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映寒
高漸離作為棋博士第一次進(jìn)入后宮教導(dǎo)妃嬪棋藝時,聽聞了一件極駭人的事件,心里頓時如吃下了一錠足金般難受。
當(dāng)是時,他正與此時最受寵的敏貴人對弈。這敏貴人原名瑞敏,出身與江浙一帶寒家小戶,卻聰穎善學(xué),一雙水靈的眸子里透著沒法掩飾的聰明,才短短三局,就已掌握了弈棋之根本,圓融如一,寸地必爭。一局棋下來,竟讓高漸離有種遇到對手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在他成為大國手進(jìn)駐朝廷后已很少有過了。
敏貴人巧笑倩兮地夸贊高博士棋藝超群,一邊示意宮人們遞上剛自冰窖中取出的酸梅湯,慰勞師傅辛苦。高漸離連連謙遜,拐著彎兒奉承回去。兩人正在一來一往玩心眼的時候,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跌跌撞撞地闖了進(jìn)來,一臉驚駭欲死的表情。被敏貴人貼身宮人惜晴呵斥之后,無力的跪伏癱倒在地,全身不住地發(fā)抖。
“發(fā)生什么事?”敏貴人依然含笑,目光只淡淡地掃過去,那跪伏在地的小丫頭渾身一哆嗦,硬是答不出話來。
惜晴輕啐一聲,先躬身向敏貴人告罪,后彎腰欲扶起小丫頭,卻在俯低身之后猛地跳了起來,同樣一臉驚惶,目光惶惶不知該看向何處。
敏貴人那張秀麗不可方物的臉就微微沉了下去,一雙娥黛眉輕皺,嗓音不高卻帶了幾分威嚴(yán):“到底何事?”
惜晴目光一閃,就掃過了高漸離,欲言又止。
不待敏貴人發(fā)話,高漸離趕緊起身離座告退。后宮之事復(fù)雜詭譎,難以對人言之事多如牛毛,他作為棋博士特許入后宮已是例外,若無意中聽得什么后宮秘辛,恐后果不堪設(shè)想,還是速速離去為好。
“事無不可對人言,吞吞吐吐成何體統(tǒng)?何況高先生也非外人,但說無妨?!钡欢俗糍F人這話里便多了幾分不悅了。
高漸離心中暗嘆。
惜晴“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一邊告罪一邊訴說事情原委:“這吟風(fēng)是玉椒房昨晚的當(dāng)值丫頭,她說昨晚玉椒房鬧鬼了。請娘娘饒命,請娘娘饒命……”一邊說一邊就俯低了身子叩首。
敏貴人剛端自唇邊的景泰藍(lán)薄胎青花瓷茶杯突然無聲無息地滑落,整杯滾燙的茶水潑濺在她薄紗宮裝上,嚇得身后的丫頭們慌亂地上前擦拭。敏貴人卻神色不變,揮手示意她們退下,緩緩起身,目光看向惜晴:“玉椒房鬧鬼?”
