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工
珍視傳統的革命家:從董老研究資料的搜集說起
蘇亦工*
最近幾年里,筆者對董老法律思想的研究進展甚微,主要原因還是資料不足,因此筆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搜集資料上。盡管這方面的工作也是收獲甚微,但還是想就此做一交流。
有關董老研究資料的搜集,就筆者所見,值得一提的有以下幾項。第一件是1929年12月31日《董必武給何叔衡的信》,〔1〕編者加標題為《關于一大的回憶》,載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中共黨史資料》第3輯(內部發(fā)行),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原存于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文件中。查業(yè)經出版的幾部董老文集均未收錄,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的《董必武年譜》(第99頁)提到了此信?!?〕目前出版的董老文集分別有聶菊蓀、魯明健等編:《(董必武)論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及選集、年譜、傳略編輯組編輯的《董必武選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董必武政治法律文集》(法律出版社1986年版)、《董必武統一戰(zhàn)線文集》(法律出版社1990年版),還有后來出版的董必武法學文集編輯組編的《董必武法學文集》(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該信的內容比較簡短,主要是回憶中共一大會議的情況,信中說一大會議沒有宣言,“只向國際作了一個中國情形的報告。報告是李漢俊和董必武起的草,經大會通過”。據編者注,該報告的中文原稿沒有看到。第二件是《楊兆龍法學文選》收錄了一封楊兆龍《致最高法院董必武院長的一封信》,標題為《關于社會主義立法的若干問題》,據該書編者注說:“楊兆龍教授早在1950年全國首屆司法工作會議上,經最高法院副院長張志讓介紹與董老會晤,暢談中國的法制建設問題,深得董老賞識,當即任命他到上海去出任東吳法學院院長一職。1957年下旬,楊兆龍教授就社會主義立法的若干問題,草擬了一封致當時的最高法院院長董必武的信。本想由《新聞日報》記者陳偉斯通過該報駐京辦事處轉送最高法院,但此信被截留。原件被砍頭去尾作為‘反面教材’見于1958年《法學》第1期傅季重的批判文章的附注里,至今鮮為人知?!薄?〕郝鐵川、陸錦碧編:《楊兆龍法學文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6頁。關于楊兆龍的“右派”言論,可參見復旦大學??庉嬍揖?《毒草集——批判右派思想言論選輯之一》,1957年版(其他出版信息不詳),第30-37頁。第三件是1957年5月董老為國務院法制局法制史研究室編纂的《中國法制史參考書目簡介》撰寫的題詞,全文為:“這本《書目簡介》的編著,只是整理我國法制史資料的開端。希望有志這門學問的人賡續(xù)前進,擴展法制史的研究工作?!薄?〕國務院法制局(法制史研究室)編:《中國法制史參考書目簡介》,法律出版社1957年版,書前墨跡。這段簡短的文字以墨筆手跡的形式載于該書版權頁之后,其性質介于題詞和書序之間。全文雖然不過寥寥47字(不計標點符號),但從中仍能看出董老對我國固有法制及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視。
此外,筆者本人組織了兩次采訪:一次是2003年春季采訪原最高法院副院長王懷安同志;另一次是同年冬季采訪原最高法院副院長邢亦民同志。兩份采訪的實錄均由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生孫琦整理撰稿,經筆者修訂后分別發(fā)表于《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3年夏季號和2004年夏季號。在這兩份訪談錄中,受訪者都提到了有關董老的情況,可視為重要的口碑資料,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叫做“口述歷史”。注重和加強口述歷史或口碑資料的調查、搜集和整理,在當前具有特別的緊迫性。許多曾經與董老共同生活和工作的同志,目前年事已高。光陰荏苒,這項工作如不抓緊,許多材料就很可能會永久湮滅。那不僅非常遺憾,也使我們喪失了更多了解歷史的機會。
以上筆者介紹的那幾件散見的材料,可以說并沒有提供多少關于董老研究的充足信息,各材料之間也缺乏聯系性,因此也不可能單憑這幾個材料作出什么系統的研究,但是對這些材料的搜羅還是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啟示。
