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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殤.誰予琴亂

2011-05-14 10:14驪歌
花火B(yǎng)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迷霧凡人月光

驪歌

一曲《子歸》,你說他贈與你世間最美的琴音,亦給了你凡生最痛的一次生死交錯。

chapter1張冠李戴的人間傳說以及那個摳門到死的容焉妖孽

人世間,曾流傳有這樣一個傳說。

說是在月光迷霧深處,隱居著一位仙人,他白衣素手,俊美無雙,不僅醫(yī)術(shù)精絕,還有一副好心腸。千百年來,因誤入森林而被毒物野獸攻擊者,大多會被這位醫(yī)仙眷顧?;秀遍g,只聞琴音裊裊,焚香陣陣。再醒來,便已身在林外,傷患處競也好了大半。

卿燭第一次聽灰包跟她說,月光迷霧外不足百里的桃花鎮(zhèn)上供奉有“醫(yī)仙”神像的時候,足足愣了小半盞茶的工夫。接著,原本懶懶耷拉在發(fā)叢中的兩只耳朵刷地立了起來,她湊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豬妖:“你的意思是說,那些沒腦子的凡人把容焉當(dāng)做了他們的救命恩人?”

灰包翻了翻眼皮:“阿燭,人本來就是容公子救的好不好。”

卿燭眼一瞪:“本來你家豬毛!要不是姑娘我每次撿這些受傷的人回來,死氣白賴地求那個小氣鬼出手醫(yī)治,你覺得會有人能豎著走出月光迷霧嗎?可現(xiàn)在倒好,功勞他一個人占全了,反過來還要我拼死拼活賺銀子還債!”

灰包瞥了她一眼:“拼死拼活?阿燭,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啊?”

卿燭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望天:“加上昨晚那兩個的醫(yī)治費,總共三十二萬五千七百二十二兩九錢?!?/p>

灰包深吸一口氣,無比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還好少主你的一生足夠長,有的是時間掙來慢慢還?!?/p>

卿燭在聽到“少主”兩個字時微微怔了一下,隨即抬起腳狠狠地踹向了豬妖的屁股:“我說過一萬次了,再讓我聽到那兩個字剁了你燉湯!”

眼前嬌憨的少女倏忽不見,卿燭嘴角抽抽,望著林中一抹花白的影子晃了幾晃最終沒了蹤跡。

輕柔的風(fēng)拂過額間,帶起耳畔沙沙的枝葉聲響,有那么一瞬間,她沒來由地感覺月光迷霧沉寂得令人害怕。

她抬頭望了眼漸漸西沉的落日,嘆了口氣,有些不情愿地掃了掃尾巴,從高高的枝丫上一躍而下。

灰包口中張冠李戴的人間傳說,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錨,那只妖孽的確住在月光迷霧的最深處。

走了大半個時辰,當(dāng)最后一絲光線被層疊的枝葉徹底掩滅時,她終于磨蹭到了容焉的竹屋。推開柵門,一道不易察覺的細(xì)風(fēng)迎面撲來,她幾乎是慣性地微微側(cè)過臉,清揚衣袖,隨即一枚閃著藍(lán)光的金針便被拈在了指尖。她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看都不看地隨手一丟,抬腳踢開了藥廬的竹門:“喂,小氣鬼,這把戲少說玩了八百年了,你就不能換個新花樣嗎?”

容焉一襲墨綠色長袍倚在窗旁擦手,聞聲轉(zhuǎn)過頭來挑了挑眉,樣子欠扁得很:“換了啊,沒見我在金針上抹了毒嗎?”

卿燭走過去二話不說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眉際淡青的鱗片冰冷如舊,她奇怪地望著他:“奇怪,沒發(fā)燒啊,莫非你失憶了?忘記姑娘我百毒不侵了?”

