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蓓(桃子夏)
當心愛的人真的睡在眼前,他停下手里的筆,靜靜地凝望她。只是看著,看著,just cant take 0ff eyes off her,
一
“來來來,吃飯?!惫霉煤捅D范松弦淮笞雷硬?。
她特別端出一碗長壽面,對司嶼說:“過兩天是你農歷生日,怕到時候你不在咱家,先給你下碗長壽面吃。”
清清淡淡的一碗面,蓋金黃的煎蛋。司嶼扒兩口,鼻子發(fā)酸。
第一次有媽媽幫他慶祝生日。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吃到媽媽做的面。
盡言的筷子伸過去,正要夾走煎蛋,姑姑一拍他的手。他手抖,煎蛋又落回司嶼碗里。
“有什么了不起?!北M言哼哼,“上次我生日,面里燴了鮑魚,比這個鮮多了?!?/p>
“你小子……”姑姑戳他的額頭,訕笑著向司嶼解釋,“沒想到你今天會過來,早上沒去買鮑魚,下次來吧,下次姑姑做給你吃,好不好?”
“這樣就很好了?!彼編Z笑一笑,安靜地吃面。
鮑魚和煎蛋,親生兒子和侄兒,自然有區(qū)別。
他不愛吃面,這一碗面卻吃得尤為專注,連湯汁都小口小口地啜飲干凈,直到湯碗見底。
他一直低著頭,害怕只要抬頭,就會讓他們看到眼底溫潤的淚。他答應過養(yǎng)父,先不說,哪怕她從來不知道有他這個兒子的存在,也比失去她好。
姑父打開書房的門,走到餐桌邊,臉色陰沉。大家埋頭吃飯,不敢多說話。保姆小心翼翼地躲去廚房。餐廳里只聽見筷子和碗底摩擦聲,和細小的咀嚼聲,再也沒有一句閑話。
“司嶼,我看到這個季度的業(yè)績報告。”姑父發(fā)話,“做得不錯。我沒看走眼,你是將才?!?/p>
盡言在一邊哼哼:“是將才還是醬菜啊?”
姑父瞪他。
“我看你才是醬菜,我怎么有你這么個沒用的兒子?!讓你學點公司財務,你一上課就打瞌睡!讓你出國留學,你念了兩個月就跑回來!你看看司嶼,多懂事,多能干!”
“沒用也是你的兒子……”盡言埋頭吃飯,“兒子教得不好,只能怪老爸?!?/p>
“你!”姑父要拍桌子,門鈴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
“好了,好了,你們倆別吵了,吵得我心慌?!惫霉萌嘀目诼裨惯@門鈴太鬧心。司嶼想,她的心臟這么脆弱,連門鈴都能驚擾到她。如果告訴她真相……
“嗯,你讓她等等,我現(xiàn)在下來。”盡言跟門衛(wèi)說了兩句,放下筷子,要下樓去。
姑父沉下臉:“死小子,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盡言換鞋。
“哪有?一個朋友過來找我?guī)兔?。?/p>
“別亂交狐朋狗友。”姑父說,“有空就跟司嶼學學管理,多看點有用的書!”
盡言不吭聲。
姑姑心疼兒子,連忙往老公碗里夾一大塊雞。
“嘗嘗,嘗嘗這個?!?/p>
姑父放下筷子:“都是你慣壞了。女兒要貴養(yǎng),兒子要賤養(yǎng)!寵他就害了他!你弟弟培養(yǎng)兒子比我們在行多了,你看,司嶼這孩子多出色!”
“哥,你跟我一塊去吧?!北M言拉司嶼一塊出門,“我要多跟你相處,學習學習你的優(yōu)點?!?/p>
姑父滿意地點點頭。
“這才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p>
兩兄弟沉默地站在電梯里。
紅色數(shù)字漸漸變小。
盡言的臉色陰晴未定,他看著電梯玻璃門上司嶼的倒影和旁邊的司嶼,低低地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爸老了。”他很愛自己的父親,心疼他鬢角的白發(fā),可他想不明白,“哥,你到底用了什么辦法哄我老爸?為什么他老說我不如你?”
“望子成龍?!彼編Z說,“這正說明他對你期望高,很在乎你。”
“為什么偏偏是你,被拿來跟我比較。”盡言的眸子一點一點陰下去,眼底的邪氣越發(fā)濃重,“老是這么說,煩不煩?”
“有家長念叨是福氣。我這么大,沒見過老爸的真面目。”
“我肯定也是抱來的?!?/p>
“哪會?別瞎想?!?/p>
盡言輕笑,搭上堂哥的肩膀:“其實,我好羨慕你。我爸爸喜歡你,就連我喜歡的女孩子,也是你的女朋友?!?/p>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
盡言往外走,肩膀被司嶼扳住,摁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剛才說什么?”
他前方的盡言,側過身子,用一種邪氣而挑釁的笑容,輕描淡寫地向他宣布——
“我喜歡上默寧了。”
司嶼揪住他的衣領,壓低聲音警告:“你別亂來,她是我女朋友!”
“怎么?你不是最理智的嗎?怎么一提她,一點理智都沒了?”
“你要是敢動她……”
“我又沒說要跟你搶,你緊張什么?哈哈哈哈——”他笑,卻感覺不出笑意。盡言抬頭望望,天空被夾在樓宇之間,只剩下窄窄的一抹湛藍。
二
約盡言的女人縮在保安室。
她有一把沙啞的嗓音,大約三十五歲,眼神怯弱。像一只被獵人驚動的兔子,小聲地湊在盡言身邊說話。司嶼識趣地走到另一邊,只聽到隱約的幾個字,“需要錢”、“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過一會兒,盡言走過來。
“哥,身上帶錢沒有?”
