation: Multi- dimensional scaling for typological analysis.[J]. Theoretical Linguistics 34-1,1-37, 2008.
[42] 苗東升.系統(tǒng)科學大學講稿[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馮濟平
Modern Linguistics: What Categorization Reveals about Its Developments
Lü Gong-li
(Teachers Colleg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Categorization has been the crucial issue in modern linguistics and neighboring sciences over the last 50 years. The change of categorization from the classical view to the prototype view reveals a fundamental change in linguistic theorizing from the discrete, reductionist, static assumptions characteristic of the autonomous model of the structuralist tradition to a more continuous, non-reductionist, and dynamic model of a non-autonomous type.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functionalist linguistics are the paradigm theories which have arisen from this change. The underlying motivation for the change is the pursuit of maximal account of the concrete totality of languages. Linguistics in the new century is becoming a complex science with more attention to the holistic, organic and emergent aspects of languages, which call into question the theoretical systems of general linguistics established on the classical view of 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 linguistic theorizing; concrete totality of languages; complex science; fuzziness
H0
A
1005-7110(2011)02-0052-12
2010-12-20
呂公禮(1958-),男,陜西扶風人,青島大學師范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現代語言學、中英語言文化比較、認知語言學、語言學與認知科學交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