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長青
相面
柳生枝今年三十八歲,村子里數(shù)他活得悠閑。他平時愛逛四鄉(xiāng)五村的集市,做點牲口行的小生意,他懷里只揣千元以下的人民幣,瞅中人家急于辦事要錢的機會,往往花幾百元買下一只小羊羔,或者是瘦弱的小驢駒、小牛犢,過幾天再趕到集市上賣出,保準小賺一把。人們給他起綽號叫“槽頭販”。
有一天,黃昏的太陽像佛光一樣映照在柳生枝的臉上,他左下巴長的一顆肉痣黑中透亮。和他一塊坐在路邊瓜棚吃西瓜的一位算命先生,忽然間放下西瓜,兩眼放光地對他說:“哎呀,先生,你真是吉人天相,大福大貴的相貌呀。只是這瘊子(痣)長得偏了點,要是長在右下巴,就是一夜暴富的福相。從算命書上看,你這種人就是財運旺,尤其上了四十歲以后……”柳生枝示意他不要往下說,因為西瓜攤上的幾個人都在看他的下巴呢。柳生枝替算命先生開了賬,另外又送了他一個十斤重的大西瓜。
回到家里,柳生枝一夜睡不好覺。思前想后,這“槽頭販”營生干了十幾年,沒有大富大貴,原來是與肉痣有關系呀。第二天,他到中心派出所,要求重新辦理身份證。他說自己的身份證丟失了,補辦一張。照相的小伙子他認識,曲里拐彎認親戚,小伙子還叫他舅舅哩。柳生枝就多花了五十元攝影費,讓小外甥在電腦上處理處理“舅舅”的形象,把那顆主財運的肉痣了無痕跡地移在右下巴,這樣,痣的位置和偉人相差無幾了。他為自己的聰明暗自慶幸,根本不用做手術,就給命運中的財運相定了位,何樂而不為?
柳生枝四十歲那年,進城抓彩票。他向別人討教,干什么活兒最掙錢?有人笑著說:三樣營生最來錢,一是騙大款,二是搶銀行,三是抓彩票。柳生枝衡量著前兩樁生意不行,騙大款要才智,搶銀行得槍斃,抓彩票風險不大,說不定花上幾百元買驢駒的錢,就可以發(fā)洪水般發(fā)了財啦!
蒼天不負有心人,柳生枝花了三十元,就中了八百萬元大獎。柳生枝覺得遠處的黃土山圪蛋都突然間變得平坦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種飄飛的感覺,太陽似乎成了他吊在鑰匙鏈上的一枚印章。柳生枝口里喃喃地說:“我要早日找到那位外鄉(xiāng)口音的算命先生,至少給他一萬元的感恩費呀……
當柳生枝把身份證復印件拿到體彩公證處領獎時,人家不承認身份證上的人叫柳生枝。柳生枝急得滿頭大汗,要求人家到村里調查他祖宗八代的身世。
公證處的人說:“同志,你的身份不對。你下巴上的肉痣長得和相片上的肉痣不符。身體相貌是父母生就的,任何假眉三道的位移,都是假的。你說你做了手術,整容位移了肉痣,那你現(xiàn)在引領我們到醫(yī)院去查實。左就是左,右就是右,你是假的柳生枝……”
他欲說無言,欲哭無淚。到手的財寶被風吹了。三天后,柳生枝被傳到縣公安局候審。
該死的相面先生哪去了?
