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偉超

紫金之麓，有陵中山，煌煌百年沉雄，睥睨玄武萬頃，高絕而令人尊敬——一如它所守護的辛亥靈魂。時光回溯至1911年，開天辟地的辛亥革命就如同百年后的這部獻禮片一樣，是一次眾志成城，打破了時間限制，席卷全中國的浪潮。如今，這一場超越進取的盛舉被后世影人們精心搬上銀幕，讓我們站在世紀的節(jié)點上回顧往事風云，品味英雄們波瀾壯闊的心境——《辛亥革命》最令人驚艷之處，恰恰在于塑造了最有人性的走下神壇的英雄們，全片處處閃耀著真實有力、平凡又崇高的人性光輝，令孫文等偉人再也沒有了高處不勝寒的光環(huán)，而是與黃興、林覺民、徐宗漢等愛國志士們共同書寫了一個個大寫的“人”。

影片的開端就以灰暗的色調襯托秋瑾明亮的眼神，用極其特殊的刑場之路和秋瑾鎮(zhèn)定的自白交織出第一位大寫的人，“我的死是為了所有的孩子”。革命再也不是硬邦邦的鐵板，而是直入人心的博愛。秋瑾作為母親的俠骨與柔腸，在腥臭的舊世界上化為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一句三秋，書不盡的悲涼與平靜。然而秋風帶來的不僅僅是傷痛！也是在金秋十月，武昌起義的第一槍打響，成就了彪炳后世的輝煌。

曾經成功執(zhí)導過《走向共和》、《人間正道是滄?！返戎麣v史劇的張黎導演再次出手不凡，在主題獻禮片《辛亥革命》中游刃有余地交織了時日長久的革命歷史，再現了錯綜復雜的多方勢力，最體現功力的當是避免了愛國英雄們的“高大全”式審美疲勞，而是讓推翻了封建社會的辛亥人物從平凡中散發(fā)出無盡的魅力。

開篇階段采用了黑白攝影的畫面質感，壓抑的真實感在黑白色調里帶有厚重的味道。秋瑾就義后的一段堪稱亮點，雄渾密集的鼓聲催動著無數黑白照片的閃現，快速的畫面和音樂節(jié)奏配合，強調著每一張照片上的青年們都曾經是鮮活的生命，重視人的理念再次得到體現。重重擂響的鼓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動人心魄，如同上古神話中的夔鼓激勵著革命志士們挑戰(zhàn)腐朽王朝。戰(zhàn)鼓震世紀，沉穩(wěn)堅韌的鼓聲消滅了百年的歷史距離，仿佛帶領觀眾走進了歷史劇變的戰(zhàn)場，讓人身臨其境，渾然忘我。

辛亥革命在后世幾乎成為“孫中山”的巍峨背景圖，然而這位絕對主角的第一次出場卻被布置得格外巧妙。在華僑們的籌款會上，孫中山匆匆趕到后卻沒有上臺演講，而是獨自一人窩在大紅色的帷幔后坐著，心事重重地盯著懷表——事實上，孫中山當時的革命位置和籌款位置得到了暗示與重合——他在幕后。通過坐在幕后的孫中山的回憶，影片說明了是黃興和徐宗漢奔赴國內負責廣州起義，而孫中山留守海外負責資金的籌措?？梢哉f影片前面一部分的主角是黃興和那些可愛的青年們。一直到起義失敗的消息傳來，孫中山緩緩起身，從幕后走向臺前，對著麥克風發(fā)表演講，這才是主角、國父的首次真正走出幕后，走向影片的中心，隨后的精彩演講也讓孫中山折服全場。張黎導演敢于如此布置人物，使側面與正面的鋪墊銜接異常順暢，獲得了出色的效果。不但沒有削弱任何歷史人物或現代明星的影響力，反而以巧妙的敘事結構打磨出多面多彩的鉆石，讓多位歷史人物的人格亮點都得以閃耀。