容焉微微瞇起的眼睛里含著抹淺淺的憂傷,他把頭轉(zhuǎn)向窗外,聲音懶懶聽不出一絲情緒:“百毒不侵?哈,丫頭,聽我一句勸,別太過相信你肚子里的那顆珠子,它保不了你所有的毒?!?/p>

卿燭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絞著發(fā)絲裝糊涂:“珠子?什么珠子?”

容焉揚起嘴角笑了笑,視線不著痕跡地掠過她:“誰會記不得你百毒不侵啊,月光迷霧的狐族少主,你也就這點本事還能拿出來唬唬人?!?/p>

卿燭怔了一下,隨即一股邪火噌噌地往上躥:“姓容的,你什么意思?”

容焉笑瞇瞇地指了指園子:“你不怕毒,你帶回來的那些凡人也不怕嗎?”

卿燭一直迷惑著的腦袋瞬間清醒了,容焉哪里是想傷她,他根本就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在消遣她!細(xì)如牛毛的金針落進草里,除非把地皮整個鏟一遍,不然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容焉斜倚著窗口,無比優(yōu)雅地伸出一根手指:“距離拔針還有一個時辰,要么你自信有能力阻止我把人丟出去,要么乖乖去將金針尋回來。同一個人我不會救第二次,你知道規(guī)矩?!?/p>

卿燭狠狠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出了門,容焉低沉的笑聲從背后傳來,他說:“丫頭,記得小心些,踏壞了園子里的花枝草藥,一樣要賠錢的?!?/p>

卿燭忍無可忍地扭過頭去沖他吼:“你又不是凡人要那么多銀子干什么用?”

容焉狹長的眼眸若有似無地掃過她,隨手掂起桌上的金珠,輕輕一捻,金沙閃著朦朧的光從指間滑落。他望著她,張嘴吐出兩個字:“好看?!?/p>

chapter2那個說出來幾乎會被同類笑死的簡單心望,她足足想過五百年。

好看個鬼!

卿燭悻悻地扛著被容焉扔出來的病患走出藥廬。月華如水,緩緩打在她清秀的面龐上,她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蓋,忍不住腹誹,師傅說的果然沒錨,漂亮的東西輕易惹不得,好看的蘑菇有毒,好看的玫瑰帶刺,好看的妖獸食人,好看的男人,哼,骨子里都是變態(tài)的。

磨磨蹭蹭地將那凡人送出月光迷霧之后,卿燭就近尋了棵千年云松爬上去,躲在樹頂發(fā)呆。腦袋上尖尖的耳朵懶懶地窩著,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又瞥了眼搭在肚子上那條毛茸茸的尾巴,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人不人妖不妖的鬼樣子,估計是徹底沒戲繼任什么狐族族長了,卿氏一脈在不學(xué)無術(shù)的她手里沒落,不知道娘親天上有知會不會氣得干脆閃道雷下來劈死她。

其實她也不想娘親失望,她也有努力地學(xué)習(xí),可是很多時候越是簡單的東西,于她而言越是觸碰不到。師傅曾經(jīng)告訴她,她的先天條件極為特殊。和其他狐族嬰兒不同,她自出生就是半人半妖模樣,有著人類的臉龐和身體,卻保留著狐貍的尾巴和耳朵。開始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她未經(jīng)人事便帶著一身修為,日后必成大器。卻不料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隨著時間的悄然流逝,她怪異的外表與兒時竟未有絲毫的改變,于是在這個凡事以修為做定論的世界,她日漸被眾妖淡忘。

那些日子,師傅最常說起的一句話就是:“每個妖有每個妖的緣法,強求不得?!?/p>

其實卿燭并不看重那個萬狐敬仰的位置,也不在乎什么得道什么升仙,只不過在潛意識里她很希望自己能毫無差錯地幻化成一個人形。沒有多余的耳朵尾巴,哪怕不漂亮,哪怕不招人喜歡,但只要看上去像是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這個說出來幾乎會被同類笑死的簡單心望,她足足想過五百年。

chapter3同情心?他嫵媚的眼角懶懶上挑,“?!钡囊宦晸軘嗲傧?,同情心多少錢一兩?