機靈鬼劉三
村子里要經過一條高速公路,專門用來運煤的??h城是全國著名的煤都,因而煤炭的光村里人沾了不少。劉三是個瘸子,長一顆棗核形腦袋,眼睛小得瞇成縫,看人卻亮光十足。他文不能包煤礦,武不能下井挖煤靠苦力掙錢,但他心眼兒活泛,耍心計用訛詐的方式也掙過幾回公家的錢,本地人說他有本事,“機靈鬼”的綽號不脛而走。
一支工隊駐扎在村外的空地上,場地停了許多車輛。秋霧迷蒙的時候,樹葉在地上黃黃地飄飛,人心浮躁不寧。準備墊路基前,統(tǒng)征辦的人員丈量村里各家各戶的林草地,劉三家的二畝荒地正好被征用了。聽說樟子松的補償價最高,劉三和老婆連夜從親戚家買來小松苗,準備下夜植樹。時值隆冬,地凍了,鐵鍬挖不下去,劉三就用一根粗鋼筋捻成釘子狀,讓老婆拿手電照亮,丁丁當當?shù)蔫F錘聲響了一夜,造出半畝多人工林。第二天統(tǒng)征辦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劉三地上“長”出新苗,不給估價。劉三讓老婆躺在地上耍賴,說非給補償不可。統(tǒng)征辦的人沒法,不就兩千元的苗子補償費嘛,認賬算了。村里人又一次知道劉三比他們都機靈,一晚上掙了兩千元。劉三的感覺如同風中的綢緞,光滑油膩。
五十多歲的劉三拉著瘸腿,過了幾月后又到村外的工隊指揮部訛錢。他家養(yǎng)的一頭老母豬夜里病死了,老婆說:咋辦?七頭豬崽沒奶吃非死不可。劉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連夜偷著用板車把死豬拉到指揮部那邊停著的一輛裝載機輪胎下,制造成車碾壓后致死的現(xiàn)場。指揮部的經理不認賬,說你的母豬不是在圈里嗎,怎會跑到這里?劉三動員了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鬧:豬肉這么貴,我家母豬是上了保險的,自有公家賠,但七個豬崽沒奶吃,你們不賠誰給我們彌補損失呢?村隊干部來了與指揮部協(xié)商,最終以一萬五千元的賠償費了結了母豬的冤案。劉三表面上不愿接受,心里卻舒服得如房檐上開了金針花。于是全村人都說劉三會弄錢,機靈勁兒誰也趕不上他。時值盛夏,全村人的欲望如韭菜一樣瘋長。
不久,劉三在西沙灣的國營林地里忽然造了五座新墳。那墳地其實很簡單,他挑揀了五座長沙蒿的圓形沙包,沙包下面壘幾塊磚,沙包頂部插一根木桿,祖宗墳地就立刻成形了。依照賠償政策,遷祖墳每座付給主家一千元,五座墳就是五千元。筑路工隊的測繪員打報告給上級部門,說發(fā)現(xiàn)人造活墓地的新情況。公安局派人來強行用推土機推掉假墳。那天,劉三忙著在集市上賣豬娃,只剩最后一個沒人要,手機突然響了,他老婆說公安局正用機器推“祖墳”,問他如何叫人去阻攔。劉三忙著在手機上答話。不想賣剩的那只豬娃跳出籠筐,跑向大街丁字路口。劉三慌張地追趕豬娃,一輛飛快的奧迪小車碰碎了他的棗核形腦袋。劉三死了。
劉三的老婆、孩子流著真情的眼淚,痛哭不已。這一年的除夕下起大雪,雪把劉三的墳掩蓋了。村里人感嘆地議論:劉三呀,你太機靈了,為什么自己給自己造墳啊……人們終于想到做人帶點兒木訥和老實才是應該的,鄉(xiāng)下農民不能把過分的“機靈”當做高素質,是千方百計的掙錢還是掙命?