影片中廣州起義的篇章時長有限，卻體現了最精華的革命精神，也明顯是導演筆墨著力之處，處處閃耀著“大寫的人”。開場的秋瑾面對骨肉親情說出“我的死是為了所有的孩子”，彰顯革命精神的博大，而延伸至4年后的廣州起義，林覺民面對摯愛的妻子留下了“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的名句，更是讓戰(zhàn)前絕響《與妻書》成為辛亥革命的溫情注解。秋主肅殺，熱血青年們的戰(zhàn)敗更增了悲涼意。“七十二健兒，酣戰(zhàn)春云湛碧血。四百兆國子，愁看秋雨濕黃花?！边@是1912年5月15日在南京各界舉行廣州黃花崗之役犧牲烈士追悼大會上，黃興親自撰寫的挽聯(lián)。所謂“菊殘猶有傲霜枝”，金秋燦爛的生命力在黃興領軍的青年人起義中盡情綻放，而秋之蕭瑟卻在徐宗漢收尸的泥濘中埋葬于黃花崗。

可能不會有人想到，那么多追隨民主革命信念的青年們，會在孫中山的屋內隨便睡得四仰八叉。也不會有人想到，一襲白衣，憑借一封《與妻書》留名青史的翩翩公子林覺民，會看見女性戰(zhàn)友徐宗漢走入客廳而帶領大家倉皇出逃。那些衣衫不整卻熱情昂揚的青年們沖進海灘恣意揮灑，張揚之力不可逼視。正是這些還帶著青年人特有的天真的精英們，頂著炮火端著槍神勇地殺入兩廣總督府，鮮血和犧牲也不曾讓他們退卻。瘦弱的喻培倫狀若癲狂地沖入敵軍，噴薄出壯烈的光焰；得評“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的林覺民慷慨赴死，卻叮囑愛妻“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為天下人謀永福也?！北M顯驚才?！缎梁ジ锩穼τ谄鹆x失敗后的情緒做出了正確的描繪，唯美的水下鏡頭表現白衣青年們的就義之后，泥濘的灘涂上緊接著是尸橫遍地的慘痛。斯人已逝，而生者之悲直可撼動人心。影片中徐宗漢壓抑已久的緊張、驚惶在這泥濘可怕的一幕中徹底爆發(fā)為悲憤，充滿張力的場面迸發(fā)出強烈的情感。一位堅強女性的悲慟使得整個犧牲帶來的情感在瞬間完成了凈化，感性的認識升華成了理性的道德，一種真摯的崇高感由此誕生，給所有的觀眾帶來直接的心靈震撼。這一情節(jié)使得徐宗漢的“革命任務、職責”被淡化，女性美、心靈美在黃花崗的收尸一幕中上升為高尚的真情流露的褒揚，從而達到了將影片的主題感悟引入觀眾心靈的作用，形成了深刻的思想內涵。

徐宗漢的傷痛間隔著不斷的回憶，那些在海邊揮灑青春的青年們，踏浪而歌明媚動人，胸懷革命的壯志而豪氣干云。忽然放慢的節(jié)奏加強了犧牲的渲染力，這是對黃花崗烈士的敬意，也是對“人”的重視，每一位為革命獻身的志士，都是作為其“人”本身譜寫了高尚的人生之歌。

幸運的是，怒放的廣州之役沒有落得“此花開盡更無花”的境地，青年精英的犧牲在不久后得到了洶涌的革命浪潮作為慰藉。廣州起義的失敗，黃花崗烈士的壯舉，換來的是加倍的決心與憤怒，是對悲慘遭遇的強烈同情和對頑冥不化的清廷的同仇敵愾。這種情緒隨著劇情高潮的到來，在最巔峰形成了對心靈的沉重壓迫。正如康德所說“壓力的驟然釋放使我們的內心中出現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強烈的奔放，于是一種崇高感誕生了。”這種順暢的自然的情緒脈絡，標志著情感和思想的統(tǒng)一，形成了凈化的崇高感，也是強調人性光輝的藝術震撼力的源泉。人性的光輝，是慘敗的廣州起義帶給我們最大的饋贈。孫中山數年后依然不忘此役，于戰(zhàn)前慨然賦文，“吾黨菁華付之一炬，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不能繼述先烈遺志且光大之，而徒感慨于其遺事，斯誠后死者之羞也！”