五百年前,卿燭第一次救下了誤闖月光迷霧的那個凡人。

他被林中瘴氣所傷,奄奄一息地背靠在一棵樹旁輕喘,漆黑的眼眸寫滿倔犟與不甘。

卿燭從來沒見過這樣澄澈干凈的目光,她蹲在不遠(yuǎn)處的一根高枝上呆呆地瞅了很久,直到那人的身體擦著樹干悄無聲息地倒下去,她才如夢初醒般一躍而下,三步兩步奔上前去查看。

望見卿燭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間睜大,像是受了極大驚嚇的模樣,然后腦袋一歪徹底暈了過去。

卿燭皺皺眉,轉(zhuǎn)眼望向依舊掛在枝丫上取樹膠的容焉問:“他死了嗎?”

容焉頭都懶得回,聲音淡淡:“還沒有,只是被你嚇暈了。不過他中了月光迷霧的瘴毒,死是早晚的事情。”

卿燭在聽到“嚇暈了”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僵了一下,她垂眸看著像是死去般躺在腳邊的那個人,身體里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一寸寸塌陷,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鬼使神差地開口說了句:“容焉,你救救他吧。”

容焉怔了怔,狹長的眼眸緩緩掃過她:“你忘了嗎,人妖殊途?!?/p>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微笑道:“我不過是覺得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死掉太可惜了。”

容焉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他淡漠的臉上明擺著一副“凡人的死活與我無關(guān)”的表情,即便卿燭無比固執(zhí)地把人扛到了藥廬門口,即便她軟聲軟氣開口求了許多次。

沒有他點頭應(yīng)允,卿燭是死都不敢豁然把人帶進竹屋的,她瞅了瞅房內(nèi)面無表情撫琴的容焉,又看了看身邊唇色越來越暗的男子,最終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姓容的,你到底有沒有同情心?”

容焉抬起頭,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

“同情心?”他嫵媚的眼角懶懶上挑,“?!钡囊宦晸軘嗲傧遥巴樾亩嗌馘X一兩?”

卿燭狠狠白了他一眼,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席地而坐,雙手輕揚拈起一個訣。

容焉在看見那法決起式時臉不由得白了白,他縱身躍出窗外,衣袖揮落狠狠打散卿燭尚未成形的術(shù)法:“你瘋了!為了一個凡人,竟然不惜催動內(nèi)丹,嫌自己命長嗎?”

她毫不示弱地瞪向他:“你不想救人就罷了,別來管我?!?/p>

容焉被她強橫的態(tài)度氣得幾乎當(dāng)場背過氣去,他冷冷地笑:“這點修為連人形都幻化不出,你逞什么強,救什么人!我絕不會讓你白白糟蹋內(nèi)丹的,人哪里撿來的哪里扔回去!”

卿燭不再理會他,扭過頭去,專心默念口訣。

容焉緩緩收緊十指,目光復(fù)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終認(rèn)命般地嘆了口氣,衣袂翻飛卷住地上的人影,縱身躍進藥廬。

竹門閉合的瞬間,卿燭睜開眼。

屋內(nèi)傳出一抹辨不清喜怒的聲音:“診金三百兩,明早湊不出,我直接毒死他?!?/p>

卿燭撇了撇嘴角,偷偷揚起一抹淺淺的笑。

自小在月光迷霧長大的狐妖未涉人世,所以壓根不知道容焉的“診金三百兩”究竟是個什么概念。于是第二日,她依舊兩手空空便晃進了藥廬。

容焉焚了香,安靜地坐在窗邊撫琴,千年不變,那首凄凄切切的《子歸》。

卿燭四下打量了半天,扭過頭去問他:“人呢?”