“這丫頭胡說八道,還請娘娘恕罪!”惜晴只是磕頭求饒。
那叫吟風(fēng)的小丫頭卻于此時抬頭,呆滯而驚恐的目光移到敏貴人那身大紅金絲繡芍藥宮裝,驀然發(fā)出一聲慘叫:“鬼啊……鬼……鬼……”一邊叫一邊身子往后縮,神情驚懼至極,仿佛真的見到鬼一般。
“別怕,別怕?!泵糍F人未因她的驚懼而變臉,反而靠近了些,蹲下身子,淡笑著輕聲問道,“你見到的鬼是什么樣子?給本宮說說,本宮幫你抓鬼。”說著伸手輕撩起她凌亂的鬢邊發(fā)絲,全然不顧那孩子越發(fā)抖擻的害怕。
高漸離心中的嘆息就更甚了,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吟風(fēng)幾眼。原以為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細(xì)看臉,卻發(fā)現(xiàn)她該有十六七歲了,只是身量不足,兼之過分纖瘦,顯小了。清秀的臉上那雙原本該是清亮有神的眸子此刻滿滿的都是害怕和恐懼,還有一些不明的混沌與陰郁。在敏貴人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觸她臉頰時,吟風(fēng)很明顯地縮了一下肩膀,但他卻從她眼睛里看出了一絲飛快消逝的亮光。
哎哎哎,他好像正在被卷進(jìn)一樁陰謀中,卻不能選擇離開。
“鬼……鬼……紅衣服的女鬼……”吟風(fēng)抖抖嗖嗖地說著,慌亂無措的目光就直往敏貴人臉上看,猛然瞳孔睜大,伸手指向她,一聲更大更慘烈更驚懼的尖叫之后,吟風(fēng)驀然起身,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幾個及時反應(yīng)過來的丫頭上前想要攔阻,均被她使力推開,眨眼工夫,她已消失在轉(zhuǎn)角,留下一群被她攪得莫名其妙的人。
“先生……”最先回神的,是敏貴人,她秀麗的臉上有著符合她身份的端莊與隱忍。
高漸離躬身:“娘娘請說?!?/p>
“若先生不急著離宮,不如陪本宮走一趟玉椒房吧?”重新掛上的笑容怎么看都覺得有誘人上鉤的嫌疑,但高漸離除了嘆氣認(rèn)栽之外也別無他法。
“左右微臣也無事,就陪娘娘走這一趟吧?!?/p>
注定,今天他要蹚這渾水了,卻不知玉椒房等著他的,會是怎樣一個詭異的事件。
2.
玉椒房位于皇宮西北角,失寵的妃子或一生從未被帝王臨幸過的后宮女子們多會在這里度過余生。盡管已經(jīng)預(yù)想過玉椒房的情景,但一眼看到宮殿的破敗和庭院的荒蕪,高漸離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琉璃屋頂早已喪失光彩,絳紅廊柱斑駁脫落,似乎從未修繕過。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因年頭長遠(yuǎn),石塊早已磨禿,看不出原先排列的美麗形狀。院子里種植的各色花草因久無人照料,瘋長成一片,與雜草無異,枯枝敗葉滿地。偶爾在這殘敗中有幾只小花倔犟地挺直,試圖綻開一抹絢爛,卻依然顯得孱弱可憐,滿身殘敗,一如住在這玉椒房的女子們。
每間房開啟的門前都站著一個精心打扮的女子,縱然無人欣賞,也將自己收拾得美麗風(fēng)情,就期盼著高高在上的帝王能在偶然的瞬間瞟到她們,給予她們哪怕是瞬間的溫存也好。
“那間房?”敏貴人站在院子中間,環(huán)顧著周遭好奇打量她的目光,淡然微笑。她一身華貴的冰蠶絲宮裝,濃密的烏黑發(fā)絲綰成墮馬髻,松松散散,斜插一支鑲嵌紅寶石的步搖,午后陽光斜照,光影閃爍,襯著那張秀麗臉上的雍容笑花,透出一股別樣的慵懶風(fēng)情。
高漸離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見一間半掩著門的小屋,在整排房子最末。原先精雕的梨花木門早已破損,鏤空的棱格缺了數(shù)根,略微泛黃的窗紙描了一筆翠竹,清秀而雅致,似乎在向眾人顯示著屋子主人的與眾不同。
但,顯然,這間屋子里沒人。