奶奶的大雁情
二十六歲的奶奶,以一個美麗少婦的形象,如花一樣盛開在敖包村里,令鹽路上所有當腳夫的老少光棍們眼饞。奶奶長一雙丹鳳眼,有時瞅一眼陰天上空的云朵,云朵就馬上散開了;她看一眼二月鬧春咪叫的雄貓,那貓就啞著聲音爬上樹梢不見了。奶奶超凡絕倫的艷美,卻被爺爺那蛇一樣的目光白天夜晚打撈著,他貪婪的占有欲和針尖般小的心眼,無緣無故哨探著奶奶的行動。爺爺恨不得將瞇縫的眼睛變成嘴巴,把奶奶優(yōu)雅的笑容一口吞進肚里才放心。
爺爺是釀高粱酒的好手,故鄉(xiāng)五家客店里所有經銷的“串串紅”都是他調劑的品牌好酒。每月出三缸酒,爺爺醉三回,每醉一回他就要找理由揍奶奶一回,因而奶奶每十天挨打的周期,是無法縮短也無法延長的。住店的客人常和奶奶開玩笑,葷段子的粗話也泛濫不已,可奶奶的笑如爛棉花塞在咽喉里,不敢在爺爺跟前顯露。
那年秋天,爺爺在高粱地里逮住一只腿部受傷的大雁,他抱回來讓奶奶宰掉,想當下酒菜吃。奶奶望著可憐的大雁那雙驚恐的眼睛,用自己的寬大襟長衫,把大雁抱起來,生怕弄疼了它。
據(jù)說爺爺長得很丑,滿臉紅麻子,雨打沙灘式的坑洼相。但美麗的奶奶還是嫁過來了,她拗不過自己父親說一不二的好漢秉性,大花轎一抬,把她送進爺爺那有發(fā)霉味的洞房。從此,鮮花搖曳在爺爺那狗屎堆般的床鋪上。
奶奶想和大雁一樣飛走,但心里的硬傷如這只大雁一樣早就注定瘸足了。隨著姑姑和父親的降生,奶奶的向往統(tǒng)統(tǒng)化成了灰燼,她把所有的淚水容裝,把所有的高粱酒釀成“紅串串”,為我們的家族掙回剛強的榮譽。但誰理解她滴血的一顆心呢?
她撫弄著大雁的毛,她用木梳像梳理自己烏黑的頭發(fā)般梳理著大雁的羽毛,受傷的大雁似乎特別親近奶奶,用嘴去逗引奶奶的頭發(fā)、鼻尖,奶奶用“串串紅”洗凈它的一只腿,用紅布包好,拴在小河邊的草叢里,一般人是發(fā)現(xiàn)不了大雁藏身的地方的。
奶奶非常精心地喂養(yǎng)著抖翅欲飛的大雁,她把綠豆、米飯、面料拌的軟食,捉到的蟲子,仔細地喂進大雁貪吃的口里。奶奶和大雁有了一種生死相依的感情,她好像與受傷的大雁是一對同病相憐的好姊妹。
她摸著大腿上被爺爺擰青的傷,暗夜中落淚了。大雁的傷養(yǎng)好后可以放飛,她呢?怎樣才可以逃離爺爺醉酒的紅眼睛?
大雁一天天養(yǎng)肥了,奶奶親昵地撫摸著它。那個絢麗的黃昏時分,爺爺鬼使神差地跟著奶奶的腳印……他發(fā)現(xiàn)了大雁。當奶奶轉身去河邊洗手的時候,兇狠的爺爺用一根木棒砸向大雁,大雁的腳是用毛線繩拴著的,木棒飛來時,大雁無法躲避災難,慘叫一聲抖著翅膀亂撲騰。奶奶不顧一切地和爺爺扭結在一起,兩個人滾進了小河里,奶奶強悍地騎在爺爺身上,雙手耍潑似地撕打著她壞了天良的丈夫,往日的柔弱換成惱怒的激情。爺爺?shù)谝淮斡⑿蹥舛塘恕?/p>
大雁死了,它飄逸的翅膀永遠飛不上蔚藍色的高空了。三天后,奶奶神秘失蹤。打了光棍的爺爺,終于變成了酒鬼。五十年后,奶奶在寧夏銀川生的另一個兒子到村里上門認親來了,父親說那人的名字叫王大雁。
豬賊