他瞥了她一眼:“三百兩,拿來?!?/p>

卿燭撇撇嘴,說得理直氣壯:“欠著先,反正我又不會跑,先驗驗貨?!?/p>

容焉抬起頭:“昨晚已經(jīng)送出去了?!?/p>

卿燭雙手一揚“鏘”地按住琴弦:“我還沒見他醒過來呢,你怎么能就這么把人送出去了?”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我說過了,人妖殊途?!?/p>

卿竹怔了下,幾乎脫口而出:“我沒有喜歡他!”

容焉沒有反駁,他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翩然起身走出了屋子。

那天,從藥廬出來,卿竹鬼使神差地轉(zhuǎn)回了前日救起那人的地方,然后呆呆地坐著,一坐就是整整一個下午。

容焉斜靠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干上,一言不發(fā)就這樣安靜地陪著。

他瞧著她不復(fù)平日那般心思單純沒心沒肺的樣子,忽然垂下眼,極輕地嘆了口氣。

似乎連自己都說不太清楚了,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人妖殊途。

chapter4百年迢遞,當(dāng)他再一次滿目瘡痍地倒在她面前時,恍如隔世。

那年之后,卿竹每月都會花上幾日時間穿梭于月光迷霧的各個角落,但凡碰到有受傷的人,不論將死是活統(tǒng)統(tǒng)拖回來塞給容焉處理。

她知容焉寡情,從不愿將凡人生死放在眼里,所以每回塞人過來的時候,都像是唯恐他會撒手不管一般啰唆上幾遍“積善修道”。

可卿竹哪里知道,早在很多年前,早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時,距離化龍僅有一步之遙的容焉便已對成仙不復(fù)執(zhí)著。

轉(zhuǎn)眼一個百年又一個百年過去,時間沉寂如同靜止一般。漫長的五百年里,卿竹丟一個容焉便救一個,雖然每次都習(xí)慣了把索要診金掛在嘴邊,可她一句輕描淡寫的“欠著”,他也只能搖頭笑笑。

欠著,便欠著吧。

盡管卿燭一直口口聲聲說著什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活了幾千年的容焉又怎會看不出,她隱在平靜面目下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于是,在最初的最初,他便執(zhí)意定下了“同一個人絕不會救第二次”的規(guī)矩。

她想用萬年的光陰等待一個凡人的輪回,即便是最愚不可及的方式。

而他,是不想再救,不愿再救,沒有理由。

那日午后,容焉焚了香,窩在藥廬撫琴,卿燭銜著根蒲草靠在一旁收拾藥材。琴聲初起,她便抬頭瞥了眼臨窗而坐的男子說:“你就只會彈著一首曲子嗎?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p>

容焉似有深意地瞅著她微笑:“這首曲子叫做《子歸》?!?/p>

卿燭不以為意:“你說過八百次了,上仙!”

低婉徘徊的琴音一絲不亂,他淡淡地轉(zhuǎn)回目光:“是嗎?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子歸》是你父親當(dāng)年專門寫來贈與我的?”

卿燭滿是藥材的手微微抖了下,疑惑地重復(fù):“我爹?”

容焉張了張嘴剛想回答,不料藥廬的門突然被人大力地從外震開。他皺起眉,頗有怒意地瞪著氣喘吁吁直奔卿燭而去的那抹身影:“我的藥廬也敢闖,豬妖你的膽子當(dāng)真越來越大了?!?/p>

灰包心有余悸地瞅了瞅指尖泛起青光的容焉,白著臉直往卿燭身后躲,一邊躲一邊說:“阿燭,我,我剛剛在北邊林子看到那個人了,就,就是五百年前,你扛回來的那個,你一直在等的那個啊?!?/p>

卿燭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豬妖:“你說,那個人進了月光迷霧?”