惜晴快步過去,推開門查看,顯然什么都沒有,回身給了個疑惑搖頭的表情。就有機(jī)靈的丫頭去向別間屋子的主人打聽,但剛開口,卻見數(shù)十間房一下子關(guān)了門,任人敲打也不開。方才還顯得頗有人氣的玉椒房突然空了,午后燠熱的風(fēng)穿堂過院而來,竟讓高漸離感覺出幾分蕭瑟。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略微訝異,聲音很輕地道,似乎在自言自語,卻又讓站得離他最近的敏貴人聽得清清楚楚。
含笑的眸子就轉(zhuǎn)向了他,滴溜溜的黑眸透著一層水光,美麗得讓人不敢直視:“先生莫急,萬事都會有個結(jié)果的。”話音未落,就見兩個強(qiáng)壯的宮女上前一腳踹開某間小屋的門,片刻后拖出一抹纖瘦的身影,不顧她掙扎,硬推她跪在了敏貴人身前,一人一只腳踩在她小腿骨上,疼得她瑟瑟發(fā)抖,不敢再亂動彈。
敏貴人始終含笑,仿佛到此時才突然看見了她,垂眸,依然含笑。惜晴便上前,冷聲斥道:“不識抬舉的東西,娘娘問你,那屋里住的是誰?”若不是礙著高漸離在場,說不定早一耳刮子下去了。
那女子年齡約莫三十,細(xì)眉長眼,面容瘦削,倒也有幾分姿色,只是眉宇間難以掩藏的滄桑與苦悶破壞了容顏。她低順著眉眼,咬唇似乎想拒答,但隨即眉眼緊縮成一團(tuán),身子都幾乎痛縮過去,才趕緊回道:“是喻英,喻英……”
喻英?是上月因巫蠱敏貴人而被貶落冷宮的貴妃?高漸離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喻英?”敏貴人掀眉,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喻英變了鬼嗎?她當(dāng)日巫蠱本宮,使得本宮身心受創(chuàng),如今卻覺得冤屈,想來討冤嗎?”
“這是自然……”那女子直覺要答,目光觸及敏貴人,卻突然退縮,不再言,只低頭恭敬地道,“這個自然是不敢討冤,只怕是不甘心色衰顏敗,難悅君王之心罷。她哪里比得上娘娘您麗質(zhì)天生,美絕人寰呢?”
高漸離低垂的臉上,忍不住就露出清淡的笑。這女子轉(zhuǎn)得夠生硬,卻比任何表現(xiàn)都有誘惑力,連他都忍不住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喻英是何時死的?”不理她的奉承,敏貴人回頭問惜晴。
“三日前。自上月喻貴妃巫蠱娘娘無果,被貶居玉椒房之后,整日里郁郁寡歡,不久即患了失心瘋,三日前跌落后院枯井而亡,至今未打撈起尸骨。”
“三日前?”敏貴人挑眉,高漸離也挑眉。三日前圣上下旨封他為棋博士,特許他入后宮教導(dǎo)棋藝,喻貴妃卻于彼時墜井,該說是巧合還是天意?
明顯的就感覺敏貴人的目光投了過來,高漸離低眉,假作不知。那邊廂卻有丫頭輕輕驚叫起來,敏貴人略一猶豫,輕甩水袖緩步過去,早有宮女打開了屋子里所有的窗紙及簾幔。她一眼望進(jìn)去,頓時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高漸離亦步亦趨跟隨,目光自她身側(cè)看去,也忍不住訝異難言,心中涌起強(qiáng)烈的不安。
不甚寬敞的屋內(nèi)無桌無凳,卻鋪了滿滿一地的芍藥花瓣,殷紅如血,艷麗異常,美的讓人心里害怕。而此時已近八月,早已過了芍藥花期。穿堂而過的風(fēng)卷起花瓣,撲了敏貴人一身,與她衣裙上挑繡的芍藥花瓣交相映襯,越發(fā)顯得美不可收。
不著痕跡地側(cè)身退步,不讓一片芍藥沾身,高漸離目光偷瞄向敏貴人,果見一臉慘白。這敏貴人素愛芍藥,所居宮殿遍植此花,衣服頭飾也多以芍藥花型為主,這滿屋子芍藥花瓣,顯見是沖著她而來的。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幽幽地道:“昨夜喻英魂魄不散,我就知必定有事,這滿屋芍藥,若非鬼魅,何處得來?”悠然嘆氣時,竟讓人脊骨生出幾分寒意。
高漸離忍不住又在心中長嘆一聲。女鬼雖未見,但事情卻越發(fā)詭異了。這后宮中,似乎也正在下著一盤棋,敏貴人無疑已是局中之子,而他高漸離,又在這局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呢?