暗夜的來臨,使毛賊有了保護色,揣在懷里的膽怯此刻已經松開手腳,可以睜開眼睛發(fā)出幽幽的藍光了。
一束微型手電的亮色照著豬圈的鐵柵欄,兩個黑影胖瘦不一,專注地用鐵鉗咬斷鎖子,從衣袋里掏出麻醉丸,撒在食槽里,八只小豬崽一哄而起,哼叫著撲向喂食的地方。老母豬懶得起來,只睜眼看了一下,又睡過去了。這是夜里兩點多,毛賊們瞅著房內的主人休息后,把三輪車熄火停在半里路外的岔道上,踏著貓一樣的賊步開始“工作”。
八個豬崽剛裝進編織袋,主人家的那個跛足婆姨出門拉肚子,恰好碰個正著。女人大叫:“黑心賊,放下我的豬娃……”房內的丈夫聽到喊叫,掂起菜刀往外跑,毛賊中的一個挎上袋子就跑,另一個卻笑著向女人走來,陰冷的話讓女人起雞皮疙瘩:“大嫂,別過來,豬比你的命賤,我的刀子從來不吃素。你男人也想殘廢嗎?”女人一下愣怔了。暗夜中認不清臉色,她拉住男人說:“拿走吧,你給我們留下一個應種的。”男人氣得大叫:“賊,你瞎了眼嗎?我三個孩子上學,老婆腿瘸殘疾,我又剛從醫(yī)院出來,你想要我全家的命嗎?”毛賊給前邊跑遠的同伙喊話:“拿上一個走吧,那七個給留下!”女人已經哭出聲:“大哥,行行好,你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呀……”
毛賊的良心發(fā)現(xiàn),是因為想起從前的一個暗夜。那是他六七歲時的大年夜,“文化大革命”接近尾聲,家里剛殺的一頭豬,只有一百五十斤左右,膘厚只有一指寬,豬毛倒揪得不少。全家六口人的眼光,盯著吊在門框上的肉扇子,口里滋生的口水足可以淹沒過年的冷清。父親說賣了整豬可以蓋新房,有了新房可以給二哥訂媳婦。二哥的心像攆青草的羊羔跑上沙灘,舒展得歡活亂蹦。沒想到,全家人只吃了兩只豬蹄,半夜里,放在塑料布上的整豬讓人偷走了。那賊連豬頭也順手牽羊,只剩下半只豬耳朵,扎在父親用過的那把尖刀上,留給全家渴念不已的十二只眼睛……母親說還算那賊有點良心。
毛賊后來當了“賊”,專意偷豬。公豬母豬小豬崽,只要他看一眼,內心就充滿激動,喉頭上像有幾十只手在抓挖。但有個毛病他不改:偷豬不能給人家偷斷根,大豬小豬要留一頭,讓良心多少留點兒根。
這時,豬賊的幫手跳上三輪車罵道:“賊和婊子一樣,你還立什么碑坊?看今夜不是空手了嗎?”他坐在三輪車上,望著黑乎乎的夜色說:“哎,時遷如果沒死,咱也上梁山。當賊也不能偷走剩下的憐憫?!?/p>
兩個賊,四雙賊眼,三顆賊膽,一顆賊心。
尿禍
黑不溜秋的黑小子,胯骨上吊一個長帶子的小書包,半條褲腿豁開了縫,如小旗子一樣走路呼扇著。黑小子吸著流在嘴唇邊的稀鼻涕,掏出自己的小雞巴,非常仔細地對準一個半空的茅臺酒瓶,尿了進去。小家伙七八歲,幼稚的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笑。
黑小子是翠翠唯一的兒子,上小學一年級,不愛念書光搗蛋。翠翠三十歲,剛剛守寡,丈夫在村辦煤礦挖煤,點炮時和炸藥一起粉碎了,煤礦賠償十八萬元了結了一樁人命案。翠翠傷心不已,孤兒寡母怎活下去呢?