灰包使勁點了下頭:“肯定錯不了,樣子都沒怎么變化,就是……”

卿燭沒等她說完,便風(fēng)一樣地掠出了藥廬。

灰包眼瞅著她三下兩下便消失在了蔥郁的枝葉間,有些懊惱地嘆了口氣:“你倒是等我說完啊?!?/p>

容焉似笑非笑地瞇起眼,縱身追了出去。在經(jīng)過豬妖時,他揚揚嘴角揚了下衣袖,緊接著便聽到“咚”的一聲,灰包吭都沒吭直接栽了下去。

追至北邊林子的時候,容焉恰好看到一名素衣女子正單手執(zhí)劍與卿燭隱隱對峙,他食指輕彈,不過倏忽,那女子便悄無聲息地昏了下去。

放倒這個障礙之后,卿燭才總算看見一直被女子小心翼翼護在身后的那人。他有著跟記憶中完全重合的一張臉,那倔犟澄澈的目光絲毫未變,他裸露在空氣外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藍(lán)色,森冷可怖,她禁不住抖了一下。他抬起頭,目光淡淡地望向她,只極輕地笑了一下便也昏了過去。

卿燭怔怔地愣在原地,腦海中反復(fù)重現(xiàn)著那人方才的一抹余笑。像是有什么,穿越過百年光陰,狠狠擊中心臟,痛不可當(dāng)。她轉(zhuǎn)頭望向容焉,一字一頓地說:“幫我,救救他?!?/p>

容焉不咸不淡地掃了眼地上躺著的兩個人,素指輕揚點中那名女子:“如果你要我救她,我可以考慮。”

卿燭嘴角抽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人是你傷的,本來就該你救,我說的是另外一個。”

容焉輕笑著靠上旁邊的一棵古木,手指輕搖:“你忘了我的規(guī)矩嗎,同一個人絕不會救第二次?!?/p>

卿燭咬著唇沉默了半晌,最終出乎意料地竟沒再多做糾纏。她吃力地扛起那名男子,眼都沒抬地對容焉說:“女

的歸你,男的歸我,我偏不信離了你便真的救不了他!”

望著卿燭單薄倔犟的身影一步三搖地消失在迷霧深處,

容焉忽然合上眼極輕地笑了起來。

chapter5百年不死,便與她相守百年,萬年不死,便等她三世輪回。

卿燭的醫(yī)術(shù)習(xí)自容焉,雖然他從不擺在明面上教,可配藥扎針時候從不避她,她想學(xué)他便尋機會做給她看,但凡她有任何疑問,他也會傾力解答。

他總想著,或許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沒什么不好,若真有那樣一天,她學(xué)全了他的本事,他也就再沒了束縛她,束縛自己的理由。

卻不料,終究這場的輪回,來得太快。

從卿燭決定將那人第二次帶回月光迷霧的時候起,容焉就知道,這一次,一切不會再像五百年前那般可以輕易被他掌控。

他眼見著她眉都不皺地將人扛進藥廬,忽然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你這樣就敢把人帶過來,真不怕我毒死他?”

卿竹淡淡地瞥了他一下,冷笑:“我巴不得你動手。”

容焉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別開眼:“我說過了,不會救他?!?/p>

卿竹不置可否地輕哼了一聲。

她說要憑自己的能耐救人,容焉自是不會相信,她有幾斤幾兩重,沒人比他這個領(lǐng)進門的師傅清楚更多。她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金針化毒的本事著實沒有,但保魂續(xù)命的法子是學(xué)了七七八八。短短三日,她眼都不眨地將他辛苦幾百年才略有所成的藥房洗劫一空,幾個方子配下來,盡管毒沒解掉,可命算是暫時保了下來。

其實卿燭也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藥材再好終有用盡的一日。她原本想著,容焉雖說寡情淡漠,卻是極惜藥材之人,依著自己這種不計代價的浪費方式,他早晚會因看不過眼,出手相救。卻不料幾日下來,任憑她如何折騰,他始終沒有開口阻止。