這一刻,他萬分后悔答應(yīng)進(jìn)后宮教棋了。
3.
敏貴人因過度驚嚇而導(dǎo)致痰氣上涌,風(fēng)寒加身,后宮中因女鬼之事鬧得人心惶惶,諸妃嬪美人也無心學(xué)棋,高漸離一時也就無需再入后宮教學(xué)。本可輕松度日,心中卻始終記掛著玉椒房那滿地如血的芍藥,整日里在御花園轉(zhuǎn)悠,詢問園藝宮人,想問問這芍藥是否能在七月之末依然開的如火如荼,卻無人可以答他。終忍不住好氣,他在傍晚時分進(jìn)了玉椒房的院子。
殘陽如血,給這殘破的院落平添幾分凄艷,一如那些倚著窗門偷偷窺視著他的女子們。高漸離暗嘆,目光低垂,抱拳環(huán)禮一周,才緩步走向最末的房門,推開。
屋里顯然已被收拾過了,空蕩蕩的。芍藥花瓣早已不見,但殘舊的地板上卻依然殘留了一些花汁,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暗紅,更如血液一般詭異。屋內(nèi)無任何裝飾物,除了面北的墻壁上掛了一幅卷軸。高漸離上前打開,卻是一幅珍瓏棋局的殘局圖。白子已穩(wěn)占半壁江山,龍頭直指黑子中心腹地,只需再走三步棋,黑子便全盤皆輸。從棋局上看,黑子若想力挽狂瀾,已非人力可為之了。
凝視這棋局良久,高漸離輕嘆一聲,收了卷軸入懷,再環(huán)視這屋子一眼,抬腳欲離開,眼角余光卻瞥見一抹白影自北面窗口一閃而逝,飛快追過去時,早已失去蹤影,悵然呆立半晌,終不得不離去,卻是一步一回頭,似乎想看見些什么,卻終于未能得見。
是夜二更,高漸離入宮求見敏貴人,雖惜晴托辭貴人已歇息,但他依然堅(jiān)持求見,不得已敏貴人抱病接見了她。
美人蹙眉,臉容蒼白,襯著一身素白蘿裙,披散秀發(fā),越發(fā)顯得清秀宜人,我見猶憐。高漸離正襟危坐,雙目低垂,不敢有絲毫逾距。
“高先生深夜前來,想必是有什么難以解決之事吧?!眿绍|無力倚在貴妃軟塌上,敏貴人右手輕捂胸口,輕啟櫻唇,聲音略顯中氣不足,卻無損其嬌柔。
微一猶豫,高漸離輕笑:“娘娘果然天資聰穎,一語中的。下官想請教關(guān)于喻貴妃巫蠱之事?!?/p>
“哦?”敏貴人訝異挑眉,“不知高先生問這事……”有何目的?
“娘娘能否先告知?”高漸離堅(jiān)持,對上她探尋的目光,與之對視,不卑不亢。
良久,敏貴人先移開目光,淡笑:“先生乃聰明之人,真需瑞敏詳述嗎?”
“下官不敢?!惫Ь醋鞫Y,高漸離態(tài)度不變,丟出的問題卻如刀般鋒利,“下官只想知道,喻貴妃之死,娘娘是否牽連其中?”
