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奏
作為一種戲劇樣式,山水實景劇是一種失去身體的戲劇。這種戲劇樣式的唯一目標,是制造出一席“視覺盛宴”,提供密集的視覺形象。在這個過程中,視覺景觀淹沒了演員的身體,使后者變成戲劇的某種道具,喪失了表現力與感知力。演員淪為機器,自己操縱自己,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按要求擺出姿勢、移動身體、發(fā)出聲音。這種身體行為與身體體驗的斷裂,也發(fā)生在觀眾身上。他們的視覺疲于奔命,為了看到戲劇的全部而錯失了戲劇的每個部分。
身體表現力的失落
山水實景劇這一戲劇模式屬于“中國制造”,但從戲劇藝術的角度來說,它與中國傳統(tǒng)戲曲又并沒有太大關系;它所受到的主要影響,是來自于西方傳統(tǒng)/主流戲劇與景觀戲劇。
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藝術特質是在于演員的身體技術(唱、念、做、打):拉筋、吊嗓這些訓練科目不僅要從小開始,并且要日復一日,“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臺下十年功,臺上一分鐘”……都旨在表明身體技術的訓練是戲曲演員的日常功課。在舞臺上,戲曲演員必須利用好從這些日常訓練中所獲得的身體技術,不僅要“裝龍像龍,裝虎像虎”,使觀眾感受到演員與角色是同一個人,還要通過自己的表演,使觀眾“看”到戲曲所不曾提供的場景。比如在越劇《梁?!贰笆怂蛣e”一場或者京劇《千里送京娘》中,因為路途遙遠,臺詞(唱詞)中出現了很多地名。演員自然可以依劇本來告訴觀眾當時身處何地、美景如何,這是唱與念的部分。然而,如果只是這樣,觀眾除了能看到演員唱、念的功夫之外,看戲就與讀戲無異了。戲曲主要還是“場上之曲”(“案頭之劇”則是指那些僅供閱讀的戲曲作品,并非戲曲主流),我們現在說“戲曲”,也是指“場上之曲”,它更講究表演。比如在“十八相送”與《千里送京娘》中,演員除了要唱/念出地點與場景之外,還要以身體技術(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表達出場景,以使觀眾在觀看的時候能夠通過這些身體動作想象出那些場景。
這種以演員的身體技術為核心、用身體動作表現出戲劇場景的藝術特質,也是東方傳統(tǒng)戲劇的藝術特質,后來又成為二十世紀西方戲劇革新的靈感來源,比如德國導演貝托爾托·布萊希特從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主要是梅蘭芳的戲曲表演)中引申出“陌生化理論”、法國導演安托南·阿爾托從巴厘島傳統(tǒng)戲劇中確認戲劇最本質的因素是身體。二十世紀西方前衛(wèi)戲劇的一個主要觀點,就是阿爾托在《戲劇及其重影》中所表述的這個觀點:戲劇最本質的因素是身體。因此,蘇珊·桑塔格才會有名言道,二十世紀的西方戲劇可以分為兩個時期,阿爾托之前與阿爾托之后。在阿爾托之后,不論是耶日·格洛托夫斯基、尤金尼奧·巴爾巴,還是彼得·布魯克、理查德·謝克納,抑或是朱利安·貝克、約瑟夫·柴金等人,身體都是他們戲劇思想當中最為重要的因素:一方面,這些導演都特別注重演員身體技術的訓練,對于這些訓練,也有著十分詳盡的闡釋,比如在巴爾巴為格洛托夫斯基所編輯的論文集《邁向質樸戲劇》中;另一方面,與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舞臺一樣,在這些前衛(wèi)戲劇當中,布景少之又少,如布魯克在《敞開的門:談表演與戲劇》一書中所說,一個空的空間就是不能有布景。有了布景就不是空的空間了,觀眾的頭腦里就已經裝進了東西……布景的缺席是發(fā)揮想象力功能的先決條件。
這就要求前衛(wèi)戲劇演員的身體必須具有表達布景的能力,以使觀眾可以通過這種表達,想象出戲劇場景。
