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青龍街往西，過一座立交橋，是一個廣場。幾十年了，小城幾路屈指可數(shù)的公共汽車都在這里?？?。夜幕已然降臨，一只碩大的電燈忽然亮起來，普照著偌大的廣場，看上去像一只瞌睡人的眼，沒精打采地睜著。王文遠(yuǎn)站在廣場出口，等待最后一班2路車駛出來。

小城因其小，公共汽車線路都比較短，就數(shù)2路車跑得遠(yuǎn)一些。2路車的終點站設(shè)在南郊天堂村，算是真正的鄉(xiāng)間。剛通公共汽車的時候，到天堂村的路還只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揚(yáng)灰滿天，雨天泥水遍地，因之稱為“水泥揚(yáng)灰路”。洋灰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小城人對水泥的稱呼，人們利用洋灰的諧音，譏諷路況的糟糕。

為什么將2路車線路延伸到天堂村呢？

天堂村再往南，有一條清清亮亮的河，山勢環(huán)抱處，有一潭好水。潭中水因了層層堆積，便深不見底，遠(yuǎn)遠(yuǎn)望去，碧波蕩漾，如綢似玉，近看卻陰森森的黑，有寒氣不絕如縷。潭邊山坡上，有百十棵桃樹，春來花開，花映入水，山頭水面一片紅艷。人稱此潭桃花潭。春季，到桃花潭踏青，夏季，到桃花潭游泳，是小城人共同的愛好。王文遠(yuǎn)也沒少來這里玩。小時候和家里人一起來，上學(xué)了和同學(xué)一起來。人來往的多了，便引來了公共汽車。若干年之后，才修筑了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桃花潭更是喧鬧。此是后話，不表。

2路車緩緩駛出停車場。車上只有很少的幾個人，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兒，慌了神似的看著窗外。天黑了，要趕回家呢。王文遠(yuǎn)走上去，隨便在一個位置上坐下來。他泥塑木雕般坐著，身體隨汽車的顛簸而輕微搖晃，否則他一動不動。售票員走過來，碰了碰他，問一聲，到哪兒？他像是沒聽見，沒有吱聲，也沒有抬眼看看，卻伸出一只手，遞過去5分錢硬幣。是個啞巴呀。售票員接過錢，嘀咕一句。

這5分錢，已是王文遠(yuǎn)身上最后的財產(chǎn)，也是他專門留下來坐車的。連日來，他把屬于他個人的東西全部扒拉出來，能變賣成錢的都變賣了。這天下午，他留了幾元錢，將其余的錢悄悄塞在老母親枕頭下面。他放好錢，卻在老母親的枕頭上發(fā)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撿起來，捧在手心里，熱淚一下子滾出來。他撲通跪下來，朝老母親的床鋪磕了幾個響頭。自從老婆帶著兒子改嫁以后，他就和老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老母親是他全部的牽掛。趁老母親不在家，他偷偷溜出了門。他趕緊揩干眼淚，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眼淚。他在街上找了家飯館，點了幾個菜，要了一杯散酒，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酒醉飯飽之后，他只剩下5分錢。

汽車駛出城市，奔上通往天堂村的路，搖晃得更加厲害。王文遠(yuǎn)覺得，不僅是人隨車搖晃，更像有人拽著他搖晃，而且越來越劇烈。他任憑搖晃持續(xù)好一會兒，終于回過頭來。卻真的有人拽著他的胳膊搖晃他。是售票員。

啞巴，你該下車了。售票員一邊嚷嚷，一邊比劃。

我去天堂。王文遠(yuǎn)冷冷地說。

王文遠(yuǎn)開口說話，嚇了售票員一大跳。他愣愣地瞪著王文遠(yuǎn)，仿佛看一個怪物。他定了定神，才向王文遠(yuǎn)伸出手，不耐煩地說，去天堂，再買5分錢的票。

我沒有錢了。王文遠(yuǎn)嘟囔著。

沒錢就下車。售票員大聲呵斥起來。

王文遠(yuǎn)自始至終沒有看售票員一眼。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趔趔趄趄站起來，向車門走去，差點兒一腳踩空。售票員詫異地盯著他的背影，不禁搖搖頭。

王文遠(yuǎn)下了車，看了看路牌，到天堂村，正好還有一半的路要走。走就走吧，反正自己也沒什么事兒了。早一點兒到晚一點兒到，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天越發(fā)黑下來，從路旁零散的農(nóng)居里隱約透出一星半點燈光，可是于事無補(bǔ)，路上依然一片昏暗，灰霧蒙蒙的長路像一根破布帶子越來越緊地纏繞著王文遠(yuǎn)的雙足，他越走越?jīng)]有力氣，一步一步慢下來。

突然，他的眼睛被前方兩縷光線晃了一下，原來是公共汽車返回了。車慢慢近了，大燈照過來，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雪亮里，強(qiáng)烈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車駛到他的身邊，嘎的一聲停下來，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是售票員。

走，上車。售票員對他說。

王文遠(yuǎn)沒有回答，冷漠地走開了。

售票員沖過來，一把抓住了他。他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售票員的手像一只扳手一樣緊緊鉗住了他的胳膊，讓他動彈不得。

你，干什么？王文遠(yuǎn)像嗅到獵物的狗一樣低哮起來。

售票員將王文遠(yuǎn)挾持著拖上了車。車門關(guān)上了，車重新行駛起來。售票員將他往車廂里一丟，他立即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瞧你那小樣兒，就這么沒志氣？啥大風(fēng)大浪過不去？這年頭，倒霉的又不止你一個。你到桃花潭喝一肚子水，上了天堂，可你能閉上眼睛嗎？你上無老下無小嗎？你呀……售票員指著他的鼻子，數(shù)落他。

許多年一晃過去了。王文遠(yuǎn)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復(fù)了公職，補(bǔ)發(fā)了工資，又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很年輕，小他十多歲，走在一起，像父女倆。王文遠(yuǎn)便知足得不得了。他時常想念在他受盡非人待遇的時候曾經(jīng)給過他一絲溫馨的快人快語的售票員，左打聽右打聽，終于找到了。致謝之后，他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尋死的？

那年月，嗨，哪一年我不拖回幾個你們這樣的人？售票員大笑著說，笑過了，又嘆了一口氣。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