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她與他,經媒妁之言而相識,沒有經歷風花雪月的浪漫戀愛,15歲的她就嫁到他家。之后,他們有了一個心愛的兒子,她開始了傳統(tǒng)家庭主婦的瑣碎生活。
她沒讀過多少書,卻理解丈夫對信仰的追求。他要去讀書,她靜靜地替他收拾行囊,讓他放心家里。他從事極危險的革命工作,她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卻還是把自己歷練成他不錯的助手——當他與同志們進行秘密商談時,她做最忠實的放哨員;他在異鄉(xiāng)遇險急需救助時,她二話不說就想辦法籌錢去把他接回來……
嫁給他以后,貧困、動蕩、恐懼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她不在乎,覺得婚姻生活就那樣一直過下去,也是一種幸福。
可那種幸福,在那個年代,對他們來說是那樣的奢侈、短暫。
那一年,他接到上級命令,到重慶工作。1943年的重慶,大街小巷被可怕的白色恐怖籠罩,搜捕、槍決,尖利的警笛聲擾得人心惶惶。身為市委重要領導的他,在初到重慶時給她寫過一封信,囑托她帶著兒子與他會合。
命運弄人。她收到信時,年幼的兒子正在出麻疹,無法前往。沒想到,這一拖就是6年。此后6年,她沒了他的音信,寫信、寄錢,全石沉大海。她只能帶著兒子,憂心如焚地在家里等待他歸來。
6年后,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對她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丈夫在重慶已經有了新家庭,成為另外一名女地下工作者的丈夫,且有了一個兒子。消息是她弟弟帶回來的,那一瞬間,她6年的思念與牽掛被撕扯得粉碎。弟弟還在信里說,姐夫再婚后又接到新任務,要離開重慶,卻不方便把年幼的兒子帶在身邊,他希望姐姐顧全大局,去重慶幫姐夫照看孩子。
那天夜里,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嘴唇都咬出了血。那份痛,那份委屈,無處可訴。
此后,他們仍然寫信勸她,向她耐心解釋。她慢慢明白丈夫當初的無奈選擇:一個革命者,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中如履薄冰,組織上要求他切斷與家里所有的聯(lián)系。因工作需要,一位年輕女助手來到他身邊,他們在重慶“組建”了一個新家。白天,他們像尋常夫妻一樣拉著手在街上走過;夜里,他們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在燈下共同籌劃革命事業(yè)。他們朝夕相處,難免生情。一年之后,組織上承認了他們的關系,批準二人正式結婚,一對假夫妻成了真伉儷。
只是,不管他們如何解釋,這樣的結局還是讓她傷透了心。恨過,怨過,委屈過,最終,她對自己講:那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他們?yōu)榱烁锩B性命都不顧,自己怎么能在乎那么多?
那年春天,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她拉著兒子的手說:“你爸爸在重慶,給你找了一位新媽媽,還給你生了個小弟弟,我們現(xiàn)在去看他,你要好好讓著弟弟,疼他?!蹦暧椎膬鹤铀贫嵌?,點頭答應。
她來到重慶,見到了“新兒子”,卻沒能見到那一對讓她又恨又愛的人——彼時的斗爭形勢越來越嚴峻,他們已經轉移到了新地點。接著,一場因目標暴露而提前發(fā)動的革命暴動以慘烈的失敗告終。他犧牲了,但沒有人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守著兩個兒子,耐心地等候他們的父親歸來。
得知他們夫妻雙雙犧牲的消息時,重慶即將解放。1949年11月14日,國民黨大撤退之前,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在山城悄悄進行。事后,她在一片山坡上找到了那個女人的遺體,那個讓她怨著、恨著又敬重著的女子,除了身上的紅毛衣、白圍巾、藍旗袍,還有一張備受摧殘的年輕臉龐。
那是她們第一次相見,也是最后一次。她撲上去抱著對方失聲痛哭:“妹子,我把你的兒子帶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孩子吧……”
她叫譚正倫,她的丈夫叫彭詠梧,那個她既怨又敬重的女子叫江竹筠,就是我們熟知的英雄江姐。
江姐與彭詠梧犧牲后,譚正倫帶著兩個兒子生活。她偏執(zhí)得近乎苛刻,把所有的愛都無私地給予小兒子云兒。最艱難的日子,她都想辦法讓小兒子喝上牛奶。最終,她完成了江姐夫婦的遺愿,把云兒培養(yǎng)成人。
一首《紅梅贊》,唱給了當年從渣滓洞里走出來的英雄江姐,她的形象是那么高大、美麗,卻很少有人知道她身后還有一位叫譚正倫的偉大女子——她一直默默躲在江姐的萬丈光芒后,就像開在谷底的幽蘭,雖鮮有人知,卻素雅清香。
(岸芷汀蘭摘自《37°女人》2011年第5期,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