其一,研究董老的法律思想,不能把眼光局限于已經出版的各類董老文集上。搜集有關董老的研究資料,在有關檔案正式解密之前,也不能指望有什么集中的、大規(guī)模的發(fā)現。但是,我們的研究工作不能靜候等待,必須拓寬眼界,從點滴做起。譬如上面提到的《董必武給何叔衡的信》、楊兆龍致董老的信以及董老為《中國法制史書目簡介》撰寫的題詞,都不見于各類董老文集之中,但其中提供的信息對研究董老的生平和思想還是非常重要的。為此我們必須把眼界放寬到其他國內外已經和尚未出版的各類文獻上,大海撈針,有時也可能會淘沙見寶。
其二,我們不能忽視間接材料和旁證材料的搜集和利用。所謂間接材料和旁證材料,即并非直接涉及到董老但可能會對研究董老提供重要線索或幫助和啟發(fā)的材料。譬如董老自幼受過良好的國學教育,1903年中秀才,后又東渡日本求學,并曾追隨孫中山先生投身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前后,受新文化運動和俄國十月革命影響,逐漸接受馬克思主義并投身革命事業(yè)。中共黨內有許多老一輩革命家,譬如著名的“延安五老”(或十老),有著與董老相同或相似的經歷,在思想、見解和情感上肯定也會有許多相通之處。因此我們研究董老的時候,不能忽視對他們的研究。
總之,通過對上述零星散見材料的發(fā)掘整理并結合既往已公布的資料加以研究,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一種認識:董老作為老一輩革命家和中共高層領導人,盡管在贊成和支持革命這一點上與他同時代的主流革命家有著共同之處;但是在如何對待法制、秩序和傳統文化的問題上,卻又與他同時代的主流革命家有著許多不同之處。
剛剛過去的20世紀,對中國來說堪稱是一個疾風暴雨的革命世紀。在面對法制、秩序和傳統文化時,主流的革命思潮可以概括為蔑視和破壞。
1928年春,井岡山的工農紅軍出擊湘南至桂東縣,4月初一,在該縣沙田圩召開軍民大會,毛澤東親自撰寫了一幅對聯:“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新社會建設光明燦爛?!薄?〕胡為雄:《詩國盟主毛澤東》,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版,第235頁。以后的半個世紀里,他確實如這幅對聯的上聯所說的那樣,將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他不但領導中國共產黨人推翻了舊政權,也砸爛了中國的舊文化,甚至連新中國成立后尚在草創(chuàng)且遠未成型的法律和秩序,也被他發(fā)動的一連串政治運動沖擊得支離破碎。
梁漱溟先生曾經指出:“我固早知在毛主席思想體系中,法律只是施政的工具,非其所重。此其例甚多。即如清季有法律學堂,民國初年有法政專門學校,今毛主席卻不沿用‘法政’一詞,而必曰‘政法’者,正謂無產階級專政為主,固非若近世歐美立憲國家憲法高于一切也……此在理論上未嘗〔不〕自成一說。毛主席《論人民民主專政》(見毛選第四卷)一文中有云:‘你們獨裁,可愛的先生們,你們講對了,我們正是這樣?!孤薀o飾,要亦無需乎掩飾耳。但建國初期中央各部院猶有司法部,史良任部長,后來便裁撤了。至今有各級法院之設,而事務甚清簡。社會上有不少問題皆由公安部門以行政處分處理之?!薄?〕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7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9、430頁。這是梁漱溟先生1977年2月22日訪問雷潔瓊女士后撰寫的文章,其訪問的目的在于以他自己對毛澤東法律觀的所見尋求雷潔瓊的印證。
毛澤東在1958年8月21日下午北戴河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中也說過:“法律這個東西沒有也不行,但我們有我們這一套……不能靠法律治多數人,民法刑法那樣多條誰記得了?憲法是我參加制定的,我也記不得……我們基本不靠那些,主要靠決議、開會,一年搞四次,不靠民法、刑法來維持秩序?!薄?〕《毛澤東思想萬歲(1958-1960)》,出版信息不詳,第109頁;又見碧波:《法治:建國路上的兩難選擇》,載《炎黃春秋》2004年第2期。
英國著名政治理論家柏克對1789年法國大革命持否定和批判的態(tài)度。在他看來,法國大革命的暴力把一切美好的傳統都摧毀了,并且從根本上“動搖了社會秩序和自由的基礎,以及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所形成的一切美好的事物和人類文明的瑰寶。他預言這種毀滅性的破壞終將導致一種新的專制主義強權的出現,唯有它才能夠維持社會免于全面的混亂和崩潰。而且這種專制主義還必然會蔓延到法國境外的整個歐洲。不久以后,拿破侖之登上舞臺及其所建立的歐洲政治霸權,似乎是完全證實了他的預言?!睋f,“這是歷史學史上最罕見的準確預言之一”?!?〕參見[英]柏克:《法國革命論·譯者序言》,何兆武等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vii、iv頁。不過,向稱保守的柏克并非一味地反對革命,他贊成英、美的革命。因為在他看來:“英美的革命是以發(fā)揚傳統中的美好的價值為目的的?!薄?〕參見[英]柏克:《法國革命論·譯者序言》,何兆武等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vii頁。