下鄉(xiāng)干部柳生枝,綽號“麻臉枝”,搞農村工作總愛節(jié)外生枝,東家的姑娘不夠年齡偷結婚,西家的媳婦背著男人愛偷情,他總想借調解事沾點兒葷腥。翠翠男人在世時,上夜班井下打眼,柳生枝借故敲過幾次翠翠家的門,翠翠用罵聲回應。好容易翠翠守了寡,柳生枝想騷情的念頭長成蘿卜秧子。
翠翠在菜地澆水,豆角秧纏住她的腳,黃瓜擋住她的腿,綠汪韭菜醒眼地俏。柳生枝溜到菜地突然抱住翠翠的腰,翠翠在晌午天不敢出聲喊,紅著臉用手摳,卻摳不開他蛇一樣的纏繞。放學回家的黑小子,見他娘被人強扯硬拽往玉米地拉,就拿彈弓打,射出的小石子準確地打中了柳生枝的后腦勺,生枝疼得偷吸著涼氣對翠翠說:“你等著,我就不信油鍋里的茄子還炸不熟?!?/p>
秋天的樹葉落盡時節(jié),新建高速公路的測繪圖拿到村委會。翠翠和另外五戶人家都得拆遷。柳生枝架起二郎腿,甩著偏分頭,和村長一起坐在翠翠家的炕沿上做“動員工作”。柳生枝驕橫地說:“拆遷是政策,丈量宅基地大小是規(guī)定,準時離開是命令,只有補償費是我負責呈報的。翠翠家有錢,還在乎幾個補償費嗎?哼哼。 我柳生枝用途不大……”他陰陽怪氣,扔下一沙梁的淡話。
村長說:“翠翠侄媳,這事少不了生枝的幫忙呀。咱寶當灘開發(fā),和美國人合辦煤液化工業(yè),高速公路非修不可。給你指定的新宅基還得生枝簽字辦手續(xù),我看你抽時間請一回他,互相方便嘛……”
柳生枝笑一笑:“咱還是有用的人呀?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嘿嘿?!贝浯涓械绞苋璋愕奈?,平淡地說:“那就請二位今晚上來坐坐!寒門小戶,沒什么好招待的,好歹菜水都是自產的。酒倒有好的,茅臺行嗎?”柳生枝淫邪地笑了。翠翠說這話的時候,兒子在門外晃一下不見了。
晚上,一張紅油小桌擺在炕上。村長不勝酒力,第一瓶酒下肚,就犯迷糊,口齒不清地亂說:“咳,牛老二真他娘不是東西,一夜之間就把三座祖墳埋在高速路的地盤里。李毛毛可惡,全家人連夜栽下三百株油松苗,這不是訛人嗎?如今的人想錢想瘋了?!?/p>
柳生枝揮著手說:“墳給推平,可能埋的是驢骨頭。樹給拔凈,可能栽的是燒火的柴。他媽的,什么思想意識!”第二瓶茅臺上桌子的時候,村長醉倒趴在炕頭睡著了。翠翠裝著笑臉給柳生枝端酒:“全仗他干叔照應了……”生枝就伸手摸她的胸脯。黑小子早到他爺家看電視去了,不然,彈弓的石頭又會濺到他的眼珠上。
柳生枝一連喝了半茶杯酒,覺得有股尿臊味,就問:“這酒怎么變味了?不是第一瓶的原味呀,有股尿氣?!贝浯鋰槾袅?,臉色艷如桃花:“他干叔,你醉了胡話多,怎會的?”
柳生枝一下?lián)u醒村長,大罵:“這肯定是尿酒,翠翠你用尿酒招待鄉(xiāng)村兩級干部,歹毒呀你——茅臺,你媽個X!”
割下驢球敬神仙,神被惹惱了,驢也割死了。兩個月后,翠翠家搬遷到一片旱地高臺上,四邊都是沙柳地,補償費比其他五戶人家都低得多。低保戶指標收回去了。上小學的黑小子也被猛然開除,回家反思一周,要不是村長去學校說情,黑小子的那泡童子尿可把他家給澆霉了,尿禍成了人禍。
堅強的翠翠把一連串不公平的遭遇請縣城的律師寫成狀紙,她揩干眼淚站在紀檢委書記的辦公室里。翠翠的命運要比《楊乃武與小白菜》里的小白菜好得多吶,她不相信世上的公理會生出斜枝歪葉!