然而,山水實景劇忽視了身體的重要性與表達能力,以致于變成一種沒有身體的戲劇。羅蘭·巴特曾在《情欲與戲劇》中寫到,在所有形象性藝術中,惟有戲劇提供身體,而不是它的表象;在電影、繪畫等其他形象性藝術中的身體意象,則是“被表現的身體的無法補救的缺位形象”。在山水實景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身體,而且是眾多的身體,但是山水實景劇在提供身體的同時,卻使身體變成了自身“無法補救的缺位形象”。我們在山水實景劇中看到的身體,不僅喪失了身體技術與身體的表達能力,而且它們更多地像是戲劇的某種道具,而不是人的身體。這些通常以群像的方式出現的身體在舞臺上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行走、呼喊,但是演員在這個過程中,對于這些姿勢、動作、呼喊,并沒有現實體驗。也就是說,在山水實景劇中,演員的身體行為與身體體驗是斷裂的。他們只是被安排著在某個時間擺出姿勢、移動身體、發(fā)出聲音,像燈光或者布景,區(qū)別只在于,燈光與布景的移動是人在控制機器,人的移動、呼喊是人本身被當做機器。比如在《印象·大紅袍》中,有這樣一幕:演員們齊聲吶喊,大王峰和玉女峰被瞬間照亮;演員們再次齊聲吶喊,水也被燈光瞬間照亮。這是人在吶喊,因為這些聲音確實出自人的身體;但這又不是人在吶喊,因為這一身體行為已經被抽離了體驗,演員只是一群被稱作人的道具,他們只是在某個時間控制自己的身體發(fā)出那聲呼喊。對于觀眾而言,這樣的場景之所以具有某種震撼力量,是因為在那個“瞬間”,在那聲吶喊之后,燈光的速度超過了觀眾思考的速度,這使觀眾恍惚以為,是人的吶喊照亮了大王峰和玉女峰,在場的身體似乎具有某種神力。但對于演員而言,演員控制身體發(fā)出呼喊,無異于燈光師控制燈光照亮大王峰和玉女峰,身體與燈光一樣,都只是一種工具。
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并非像表面上所見的那樣,是由于山水實景劇的演員多是群眾演員或者臨時招募的演員,所受到的身體訓練極少。按照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在他的著名論文《身體技術》中的說法,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以傳統(tǒng)的方式習得的身體技術。也就是說,即便是缺少身體訓練的演員,也有能力利用身體來呈現戲劇。更何況,在山水實景劇中,也有專業(yè)演員。
使山水實景劇變成一種沒有身體戲劇的主要原因是,山水實景劇的唯一目標是制造出一席“視覺盛宴”。山水實景劇的這種追求,在以下兩句宣傳語中展露無遺:“美景與科技比翼”、“真實與夢境交織”。“美景”、“真實”,是指“山水實景”;“科技”、“夢境”,是指“劇”,即利用“科技”制造出“夢境”。在“山水實景劇”中,“劇”又要比“山水實景”重要。山水實景是山水實景劇的天然表演舞臺,原本就是風景名勝,在山水實景劇上演之前就已經存在,在上演之后還將繼續(xù)存在。各地政府與旅游機構耗資、耗時、耗力打造獨具地方特色的山水實景劇,可見山水實景劇的重心并不在于“山水實景”,而在于“劇”。如何在山水實景中搬演戲劇,是制作山水實景劇的關鍵問題。
在制作過程中,山水實景劇主要接受了西方主流/傳統(tǒng)戲劇與景觀戲劇的影響。概括地說,西方傳統(tǒng)/主流戲劇觀念認為,戲劇應提供真實的布景與日常的身體,表演的作用則是將劇本的內容呈現為觀眾可以看見的場景,在這個基礎上,戲劇必須造成觀看的幻覺。這種觀點肇始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但在亞里士多德的時代并未完全實現。在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人發(fā)明了透視布景與鏡框舞臺,使得觀眾的視線能夠聚焦于舞臺;到十九世紀,法國導演安德烈·安托萬日常生活中的真實物件(如血水淋淋的大塊牛肉、水花四濺的池子)搬上舞臺,實現了自然主義戲劇代言人埃米爾·左拉在《戲劇中的自然主義》一文中所說的“真實得驚人的布景”,并提出“第四堵墻”理論,第一次真正實現了亞里士多德的理想。但與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不同,左拉與安托萬將真實的布景置于日常的身體之上,認為制造幻覺的決定性因素是真實的布景:演員處在如此眾多的物件和具有現代內室復雜多樣的家具設備中間,會不知不覺地幾乎連他們本人還沒有領悟到的情況下,就使自己的表演變得更為人性、更強烈,姿態(tài)和動作也更加生動。