卿竹不明白,為什么獨獨這個人,他如此堅持著不肯救。

一同帶回月光迷霧的那名女子,容焉在將她身上的瘴毒散盡之后,便送出了藥廬。

或許是早就對所謂“醫(yī)仙”的傳說有所聽聞,那女子醒來后不久便滿目淚光地對著容焉跪了下去。

容焉淡淡地望著她,語氣不見一絲起伏:“不用求我,我不會救他?!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任憑院中那人直挺挺地跪在竹屋外一整個晚上,終是沒有再開門。

第二日一早,卿竹端著熬了通宵的藥湯推開柵門,抬頭便望見臉色蒼白的女子倔犟地跪在院中。她瞅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撇著嘴走過去說:“他說不救的人,你就是跪死在這里,他都不會眨下眼睛的,起來吧?!?/p>

那女子抬起頭,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卿燭手中的藥碗:“你……能救他嗎?”

卿燭似笑非笑地湊近她:“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啊,這么拼命的求人救活他?”

女子原本蒼白的面孔瞬間紅了,呆呆地愣在原地:“我……”

卿燭揚揚嘴角,轉(zhuǎn)身推開房門:“進來吧,人已經(jīng)醒了。”

許是跪的時間久了,她進屋的時候,步子有些踉蹌。卿燭沒有騙她,那人確實醒了,斜斜地靠在床頭,裸露在外的皮膚依舊泛著可怖的青光。她咬著唇望了許久,輕聲問:“這毒,姑娘能解嗎?”

卿燭沒有回答,她將手中的湯藥一勺勺地喂給床上那人,輕嘆了口氣說:“每次看到你,你都把自己搞到半死不活,真不讓人省心。不過這回還算好,沒有被我的樣子嚇暈,吃藥時候也很聽話。”

那人幽幽地望著卿燭,緩緩開口:“每次?這回?我們以前,有見過嗎?”

卿燭干笑著翻了個白眼,硬生生地扯開話題:“那個……你身上的毒,我也不是完全沒辦法解,只不過成功的把握太小,而且,可能還會附帶一些不好的后果。”

那人懶懶地伸了下胳膊,挑起眉:“不好的后果?比如?”

卿燭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他:“比如壽命延長,千年萬年死不掉?!?/p>

他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fù)u搖頭:“長生不老?嗬,這確實是個不太好的后果……”

卿燭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身旁始終靜默的女子:“可惜啊,她只是個凡人?!?/p>

聞言,他仰起頭輕輕淺淺地笑了,一字一頓地開口說:“有什么可惜呢,若是百年不死,我便與她相守百年,若是萬年不死,我便等她三世輪回?!?/p>

卿燭頓時鎮(zhèn)住,感覺有一種莫名的酸澀,正叫囂著破體而出。

一直以來她總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那么執(zhí)著篤定地去等一個凡人的輪回,任憑時光漫漫,希望渺茫。她等過五百年,問過五百年,直到今時今日,眼前這人簡簡單單一席話,解開了她所有迷惑。

原來,她只是,太過容易愛了。

沒有再說什么,卿燭端起空碗轉(zhuǎn)身離開。走到屋門口,她頓了一下說:“我會救好你,一定會!”

chapter6如今你想做的我再攔不住,一曲完整的《子歸》,最后送給你。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卿燭最后一次去藥廬找了容焉。他架了琴,懶懶地靠在窗邊發(fā)呆,看見卿燭進門,淺淺地笑了一下說:“比我估計的晚了兩天?!?/p>

卿燭撇了撇嘴:“你料準(zhǔn)了我一定會來求你,是不是?”

容焉支著腦袋輕點了下頭:“你的本事我多多少少知道點?!?/p>

卿燭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地開口問:“容焉,你告訴我實話,那毒……你也解不了,是嗎?”

容焉淡淡地望著她,語氣波瀾不驚:“是?!?/p>

卿燭緩緩?fù)鲁鲆豢跉?,解脫般地輕笑起來:“我就說,你怎么可能不心疼那些千年難尋的珍奇藥材。原來……是真的救不了……”

容焉不為所動地?fù)u了搖頭:“你想怎么做,我大概也能猜到,可是丫頭,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別太過相信你肚子里的那顆珠子,它保不了你所有的毒?!?/p>

卿燭詫異地抬起頭:“怎么,內(nèi)丹也化不了他身上的毒嗎?”

