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麥子一熟，風(fēng)的顏色就變了。王九是個老莊稼把式，用不著到麥田里去看，一瞅窗外的風(fēng)，就知道麥子熟了沒有。村里人都說王九牛，牛得很，王九也得意，說，這不是吹牛哩。村里人說，不是吹也是吹。王九說，說吹就吹吧。

王九種地種了五十多年了，收麥子也收了五十多年。前面二十年是給生產(chǎn)隊里收，是給人民公社收，后面這三十年，是給自己收的。他家里的田地，除了種麥子和玉米，再不種別的。村領(lǐng)導(dǎo)勸他拿出些田地來栽蘋果樹，說那東西來錢。王九說，不栽，我就愛種麥子。結(jié)果村里人一百家九十九家都栽了蘋果樹，沒幾年都發(fā)財了，就王九家不栽，日子一下子就讓人給比了下來。王九也不在乎，攥著一把沉甸甸的麥子說，手里有糧，心里不慌哩。到時候看你們沒了糧食吃，啃蘋果去吧，那個頂飯哩……

別人家的蘋果賣了好價錢，拿出些錢來買麥子吃，剩下的還有好厚一沓。有人圖省事，想就近買王九家的麥子，王九不賣，說，糧食是個寶哩，不賣。王九家的麥子除了自己吃，開頭幾年國家強制收購時賣些給國家，后來國家不強制收購了，王九就在家里放著。心想，哼，看哪年鬧饑荒了，你們咋個活……

饑荒一直也沒鬧起來，有蘋果園的人家?guī)缀跄昴臧l(fā)財，王九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倒是麥子攢了一囤又一囤。

再有人到集市上買麥子，王九就攔了人家說，到我這里買吧。我種的麥子又好，價格也公道，還不用走那么遠的路。有人過去瞅瞅王九家的麥子，拈一粒放嘴里嚼嚼，噗地吐出來，說，看看你家的麥子，都叫蟲子掏空了……王九嚼開一粒瞅，果然只剩下一個空殼殼。扒拉開囤子瞅，十有七八都成空殼殼了。王九叫聲我的麥子啊，眼淚就嘩啦一聲流出來了……

王九損失了一萬多斤麥子。有人給他算了一筆賬，這一萬斤麥子如果賣出去，只怕差不多會有一萬塊錢的進賬。這倒好，便宜蟲子了。王九淚眼婆娑，說，我的萬元戶啊……

可王九還是喜歡種麥子。只是種了不敢再囤起來，留下一家人夠吃的，剩下的都賣給了國家。日子么，還是過得捉襟見肘。

兒子娶了媳婦，第二天就鬧著分家。家一分，兒子就在麥田里挖了許多坑，栽上果樹。王九想管，再想想，管不著了，就嘆氣，嘆過了去瞅自己的麥苗，綠油油的可愛。王九說，我的麥子啊！心里舒坦了許多。

今年這邊要建飛機場，王九的麥田被上面征用了去。王九不想給，但拗不過人家。眼看著剛剛返青的麥子被推土機嘩啦嘩啦推沒了，王九心疼得直跺腳。可是有什么用呢？沒有。瞅著村里人歡天喜地的樣子，王九說，沒了地就沒了麥子，看日后吃什么？

征地的錢還沒發(fā)下來，村里人結(jié)伙上去找。他們叫王九，王九不去。錢找回來了，分錢的時候，大伙都說王九沒去，不分給他。王九說征了我的地，毀了我的麥子，要不分錢給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沒人害怕王九會死，但到底錢里面有王九一份，還是分給他了。摟著錢，王九一時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有時候想起田里的麥子，過去想拔拔田里的野草，看見的卻是一大片裸露的泥土。王九心里一緊，坐在地頭好久也起不來。

王九這一身看風(fēng)就知道麥子熟了沒有的本事，如今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在村里也沒人跟他說這話了，王九早就牛不起來了。除了一沓沒用處的錢，王九再也沒有什么了。

有一天中午，王九坐在炕上吃飯。吃著吃著，瞅見窗外一片黃乎乎的風(fēng)刮了過來，他的精神一振，一躍而起，眼睛亮亮地跳下炕就往外跑。老伴問他干什么去。王九慌慌張張地穿鞋，說，麥子熟了，要收麥子了。我得趕緊過去……老伴哼了一聲，說，收個屁麥子。王九說，你瞅瞅這風(fēng)。麥子熟了哩這是……老伴說，收麥子收麥子，你的麥田哩？

王九怔住了，杵在地上。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