山水實景劇牢牢抓住“劇場是一個觀看的場所”這一點,將西方主流/傳統(tǒng)戲劇觀念中的視覺中心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將西方主流/傳統(tǒng)戲劇觀念作了某種簡化后,又將它極端化。山水實景劇將舞臺直接搬到真實的場域當中,但并未提供日常的身體;不僅利用真實的布景,更利用人工的布景來制造幻覺;著重于視覺,但這種視覺效果極大程度上并非劇本內容轉化的結果(山水實景劇的戲劇腳本,大多是從關于山水實景的神話傳說與歷史文獻中摘錄出某些片段,或者是從與山水實景關系緊密的事件與人物中鋪排出一個故事,只是為制造視覺效果所寫就的一些文字線索),而是為視覺而視覺。在這三點當中,最后一點尤為重要,因為不論是簡化,還是極端化,山水實景劇的所有選擇最后都集中到視覺上。
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使山水實景劇趨向于景觀戲劇。在制造景觀的過程中,科技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大部分當代劇場順應時代潮流,都在大量使用科技,從燈光到布景,從旋轉舞臺到觀眾座席,無一例外。山水實景劇將這一傾向發(fā)展到極致。最先進的燈光技術(《吉林烏喇》運用大量當今國際上最前沿的燈光照明技術)、音響技術(《印象·西湖》個人環(huán)繞音響系統(tǒng))、水霧(水景)技術(《印象·劉三姐》)、數碼影像技術(《印象·大紅袍》“矩陣式”超寬實景電影)、舞臺裝置技術(《天門狐仙·新劉海砍樵》世界最大全景玻璃鋼舞臺)、舞臺機械技術(《天門狐仙·新劉??抽浴房缌住⒏呷咨炜s飛橋)、觀眾座椅裝置技術(《印象·大紅袍》、《印象·普陀》、《神游華夏》360°旋轉觀眾席)……總之,最先進的科技,這是山水實景劇賴以制造“視覺盛宴”與“夢境”最主要的工具。
憑借這些最先進的科技,山水實景劇制造出龐大而又眾多的視覺景觀。這些視覺景觀吞沒了演員,使演員的身體喪失了所有表現力與感知力,變?yōu)橐环N身體景觀。這種戲劇觀念可以追溯至英國布景設計師、導演戈登·克雷。在《論劇場藝術》一書中,戈登·克雷曾幻想過將演員變?yōu)椤俺壙堋保蕹輪T身體的表達能力與感知能力,僅僅讓演員在導演的安排下呈現象征性姿勢,但并未如愿。山水實景劇實現了戈登·克雷的理想,也一并暴露了這種理想所包含的問題。蘇聯導演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其回憶錄《我的藝術生活》中評價《哈姆萊特》(與克雷合作)時曾說:這個演出,有著很豐富的想象和單純性,但卻似乎非凡地富麗堂皇,使人感覺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它的美麗侵襲觀眾的眼睛,把演員隱藏在它的華麗中了。
這段文字同樣可以用來評價山水實景劇:山水實景劇的演出有著“很豐富的想象和單純性”,又“非凡地富麗堂皇”,但這種視覺上的“美麗侵襲觀眾的眼睛,把演員隱藏在它的華麗中了”。
山水實景是一個非常巨大的舞臺,演員處身于這樣的舞臺,無異于一葉扁舟漂泊于汪洋之上。人工舞臺雖然能將演員并置一處,大屏幕也能將主要演員的面目表情、身體姿態(tài)進行部分特寫,演員的數目也較大,但與天然舞臺相比,人工舞臺依然過小,戲劇也不可能始終進行特寫,并且特寫也只是針對部分演員;與單個觀眾的視覺能力相比,人工舞臺則又過大,于是,觀演之間的距離就顯得非常大,使得觀眾即便是極力調動視覺,也無法看清所有表演。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山水實景劇不僅肢解了演員的身體,又將身體變成了景觀。
視覺敏感性的衰落
山水實景劇這種景觀戲劇,不僅是戲劇的畸形演變,也是景觀社會這一社會現實在戲劇領域的投影?!熬坝^社會”一詞,來自于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1957-1972)代表人物居伊·德波(Guy Ernest Debord),在其成名作/代表作《景觀社會》中,德波提出: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