走貓步的鄉(xiāng)村老漢
家里變成一個人的窩,老漢的心思全在一只貓身上。女兒出嫁進城了,兒子也搬到單位的家屬樓,瞎了一只眼的老伴入土為安。他住不慣嘈雜的城市,空落的大院里,桃杏樹瘋長,夏天的向日葵長得遮住門窗,有多少野草野花他也不鋤,老漢想讓滿院的植物把自己埋起來。人活著總不能填空呀。
老漢養(yǎng)了一只皮毛黑得透亮的小貓,很懂人性的樣子,可愛自不必說,更重要的是給一個形只影單的孤老頭帶來潤澤心靈的歡樂。小貓除了胡須和鼻梁是白色的,通體烏黑。老漢每頓飯都帶葷腥,人貓一齊吃,他用筷子分辨出細肉精肉,挑出放入貓的飯里,對小貓,老漢像對懷里抱的小孫子一樣珍愛。夏天,貓用尾巴給老漢擦拭臉上的熱汗;冬天,貓鉆進被窩供老漢取暖。老漢要是做飯、提水,它就絆手絆腳地咪叫著攪和在一起,即使上廁所,黑貓也和老漢一塊去。黑貓和老漢如影相隨。
黑貓在農歷二月的發(fā)情期,三天三夜沒歸,老漢急得滿村子尋找,他在柴禾堆、柳林地、磚瓦窯,廢舊的碾盤底下,殘損的石磨房內,比特務搜查還細致地查找貓的蹤跡。深更半夜,老漢還在山梁上游轉,“貓咪咪……來!”“貓咪咪……來!”聲音如叫魂一般悠長,傷感地呼喚不已。
黑貓終于回家了,一條腿咬瘸了,半只耳朵被咬斷了,鼻梁臉部都被撕抓得血跡斑斑,翻皮露肉。老漢心痛得掉下眼淚,抱著貓到鄉(xiāng)醫(yī)院買了鹽水和云南白藥,細心地給貓刷洗上藥,老漢口里說:“把你個不爭氣的貨,憑什么和大貓比試,沒本事就算球了,那么多的母貓,另找一個不好嗎?你和人家爭什么高低?哎,把你個灰貨……”老漢想起自己二十多歲時,同村的那個叫杏花的女子,本來和他先好上的,但一年后被另外一個村莊的男子娶走了。他和那男人都是替人家趕騾子的腳戶,在三邊楊橋畔的一家客店里,夜里喝酒,他和那男人干了一架,至今頭皮上還有酒瓶子的爛茬口砸下的一道傷疤哩。難道這貓和他當年一樣的性氣?
夜里,老漢抱著黑貓說:“你聽話,爺過幾天給你買個母的。我是找不下女人了,你的伙伴還不好找嗎?現(xiàn)在興包二奶,爺一次性給你買三只母貓,讓你享受一下妻妾成群的好日子。怕什么,大奶、二奶、三奶,爺都給你養(yǎng)活著,只要你陪著我,什么樣的貓小姐爺都讓你欣賞個夠,嘿嘿……”黑貓大約微笑了,用頭蹭著老漢的下巴,念起古老的貓經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轉眼就要過年,下了一場大雪。兒子開車和媳婦、孫子來看望老漢,老漢高興不已,出門去迎接。黑貓沒見過小汽車,喇叭聲一摁,貓鉆在車頭下惶恐不已。兒子剎不住車,一下子把肥壯的黑貓給壓死了。
老漢的身體失去平衡,跌倒在門前的雪地上。兒子忙著把老漢扶起,老漢像失魂的夢游人一般,抱起死貓向門外走去。他淚眼朦朧,嘴角哆嗦地不知念叨什么……雪地上,有貓留下梅花狀的腳蹤,老漢不管兒子和媳婦的呼叫,順著貓的蹤印慢慢走著,愈走愈遠。蒼茫的天底下,一個老漢踩著貓的步子走著,走著……小孫子忽然笑了,仰頭對父親說:“爸,你看,我爺爺多有藝術細胞,那貓步走得真形象,可以當老年時裝模特了……”父親低下頭,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一言不發(fā)。
老漢住的房頂上,飄著一縷淡淡的炊煙。兒子的眼里,被滿院的向日葵桿子和雜草擁擠得有點酸痛。
飼養(yǎng)員的懺悔
七十年代初期,生產隊的社員鬧糧荒。四十歲的老光棍慶元是飼養(yǎng)員,他住在飼養(yǎng)室,以社為家,成年就飼養(yǎng)著生產隊的四匹騾馬,外加一頭花貍色的公牛。
隊里開春送糞,給社員拉炭,秋后拉莊稼,冬天墊圈,這掛大車可是最主要的運輸工具,人們在夏夜涼爽的場地看著彩色電影《青松嶺》,鞭桿子張萬山打響鞭的絕活兒,慶元也有幾下子,但錢廣那樣的資本主義小角色,生產隊暫時還找不到,人們對慶元趕大車的威儀還是心懷敬羨的。
慶元是光棍,煩惱的夏夜自然離不開想女人的念頭。他長得單薄頎長,臉白得像古裝戲里的書生,生產隊里的幾個有姿色的婦女都想搶著給他幫車裝草,但隊長總派自己寡居的弟媳去給慶元搭手。幫車是累活兒,好力氣的男人都夠嗆,何況一個苗條身段的女人?