“先生認(rèn)為呢?”依然淡笑,敏貴人不答反問,穩(wěn)如泰山。反倒是立于她身側(cè)的惜晴目光驚疑不定地掃向他,慌亂的眉眼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高漸離與敏貴人靜靜對視。雙方目光中透露的,既有心知肚明的猜測,也有互不認(rèn)輸?shù)妮^量。
半晌之后,他輕輕一笑,拂袖起身施禮:“多謝娘娘,下官告退?!辈淮糍F人回話,他轉(zhuǎn)身離去。身后,是惜晴慌亂不堪的聲音。
“娘娘,這高漸離如此不知好歹……”
“禁聲!”敏貴人斥責(zé)的話語里就多了三分惱怒,直視高漸離背影的目光卻深沉如海,透出了太多的心思。
深夜,玉椒房再次鬧鬼。這一次,見者眾多,有守值的宮人,也有巡夜的宮中禁衛(wèi)。午夜禁衛(wèi)交接班,剛巡至玉椒房,就見紅衣女鬼飄然飛逝,還未及追擊,卻突起狂風(fēng),芍藥花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如下了一場花瓣雨般,既詭異,又綺麗,讓人忍不住心里發(fā)慌。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責(zé)令禁軍搜尋后宮,追至御花園,卻意外尋得一條人跡罕至之小徑,沿路追查,竟一路通至宮外后山。夜深露重,山路崎嶇難行,禁軍雖高舉火把搜尋,卻難以尋得路徑上山,只得中途返回。
一時間,玉椒房鬧鬼之說再次轟動后宮。若非明令禁止,恐怕已有道士法師入宮捉鬼了。
大清早,高漸離即被敏貴人急招入宮,卻是為著一件更加詭譎難解之事。
“娘娘說,禁軍于御花園后山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猛然抬眸,高漸離一臉不敢置信,“后宮之中如何會出現(xiàn)男子?又是如何命殞后山?”因前朝有過后宮女子私養(yǎng)男子淫亂宮闈之事,故本朝各位帝王都分外注重后宮重地,男子進(jìn)入后宮需經(jīng)過重重搜身檢驗(yàn),并有嚴(yán)格限時。如他昨夜拜訪敏貴人,便已事先登記在冊,經(jīng)后宮當(dāng)值守衛(wèi)再三查驗(yàn)方可進(jìn)入,如若超過一炷香時限,今日他便在刑部大牢了。
如此,又如何會有男子留于后宮,并喪命于御花園卻無人查問呢?
敏貴人一張臉更加蒼白如紙,雙眉緊蹙,如水眸子透出深深的憂慮與不安,柔弱,卻又不顯得怯怯:“先生問的是,這后宮中如何會有男子呢?如今后宮無主,蒙圣上恩典由本宮暫管后宮,卻出現(xiàn)如此荒謬之事,本宮真是于心有愧。”說著一聲長嘆,更添幾分憂心。
高漸離一驚,猛然記起自喻英被打入冷宮,這后宮不就是敏貴人在打理嗎?如此,她急招自己來此,是想商量對策嗎?何時,自己已被她視為自己人了?
“下官,不明娘娘之意?!钡兔柬樐浚藭r不裝傻更待何時?
敏貴人輕輕地笑,惜晴則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道:“先生何必裝傻?娘娘的意思是,先生乃機(jī)敏變通之人,必能想出法子為娘娘解此難題。日后,少不了先生的好處?!闭f到最后一句,那語氣里就有著掩不住的膩味了。
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高漸離恭腰謙遜:“娘娘厚愛。然高某一介寒儒,平生只癡愛棋藝,對朝廷之事尚憂結(jié)于心,何德何能為娘娘分憂解難?”
“如此,便不為難先生。”敏貴人淡淡笑,卻在高漸離起身告退時,似有意若無意地道,“據(jù)聞那喻英倒是個弈棋的高手,可惜先生未曾與之相見?!?/p>
高漸離依舊躬身為禮,只連聲道自己福薄,無緣見得貴妃之面。離開之時卻見兩個宮人拖著一女子迤邐而來,近了細(xì)看,那被拖著的女子竟是吟風(fēng)。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眼中竟藏著幾分笑意。高漸離不忍細(xì)看,轉(zhuǎn)了頭匆匆離去,只垂于身側(cè)的雙拳又緊了緊。
這吟風(fēng),怕是以后再也見不著了。
4.
