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進耀
成長經(jīng)歷和人性中各種酸楚疼痛,成為滋養(yǎng)他們今日為師的養(yǎng)分。
帶著恐懼前進
有個女學生和母親處不好,我問她:“你在這個狀態(tài)下愉快嗎?不愉快的話,你還要在里面待多久?你得到什么好處,讓你留戀不舍?”教學不是教書,教育的對象是人不是書,而人是不能教的,只能幫助他發(fā)現(xiàn)自己。
在課上,我自稱是學生的“教練”,上的是中文,但這些教材只是觸發(fā)的媒介,知識必須和他們的生命有連結,才會產(chǎn)生力量。所以上《詩經(jīng)·將仲子》的時候,我問學生,如果交往的對象父母反對,他們是要選擇父母還是情人?
我并不是一開始就非常確定要怎么當老師,也是一路學習。我出身非常保守的中文科系,一開始也像以前的老師一樣粘著教材講課。我非常拼命,每年教材都自己重新編寫;有一次,為了印制講義,來來回回提了很多書,在復印機前面一連站十幾個小時,把膝蓋都站壞了。你問我那時快樂嗎?老實說,并不快樂,連學生都看得出來。
1999年之前,我的親子關系很糟;兒子疏遠我,女兒刻意接近討好我,只是為了讓自己感到安全。他們小時候,我每天逼他們背詩詞,他們看到我就怕。我的無力感和挫折感很深,于是去上了生命成長訓練課程,在課程里,我體驗到自己生命痛苦的根源是饑餓的恐懼。
我5歲喪父,家庭經(jīng)濟狀況非常非常不好,有很多次在生死邊緣掙扎。上了大學之后,每天吃飯的錢是一般同學的1/3。后來教書我非常拼命,其實是被恐懼操控,怕失去工作我就沒辦法生存了。這個恐懼也轉移到孩子身上:我要他們背書,是怕他們本領不好,沒辦法在社會上生存。
世界上最容易欺騙人的感情,就是“假愛之名”行壓迫之實。我看清了自己的恐懼,開始懂得怎么自我改造。我在課堂上調整自己的角色,和學生是平等的關系。我會逼問他們,但他們若拒絕打開那扇心門,我也不會感到生氣失望。我熱情依舊,全力以赴,但對學生沒有期待,這種沒有期待的關系是最健康的。
看淡了這些恐懼,我的親子關系開始變好,兒子會主動找我說話,我有什么不對,女兒也敢“教訓”我,連學生也說我看起來變得快樂。我常告訴學生要認識自己、做自己的主人,這是一生的課題,即便退休了,我仍還在學習中。(謝錦桂毓,63歲。臺北教師)
一個都不能少
我小時候家里窮,爸爸幫人做零工,媽媽半盲。初中老師曾發(fā)起全班捐款幫我籌學費,我的感覺很復雜,本應該要感謝他,但他又讓我好沒面子。
我小學3年級就立志要當老師,但那是一種報復的心態(tài)。我很喜歡畫畫,當時我下課就拿著老師用剩的彩色粉筆在圍墻上畫畫,被訓導主任知道了,打了十幾下手心,又要我面壁思過。我一站就站了一整個下午,不敢去上廁所忍不住就尿了褲子。我覺得好羞愧,從此立志要當老師,還心想:“訓導主任的小孩就不要被我教到,不然就等著瞧……”
真正改變我的是小學4年級遇到的老師,看我下課沒地方去,便要我去她家里打掃,一到老師家,看到老師家好干凈,哪里需要打掃?我才擦完桌子,老師便端了一盤包子出來,說我打掃認真請我吃,我看到包子好想吃,可是想到媽媽才動完手術,怎么開口跟老師多要幾個?老師像是看穿我的心事說:“你快點吃,吃完再多帶幾個回去吧?!?/p>
一直過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老師家里根本不需要打掃,只是怕傷了我自尊心而已。這種外人的溫暖,只要一點點,對我來說就是很巨大的影響,覺得世上還有人在乎你,從此我發(fā)奮讀書,晚上家里沒燈,我就到路燈下讀,一路苦讀才當上老師。
5年前,我到一家中學當校長,那里窮困的家庭很多,校地又有產(chǎn)權糾紛,大部分學生都不愿意來這里念書。我當上校長已經(jīng)50多歲了,大家都以為我是在等退休,沒想到我卻是真的一戶一戶學生家里去敲門,請他們來學校念書。為了籌校地的經(jīng)費,我就畫畫義賣籌錢。
這幾年,窮困的學生交不出午餐費或是第八節(jié)課的自習課費用,我主動幫他們交,但有少數(shù)幾個學生不領情,還是不愿意留校,一下課就到校外游蕩。因為受過老師的溫暖,我從不放棄任何一個孩子。20幾年前,我當初中導師,有個梁同學天天做怪,某次鬧事被帶到訓導處罰站,我跟他說:“你沒學好,我是你導師也有責任,我也陪你站?!贝撕笏娴母倪^向上,還考上不錯的學校。
畢業(yè)后多年,我看到一支送葬的隊伍,大遺照就是這位梁同學,原來他上了高中之后,又交了壞朋友,最后吸毒過量死了。我沒放棄任何一個孩子,但卻沒辦法救回每個孩子,是我最無助也最痛的事。(紀寶活,60歲,臺灣初中校長)
希望哥哥能看到
我是“少年之家”的輔導老師,這里專門收容少年法庭上犯了小罪、家庭有問題的孩子,我遇過自稱他爸是黑道老大的孩子,也遇過把我太太綁起來,拿走鑰匙開門逃走的。
他們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內心很脆弱,需要外在的肯定和了解。比如有個孩子很愛唱歌,可是每次上課一直唱不停,學校老師很頭痛,后來學校辦了卡拉OK比賽,我鼓勵他去比賽,結果得了第一名,他從此不再上課搗蛋。
這里很多孩子都是一開始在校受欺負,一般老師只是要求施暴者寫寫悔過書、記過處理,沒處理被欺負的人在同學間受傷的尊嚴,所以他們集結外面的勢力,從被害者變加害者。少年之家的孩子在學校發(fā)生暴力沖突,我會要施暴者當面道歉,現(xiàn)場還要有班上的代表,讓犯錯的人如何低聲下氣道歉的場面?zhèn)鞒鋈?,這樣才能解決孩子的面子問題。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有很深的英雄情結,他們看打打殺殺的暴力片,我就陪他們看,告訴他們:一支貝瑞塔最多20顆子彈,你再數(shù)一下剛剛電影射了這么多子彈怎么都不用換彈匣?所以電影是假的。你以為當殺手這么神氣?混黑道根本不是英雄,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初中畢業(yè)就和哥哥一起去混黑道,討債、吸毒、賣槍都做,我和哥哥感情很好,打海洛因互相找血管打,砍人的時候互相掩護,他常要我戒毒、回去照顧老爸老母,不要再混兄弟了,我都嗆他:“我現(xiàn)在比你大,要回家也是你回!”
后來,哥哥去收錢時被黑吃黑活活勒死。我想幫他討公道,但我那時吸毒吸得很重,根本無法做事,要報仇只能先戒毒。戒毒后,我念空中大學、神學院、讀教育課程,開設少年之家。照顧這些孩子就像是看到當年的我和哥哥,一個一個把他們救上岸,就像是把哥哥也救了回來。我一直不知道哥哥死的那一刻有沒有什么遺憾?如果初中有人拉我們一把,我們的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