在如何看待革命的問題上,董老未必會同意柏克的見解;但是在珍視傳統這一點上,董老肯定能與柏克產生共鳴。1949年以后,董老長期主持政法工作,他的基本主張就是盡快建立起法制和秩序,這也可以說是他后半生所追求的目標。對此,筆者曾有專文做過論述?!?0〕參見蘇亦工:《開國前后的民主法治構想及其中輟——紀念董必武同志誕辰115周年》,載祝銘山、孫琬鐘主編:《董必武法學思想研究文集》,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年版。本文前面提到那些零星材料,正可以進一步加強和印證筆者以往的觀點。
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董老也表現出了極大的同情,甚至可以說是溫情,這就使他迥異于他同時代的主流革命家們。1965年1月,董老在游覽成都武侯祠時,題寫了一幅匾聯:“三顧頻繁天下計;一番晤對古今情?!鄙下撌钦浂鸥υ姟妒裣唷分械脑洌侣撌嵌蠈@段古今傳為佳話的歷史故事的由衷贊美。董老用一個“情”字聯結古今,正反映出他對中國傳統和中國文化的深情。在今湖北省羅田縣城東北有一座墳塋,是近代著名方志學家、原武漢大學教授王葆心(1867-1944年)先生的墓地。墓前立有大理石碑及墓志3方,兩側石柱上刻有董老題寫的挽聯“楚國以為寶今人失所師”。上聯所說的“楚國以為寶”系借自儒家經典《大學》中的典故:“《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毕侣搫t似乎是嘆惜今人失去了舊時代的文化大師。而該墓碑樹立的時間,正是中國知識分子遭到嚴厲整肅的1957年。從這兩組聯語中,我們可以隱約窺見董老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真摯情感。筆者以為,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家所應有的胸懷。
一場革命是否真的有益于一個社會的健康發(fā)展乃至人類的解放,或許并不在于它對傳統的破壞,而在于對傳統的揚棄,即揚善棄惡。中國擁有五六千年的文明傳統,如此悠久的文化積淀,不可能沒有糟粕,但也不可能盡是糟粕。而且,即便是糟粕,也未必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可能性,簡單地砸爛和拋棄均非可取之道。
關于傳統和糟粕,樓宇烈先生說得很好:“我們常講,對于傳統文化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那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華?這都要根據我們的現代社會而定,而且你說是糟粕,不一定的,你說是精華,也不一定的。為什么呢?精華的東西到了今人的手里面一用就變成糟粕,糟粕的東西通過今人運用也可能是精華。我這樣一說,可能有人會認為是沒有標準。那事實上就是這樣啦,腐朽可以化為神奇,神奇也可以化為腐朽,關鍵的是今人如何去把握它,如何去運用它。所以我們不能賴我們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那么多的包袱,那是因為我們今天的人不善于去運用它。今天的法治民主,都是我們今天實在的文化,在傳統的文化中間是不會有今天的這些東西的,但是今天的東西是在傳統的基礎上開發(fā)出來的。既然西方在走向近代的過程中,他們運用自己的傳統希臘羅馬的文化以及中國的傳統——他們從中國這兒吸取到人本精神去抵制西方自己的神本精神、神本主義的東西,然后開發(fā)出了近代的這種理性主義的時代。這并不是說拿來就用,而是經過了消化開發(fā)的。既然西方人可以把我們傳統的東西運用到現代,變成了現代的民主,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從自己傳統的東西中開發(fā)出現代的東西來呢?現成拿過來是不可能的,傳統的東西里面沒有現成的現代的東西,必須要經過現代人的轉化才可以。所以這個責任都在我們現代人的身上,簡單地去區(qū)分糟粕與精華并不是一個好的辦法,關鍵在于我們今天的人把這些東西如何轉化?!薄?1〕《中國政法大學學報》編輯部整理:《“中國文化與現代法治”對話錄》,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
耶穌·基督在《馬太福音》中講過一段名言:“莫想我來要廢掉律法和先知。我來不是要廢掉,乃是要成全。我實在告訴你們,就是到天地都廢去了,律法的一點一畫也不能廢去,都要成全?!薄?2〕中國基督教協會、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印發(fā):《新舊約全書》,《馬太福音》5:17-5:18。我想,董老投身革命的目的,或許正像耶穌·基督說的那樣,并非是要廢棄中國的文化傳統和法制,而是要“成全”!所謂“成全”,我的理解,即如樓宇烈先生所說,就是要從中國傳統中轉化和開發(fā)出符合現代精神的東西來,這就叫化腐朽為神奇。
(責任編輯:李秀清)
*蘇亦工,清華大學教授,法學博士。本文系2010年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中華法制文明的傳統與創(chuàng)新”(項目號10JZD002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