德波所描繪的景觀社會,是一個自主自足的影像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景觀將自己展現為社會自身,成為日常生活的主導模式,有如福柯筆下的權力:景觀不是在什么地方,而是無處不在。景觀如“不落的太陽”,永遠照耀著“現代被動性帝國”;如“偽神圣的上帝”,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自己制定自己的規(guī)則。景觀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tài)宣布,并且僅宣布:凡呈現出來的東西皆好,凡好的東西才可能被呈現出來。這種同義反復使視覺成為最重要的感官機能:為了向我們展示人不再能直接把握這一世界,景觀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種各樣專門化的媒介,因此,人類的視覺就自然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觸覺享有的特別卓越地位;最抽象、最易于騙人的視覺,也最不費力地適應于今天社會的普遍抽象。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視覺這種感官機能與它本應具有的感官體驗之間出現了斷裂。這種身體機能與身體體驗的斷裂,正是景觀社會的一大弊病。據蘇珊·桑塔格在《一種文化與新敏感性》一文中的說法,至少從工業(yè)革命開始,西方人就患上了一種群體性感覺麻痹癥,這是馬克斯·韋伯所說“官僚體制的理性化”過程的伴隨物。如今,伴隨著全球化,這種群體性感覺麻痹癥已不再僅見于西方,而是變成了世界性通病。
造成這一社會現象的主要原因,正是“各種各樣專門化的媒介”——如攝影、電影、電視、漫畫、電腦游戲——所制造出的密集的視覺形象。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一書中所說的如下一段話,清楚地表明,在密集視覺形象的圍困下,人們的身體行為與身體體驗之間所出現的斷裂,以及這種斷裂所產生的惡果:
遭受痛苦是一回事,與拍攝下來的痛苦的影像生活在一起是另一回事,后者不一定會強化良心和強化同情的能力。它也可能會腐蝕良心和同情。一旦你看過這樣的影像,你便踏上看更多、更多的不歸路。影像會把人看呆。影像會使人麻木?!貜涂从跋?,也會使事件變得更不真實。
……拍攝下來的暴行畫面帶來的震撼,隨著反復觀看而消失……。以攝影記錄下來的世界各地的悲慘和不公平的龐大庫存,讓大家都對暴行有了一定熟悉,使得恐怖現象變得更普通了——使得它看起來熟悉、遙遠(只是一張照片)、不可避免。
像生活于景觀社會中的人們一樣,山水實景劇觀眾疲于觀看大量的視覺形象,但根本沒有體驗。有些關于山水實景劇的論述已經指出,山水實景劇與西方傳統(tǒng)戲劇最大的不同是,后者著力于視覺聚焦,前者則利用散點透視,因而能夠極大地調動起觀眾的視覺靈活性——用山水實景劇的一般宣傳用語來說,就是“觀眾突然發(fā)現自己的眼睛不夠用了”。從表面看來,這種觀點不無道理。布萊希特在《戲劇小工具篇》中批評亞里士多德式戲劇的部分原因,正是在于西方傳統(tǒng)戲劇使得觀眾在視覺聚焦的過程中,丟失了視覺敏感性,從而造成視覺行為與視覺體驗的斷裂:
觀眾似乎處在一種強烈的緊張狀態(tài)中,所有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雖極度疲憊,亦毫不松弛。他們互相之間幾乎毫無交往,像一群睡眠的人聚在一起,而且是些心神不安地做夢人,像民間對做噩夢的人說的那樣:因為他們仰臥著。當然他們睜著眼睛,他們在瞪著,卻并沒有看見;他們在聽著,卻并沒有聽見。
但同樣應注意到,在山水實景劇中,觀眾的視覺已經被矯枉過正,被迫過度活躍。山水實景劇密集的視覺形象如潮水般向觀眾涌去,觀眾無需發(fā)揮任何想象力,只需要不停地觀看。觀眾不得不盡力快速轉移視線,以便不遺漏演出的每一個部分,視覺在這個過程中疲于奔命,所有的觀看都如此短暫,以致于無法體驗表演的任何一個部分——“觀眾突然發(fā)現自己的眼睛真的不夠用了”。
這是山水實景劇所顯示出的悖論:它希望觀眾盡可能多地觀看,但結果是,觀眾在努力實現這一目標的過程中,雖然或許看到了演出的每一個部分,但根本沒有時間來體驗他們所看到的哪怕一個部分。換句話說,在傳統(tǒng)劇場內,觀眾是因為視覺的麻痹而無法體驗戲??;在山水實景劇場中,觀眾則因為視覺的過于活躍而導致了同樣的結果。如果我們同意,戲劇是必須要達到觀眾之后才算完成,那么,山水實景劇就是一種未完成的戲劇。
欄目責編:李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