玉椒房的女鬼越鬧越兇了。
有值夜的宮人繪聲繪色地說自己親眼見那紅衣的女鬼拖了男尸掩埋,只一揮手,男尸便不見蹤影,地上卻憑空多了座墳?zāi)梗€立了石碑,真真嚇?biāo)廊肆?。余人只?dāng)笑話。豈知次日玉椒房卻大亂,無人進(jìn)出的內(nèi)院果真憑空多出一座墳?zāi)梗瑝災(zāi)怪車仢M芍藥花瓣,與喻英房間的花瓣一般無二。墳前石碑鐵鉤銀劃,上書“愛郎之墓”四個大字,頓時引起嘩然大波。
如此穢亂宮廷之事,株連九族也不足以洗清其罪孽。
圣上大怒,責(zé)令大理寺查核女鬼之案。禁衛(wèi)奉命挖墳驗(yàn)尸,雖尸身已有腐壞,但仍可辨認(rèn)出為前幾日于御花園后山發(fā)現(xiàn)之男尸。圣上責(zé)令查清此男尸身份,排查后宮妃嬪及宮人,務(wù)必查出此為何人之愛郎。大理寺封禁后宮,翻查數(shù)年來出入之記錄,一時間整個后宮乃至朝廷都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
敏貴人自是氣怒不堪,加之本就有病在身,頓時臥床不起,由太醫(yī)日日問診。高漸離每日里閑來無事,與同僚切磋棋藝之余,竟愛上了園藝花卉之事,請示了敏貴人,每日午后至御花園與園藝宮人商討花草養(yǎng)植之事,倒亦頗有幾分趣味。進(jìn)出后宮次數(shù)多了,與辦理玉椒房案件的大理寺官員也混了個臉熟,說起芍藥花瓣之事,那官員亦是一臉驚駭,只道此非人力可為之,說不定真乃鬼神之事。
高漸離只含笑不語,那官員倒自己先拍了自己一巴掌:“若真是鬼神之事,只怕下官這小命也不保了吧?!焙髮m之中嚴(yán)禁鬼神巫蠱之事,誰敢胡言亂語,擾亂宮闈,輕則打入冷宮,重則株連三族。喻英便是例子。
高漸離微笑搖頭,旁邊園藝宮人忍不住插嘴道:“若溫度和日照能控制,這芍藥花期也未必不可以延遲,只是難度大了些罷了?!?/p>
那官員一愣,隨即恍然大悟般看向高漸離,他卻是一臉茫然地望向園藝宮人,似不懂他話中含義。那官員也懶得理睬他,轉(zhuǎn)身辦案去了。高漸離彎腰去撿拾滿地桂花,臉上卻露出一抹不為人知的笑。
很快,那男尸身份便得到了確認(rèn)。大理寺從芍藥花期入手,查至京城某花匠家中,花匠有一幼子,聰穎伶俐,善養(yǎng)芍藥。敏貴人自得寵后,宮中遍植芍藥,為維護(hù)花苗,花匠之子被征入宮已兩月有余,至今未回。經(jīng)確認(rèn),男尸確乃花匠之子,卻不知何故竟被拋尸于御花園后山。
這案子竟與敏貴人牽扯上了關(guān)系。茲事體大,大理寺猶豫著是否該上報(bào)給圣上。猶豫來猶豫去,竟再次與高漸離相遇于御花園。
彼時高漸離一身狼狽,急匆匆往宮門而去,幾乎撞倒官員,連聲道歉,嚷著要去銷登記,不等他回話已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大理寺官員再次恍然大悟,男子入后宮是有記載的,連他亦不例外,那花匠之子自然也有,于是便去查找記錄冊,卻發(fā)現(xiàn)并無花匠之子的入宮記錄。官員不信,多次復(fù)查,均無果,頓感事情嚴(yán)重,暗中組織人員對宮中來往人等嚴(yán)查過后,竟發(fā)覺敏貴人與此事有重大干系,那花匠之子竟是由敏貴人親自帶進(jìn)宮,不僅無出入記載,且宮中更無其出入痕跡,這數(shù)月光景,這花匠之子到底身藏何處,又如何會突然被拋尸后山,一個謎團(tuán)接著一個謎團(tuán),讓大理寺官員生出想抱頭撞墻的沖動。