容焉目色復(fù)雜地瞅著她,沒有說話。

卿燭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即便化不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不過……我本不想走那一步,可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沒有別的指望了?!?/p>

容焉的眸子倏然轉(zhuǎn)暗,他垂下眼,手指輕撫琴弦,口吻極淡地說:“如今你想做的我再攔不住,一曲完整的《子歸》,算是最后送你吧?!?/p>

低沉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卿燭足足聽了近千年,曾經(jīng)以為熟到再不會起任何波瀾的東西,此刻聽著卻忽然覺得難過。

有風(fēng)從窗外吹進,劃過容焉清冷的臉頰,微揚的發(fā)絲,她呆呆地望著,仿佛只在瞬間,過往曾經(jīng)重重浮現(xiàn)。

這么些年,他不動聲色地陪著她,近乎縱容地護著她,可他予她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她卻始終看不懂,參不透。

一曲將盡,她忽然有些恍惚地開口說:“喂,我好像還欠你很多銀子呢……怎么辦?”

容焉的嘴角劃過一抹苦笑,他手腕微轉(zhuǎn),原本纏綿的調(diào)子頓時變得飄忽詭異,是完全不同于前的陌生琴音。卿燭驚詫地望向他,尚來不及說什么,便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撐著頭,全身脫力般軟到在地。

陷入徹底的黑暗前,耳畔響起了容焉不復(fù)淡漠的聲音。

他說:“一曲《子歸》,你曾贈與我世間最美的琴音,亦給了我凡生最痛的一次生死交錯。慕櫝,時至今日,統(tǒng)統(tǒng)還你。我要你記得,你一世欠我,你的女兒,也欠我。”

chapter?像我蘧樣的人……既付出了這么多,又怎會真的什么都不求呢

望著眼前人事不省的女子,容焉一直平靜的雙眸終于

流露出濃濃的疲憊。他嘆了口氣說:“云墨,出來吧,時間不多了?!?/p>

話音方落,藥廬里忽然憑空出現(xiàn)了一名白衣勝雪的女子,她有些動容地望了一眼榻上的卿竹:“真的非要如此不可嗎?”

容焉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該知道我的脾氣?!?/p>

云墨無奈地笑了下:“你從來對自己狠得下心腸?!?/p>

容焉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去拿早已備好的金針和迷香。見他一臉從容不迫的樣子,云墨終是忍不住開口說:“容焉你……”

“不要問?!彼麤]有回頭,只是輕聲打斷她,“什么都不要問,只要幫我,幫我最后一次?!?/p>

云墨搖了搖頭:“不對,這不像你,即便是千年以前,你對慕櫝也做不到現(xiàn)在這般不求回報。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容焉沉默了半晌,再轉(zhuǎn)過身來時,狡黠的雙眼中含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溫柔:“你說得不錯,像我這樣的人……既付出了這么多,又怎會真的什么都不求呢?!?/p>

云墨望著他:“你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

容焉輕笑著從她身畔掠過,空氣中幽幽回蕩開他低沉似水的聲音。

“云墨,幫我照顧她。”

chapter8自此后,她的心開始變的很小,小到不多不少剛好只能裝下一個他

卿竹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后的傍晚了。她有些迷茫地望著床邊含笑而立的紅衣女子,輕聲問:“師傅……你怎么會在這里?”