自歐洲文藝復興以來，“人”的價值不斷得到重視與升華，與現代民主理念一同成為人類社會變革的大流所向。辛亥革命的歷史是無數由理想驅動的人們構成，即使是經過了艱險的戰(zhàn)役、政治的博弈，人的價值也只會得到更大的體現。影片中黃興和孫中山前半段各領風騷，后半段會師決戰(zhàn)，皆是本片的精神所在——孫中山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為籌款而海外演講，為民族利益而舌戰(zhàn)四方。他獨闖歐洲，面對美鷹、法狼、俄熊等兇惡對手，憑借出眾的才能折服群國，扭轉局面，無愧一代偉人的風采，但是由于劇情局限，導致全片說理過多，情節(jié)上被迫平淡，是為不足。而功夫明星成龍扮演的黃興主管戰(zhàn)場，戰(zhàn)爭的重頭戲放在了武昌起義之后，革命軍有了更多的正式軍隊而不是知識青年，對抗的也是更加正規(guī)的清廷軍隊。作為辛亥革命的獻禮片，應該說大量的戰(zhàn)爭元素是不可缺少的。在科技日益發(fā)達的今天，電影中的戰(zhàn)爭場面愈加夸張、壯闊，甚至在部分電影中達到了以辭害意的結果，過分重視畫面效果而輕視了最根本的精神體驗。戰(zhàn)爭場面，不是要憑借弘大紛亂、戰(zhàn)火震天的視覺聽覺效果來吸引觀眾的情感宣泄，也不是著重于精美華麗的技術運用讓觀眾記住戰(zhàn)爭的場面，而是要讓人們能夠以眼中所看耳中所聽的戰(zhàn)爭來提高到“心有所想”的境界，借助戰(zhàn)爭本身的震撼力來深化影片的主題，讓觀眾進入純粹的心靈感悟，能夠在精神的層面達到與影片的雙向交流理解。一味的用視聽技術堆砌激情只會傷害了純粹的人性美好，正如18世紀德國劇作家萊辛所指出的：“悲劇的精華只存在于激情向道德完善的轉化當中。”無論是黃花崗段落，還是武昌起義段落，本片中對戰(zhàn)爭的把握都恰到好處，既沒有讓成龍回歸個人英雄主義的套路中，也沒有過分渲染戰(zhàn)爭的霸道無情，而是以人道主義和人本主義的終極關懷將革命的激情與雄壯從國家情感、個人命運的表現中提高、提純，成功地以藝術手法將之引向了對人類情感、品德深處的價值和理念的深刻反思，展現了凈化人們的感情的力量。孫中山有一句擲地有聲的名言，與秋瑾、林覺民的思想正是一脈——“革命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活著的人?！比秩卧谌齻€篇章中強調了類似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的精神，仁者愛人，革命的“仁”點亮了無數的大寫的人。

藝術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必須體現一定的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影響，文明的發(fā)展必然是物質與精神的和諧統(tǒng)一。作為高級建筑的藝術也必然在超越普通現實的層面中展示其內在的魅力和精髓。因此，《辛亥革命》的優(yōu)秀展映正體現了現代中國社會對文明的追求，對美好的向往，對崇高的人類精神的關注。恰在辛亥百年紀念之時，越來越得到重視的“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位居主流，民主的精神傳播于世界，略改孫中山先生所言，當真是“能繼述先烈遺志且光大之，此一部開國血史，可傳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