好在煩惱的時候在御花園總可以遇見高漸離,這一回他正在打理一株剛自大理運(yùn)送過來的茶花,閑聊間談起大理民風(fēng)民俗,又扯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習(xí)俗,竟說到苗女養(yǎng)蠱之事,自然免不了要討論一番敏貴人被巫蠱的事件。討論來討論去,兩人都覺得據(jù)御醫(yī)反映敏貴人當(dāng)時感受,應(yīng)不是受蠱,倒頗似婦人妊娠之事。但既然御醫(yī)定論為受蠱,他們亦只做談資,博一笑而已。
三日后,大理寺對后宮鬼怪之事定論,純屬無稽之談。但卻查明后山男尸之案,竟為敏貴人私藏之男子。敏貴人身處后宮,不思圣恩,竟與花匠之子做出茍且之事,為蒙騙圣聽,編造出巫蠱之事陷害喻英貴妃,導(dǎo)致其含冤而死。為掩蓋事實(shí),敏貴人竟不惜殺害花匠之子拋尸后山,企圖掩蓋其罪行,罪犯滔天。圣顏震怒,令即日將瑞敏打入死牢,誅其三族,以儆效尤。
5.
傍晚,殘陽如血,玉椒房沐浴在一片橘光中,凄艷,卻透出幾分暖意。
高漸離站在玉椒房殘破的院落里,目光環(huán)視所有房屋。雖沒有人與他交談,但他知道,每一扇窗后都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每一扇門后都有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在呼喊。曾經(jīng),貴妃喻英也是這其中的一員,用著那樣可憐又卑微的目光望著誰,渴望有人能解救她。
他的心如針刺般痛。
這冷清而寡淡的玉椒房,到底有多少如花的女子凋零過?這如黃金牢籠一般的宮殿,到底摧毀了多少鮮活的歲月?
他與喻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是垂髫孩童時,他們就在心里認(rèn)定了今生相伴走完一生。未料世事無常,她自小容貌如花,隨著年紀(jì)漸長,越發(fā)出落的窈窕動人,竟讓微服巡游的皇帝選中入宮。他傷心欲絕,寄情于棋局縱橫,只望能將那抹巧笑倩兮的身影自心頭抹去,卻又無心插柳,因棋藝出眾被御封為大國手,出入朝堂。
猶記得首次站在殿堂時的激動,自宮人處聽得她寵冠三宮時的落寞與欣慰,也忍不住暗自為她的處境憂心。巫蠱之事出,他更是日夜難以入眠,聞得她被貶冷宮,受盡冷嘲熱諷,生不如死,他心焦如焚,苦思一夜,思得殘局一盤,托人暗暗帶入玉椒房交與喻英。他自信以她的聰慧才智,必能明了殘局之意。果不其然,數(shù)日后,傳出她失心瘋的傳聞,一月后,她落井而亡,隨之,玉椒房鬧鬼。
一切盡在他算計(jì)之中。
然,他心里清楚,若沒有玉椒房這些苦難的女子們相助,這計(jì)劃必不能成功。而自幼隨喻英入宮隨侍的吟風(fēng),更是不惜犧牲了自己,換來喻英的自由之身。她們,竟是這冷漠無情的皇宮中最多情癡情的一群。
再次,他抱拳為禮,感謝她們的相助。良久之后,才轉(zhuǎn)身瀟灑離去。卻不是離宮,而是向著御花園的后山而去。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的山巔之上,似乎有一個紅色的身影在望著他,他微微一笑。
6.
珍瓏殘局之上,黑白二子激烈爭斗,互不相讓。白子穩(wěn)踞泰半江山,黑子守住龍角,負(fù)隅頑抗,想取勝,需得自殘一隅,損兵折將,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如這后宮中看似風(fēng)光實(shí)則苦難不堪的人生。
人生如棋。
此后,他將戒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