隊長的弟媳二十八歲,有兩個娃,日子過得一塌糊涂,主要是吃不飽。慶元和她一塊干了十多天裝草的活兒,漸漸有了感情。每當慶元給駕轅騾子用麩皮拌黑豆糝子料時,她的眼光賊亮地往石槽里看。
慶元就笑笑地問:“這老騾子吃料凈放屁,一跑起來就如機關槍,這家伙老得消化不動了?!标犻L弟媳就暗示地說:“我家的娃兒連屁都放不響,稀湯喝得光尿尿呀,牲口比人命運好,起碼有料吃呀……”她就吊著一只眼對慶元怪怪地笑。
秋夜無風,萬籟俱寂。在溢滿騾馬汗味的慶元身上,她聞到一種久違的氣息,一件山羊大皮襖鋪在柔軟的糜草堆上,兩張焦渴的嘴互相尋找著各自解渴的地方,兩個人的赤白身子擰成麻花狀,在糜草坑里起起伏伏地碾壓著……慶元把半口袋黑豆料遞給她……
她家的房梁上,幾只小燕子嗷嗷待哺。忙碌的燕子父母往來翻飛,叼著小蟲子給兒女們喂食。慶元看著房梁上的小燕子,用拿煙袋的手摸著炕沿前抹鼻涕的兩顆小光頭:“唉,這年頭苦瞎了。我就是你家的那只老燕子,不過是野的。唉!可惜我的駕轅騾子快走不動路了?!迸寺犞脑挘尺^臉去,瘦肩膀一聳一聳地跳。
慶元去煤礦拉炭,瘦骨嶙峋的四頭騾子拼命地爬一道陡坡。不管慶元的鞭花打得多么響亮悠揚,大車在塵土飛揚的蹄影中還是紋絲不動。慶元兩眼昏黑,肚中腸響如鼓,他用習慣的絕招:用鐵锨把子抽轅騾的屁股,老轅騾掙命一躍,拉斷套繩跪在路上氣絕而亡。
社員們看著拉回來的死轅騾,瘦得僅剩骨頭架子,皮毛都被鞭梢磨成死繭板 。隊里的保管員哭著質問慶元:“驢日的慶元,你把牲口料日搗得哪去啦?這么好的騾子是餓死累死的啊。”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時勢下,慶元成了眾矢之的。于是召開了社員大會,眾人批判慶元的反動思想和犯罪行為,結果無限上綱上線,慶元被判刑六年。隊長對社員們說:“干脆殺了那頭公牛吃肉吧,慶元這狗日喂的公牛都發(fā)不起騷情,留著干什么?”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那年,慶元提前一年釋放。隊長的兩個侄子已經上了初中。孩子的母親因陪著慶元挨批判,瘋了。這個瘋女人叫了四年慶元的名字,在破舊的飼養(yǎng)室周圍踏下一條路。那年春節(jié),不當隊長的“隊長”引著兩個侄兒到慶元家,陰著臉說:“小子們,給你干爹磕頭,你倆的命是干爹用一頭騾子換下的?!?/p>
慶元紅著眼圈說:“我不后悔,坐四年牢也值。孩子啊,你媽的瘋病只有我能治好。在房梁上壘一個燕窩,還有我那件山羊大皮襖就夠了……”
責編: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