云墨試了下她的額頭,不緊不慢地開口:“我回來看看你死了沒有?!?/p>

卿竹無聲地翻了個白眼,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突然噌的一聲從榻上蹦起來:“人,師傅,那個人,他……沒死吧?!?/p>

云墨苦笑地望著她,心下一片冰涼,容焉你所做所求的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毒已經(jīng)散了,兩天前,我親自送他兩人出去的?!?/p>

卿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被琴音迷暈之時她便知道,這一次,無論死活,容焉都不會讓她再有機會見到那人。她抿著唇呆坐了半晌,而后一言不發(fā)縱身向門外掠去。

云墨也不阻攔,只是似笑非笑地在她身后說了一句:“我原本以為你至少會問我一句,是誰救了他。”

卿燭身形猛地頓住,她沉默半晌,突然轉(zhuǎn)身一把抓住云墨:“容焉呢?我醒了他為什么不來?”

云墨聽出她口吻中隱隱的恐慌,輕嘆了口氣說:“阿燭,你可知為什么至今你仍是半人半狐的妖物模樣?”

卿燭訥訥地?fù)u頭。

云墨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而后再說出口的話卻猶如一道驚雷,徹底劈毀了卿燭所有理智。

“因為你的體內(nèi),放著容焉修行千年的內(nèi)丹。只要容焉活著一日,你便一日無法完全控制,反倒還會受它所制?!?/p>

卿燭驚詫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塌上,她喃喃地說:“不……這不可能,容焉為什么要把自己辛苦修行所得的內(nèi)丹平白給我?”

云墨淡淡地望著她:“你娘懷你的時候正值狐族內(nèi)亂,你一出生便被賊人所害,心脈盡斷,你爹重傷下為了救你,不惜狠心設(shè)計當(dāng)年距離化龍只有一步之遙的容焉。一曲《子歸》,呵呵,當(dāng)真情意切啊,可憐容焉在被生生取出內(nèi)丹的時候,都不愿意相信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害了他!”她執(zhí)起卿燭的手,緩緩摸向她的發(fā)叢,“你都沒有注意嗎?你的耳朵,尾巴,早已經(jīng)不見了?!?/p>

卿燭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她抬頭望向云墨:“師傅,求求你告訴我,容焉去了哪里?”

云墨輕輕地笑了,聲音無比溫柔:“容焉將那人身上的毒過到了自己身上,你說,他去了哪里?”仿佛沒有看到卿燭顫抖無措的模樣,她自顧自地笑著,“一千年,他在你的身邊足足待了一千年,明明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可他始終狠不下心腸。失了那顆珠子,他的法力日漸衰弱,三天前是取回內(nèi)丹最后的期限,沒想到他還是放棄了。卿燭,你們一家,都欠他的?!?/p>

心痛到近乎麻木,卿燭茫然地開口問她:“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云墨臉上殘存的笑意漸漸消散,她轉(zhuǎn)過頭一步步地向門外走去:“為什么,他的心里永遠(yuǎn)都只有你們這些,不懂如何去珍惜他的人……”

容焉,你曾對我說,像你那樣的人,既付出了那么多,就一定會有所求。可是為什么,你離開這么久,我依舊看不透,你求的究竟是什么?

容焉離開的那年冬天,月光迷霧大雪。原本蔥翠成蔭的世界,轉(zhuǎn)眼被埋藏在皚皚白雪之下,沉寂得可怕。

卿燭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夢寐以求的樣子,沒有礙眼的耳朵尾巴,俏生生一副凡人模樣。

可她再沒有笑過,云墨最后那席話如同根植進心底的尖刺,不斷因著回憶呼吸反反復(fù)復(fù)地疼,而她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掙不脫,拔不掉。隨著容焉悄無聲息的離開,她才恍然發(fā)覺,自己的心竟也開始漸漸變得很小,小到不多不少剛好只能裝下他一個。

他來不及讓她真正體會什么是愛,卻賭上一生讓她慢慢領(lǐng)略什么是痛。

她想,這世上除了容焉自己,或許真的再不會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愛著她還是恨著她了。

原來,最狠的下心腸的人,終究是他……

徒有容焉,卻是無情,一曲《子歸》,誰予琴殤。

編輯/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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