司嶼默不做聲地扭過頭,不理他。
“哥。真生氣了啊?逗你玩的。”作勢撒嬌,扯扯他的衣袖。
司嶼這才轉過臉,問:“她是誰?”
“一個朋友,家里出了事,想問我借點錢。”
司嶼認出這女人就是撞死沐輕菡的司機的老婆。他冷下臉:“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知道你家里的地址?”
“反正都知道了,你拿點錢給我,我打發(fā)走她。”
收下錢,那女人承諾再也不會來騷擾,千恩萬謝地走了。保安打點妥當。司嶼把盡言拉回家,在走道里。狠狠問:“那真的是車禍?”
“當然?!北M言沒心沒肺地笑。
“你別玩火!你知道姑姑有多擔心你嗎?!別讓她操心?!?/p>
盡言甩開他的手,趿拉著人字拖,若無其事地往樓上走,撂下一句:“少教訓我!你又不是她兒子!關你屁事!”
司嶼怔住,像是兜頭一瓢水泥,澆得滿面。他佇立在原地。拳頭放松……又握得更緊。
兄弟倆再上樓,姑父已經吃完飯,回書房忙碌。半小時簽了三份文件,紀少鈞的年紀已經不允許他這么拼命,但家大業(yè)大,總要有人操心。
盡言吃完飯去書房找爸爸。
“爸,上次你給我財務管理的書,我看完了。”
紀少鈞正在跟助手阿潘交代公司事務,頭也沒抬,指一指茶幾:“你放那就好了?!北M言其實很認真,這幾本書,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細細讀完,就為了讓爸爸知道,他不是窩囊廢,他也有上進心,可以幫家里分擔。
他把書放下,人沒有走。
“爸,我寫了個關于公司財務制度的建議書,你……”
“我現(xiàn)在沒時間,你給司嶼看吧?!?/p>
“爸,我……”
紀少鈞回過頭:“怎么?懂事點,爸爸現(xiàn)在很忙。你給司嶼看就好了。”
這份建議書,他做得很用心,為的就是讓老爸刮目相看,比過滕司嶼。見爸這么不耐煩,盡言冷笑:“哼!他做的計劃書你當寶貝,我寫的計劃書你看都不看!紀少鈞,到底誰是你兒子啊?!”
他順手把那沓A4紙甩在地上。一陣風襲來,大風把雪白的打印紙一頁頁吹散。房間被弄得凌亂不堪。紀少鈞記得氣得關掉話筒,大喊:“你個死小子!給我出去!”
盡言回身就走,砰地摔門。
一出門,只見媽媽在門外偷聽。老媽的那幾根白發(fā),此刻看起來特別扎眼。盡言知道紀少鈞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一直沒
告訴媽媽。見她那操心的樣子,他想說“媽,我不是故意跟爸吵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就擦肩而過。盡言回房間,這是個狹小封閉的空間,是他唯一感覺安全的地方。
他撲到床上,把臉埋進柔軟的被子里。深深地埋進去,直到整個外界消失了一般安靜。只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強烈而寂靜。
他想,這個世界,是不是真不適合他呢?
七點過十分,默寧洗漱完。大甲和簌簌還在呼呼睡。簌簌眼皮都沒睜開,懶洋洋地翻個身,說“要是點名了,幫我答一下”,扭頭又睡得不省人事。
早晨的校園,空氣清新,林蔭小道的盡頭,由遠及近走來一位少女。她把兩本書環(huán)抱在胸前,齊肩的發(fā)絲隨風輕輕飄起。晨跑經過的男生,沒有一個不回頭多望幾眼。
這一條路,跟高中時上學的路很像。兩旁種滿香樟樹。一到結子的季節(jié),路面上滴溜溜地到處滾著果實。像一顆顆黑色的豆。她和司嶼邊走邊踩,三五步一個,小黑子炸裂在腳底,爆出一股辛辣的清香。
兩人追追打打地去上學,到校門口默契地分開,裝成路人甲混入清晨上學的大軍。如今她獨自走在相似的路上,恍然間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她很想追上當初那兩個少年人,拍拍他們的肩膀,再看一遍那兩張相愛的臉。
三
“四大名捕”之首發(fā)飆,今天不但點名,還要隨堂測驗。
默寧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給簌簌和大甲發(fā)短信:“有情況,快來!”發(fā)完埋頭復習,一個男生湊過來,坐在她身邊。
他緊張地瞅了她幾眼,忸怩地抿嘴,心不在焉地翻書。
“同學?”終于鼓起勇氣,他問默寧有沒有興趣參加校鋼琴社。他是鋼琴社的副社長。
“這張唱片送給你,都……都……都是我彈的曲子?!蹦猩芎π撸刮挠卸Y。清瘦干凈,一雙手更是白皙修長。
唱片包裝精致,系粉藍色緞帶,用足十二分心思。默寧想,這么用心,她該怎么拒絕好呢。這時,司嶼裝模作樣地拿著課本趕到,坐在她身邊,用最紳士的姿態(tài)接過那唱片。
他那張俊美逼人的臉,明明就是一只笑得優(yōu)雅的老狐貍。
“謝謝,我代我女朋友收下了?!毖b模作樣地端詳唱片,說,“有空一定聽聽。”
那男生看到司嶼和默寧緊挨著坐在一塊,心啪啪地碎成N塊,識趣地推說有事,先走一步。
滕司嶼這種人,理智,斯文,絕對不會做出格的事情。但只要有人跟默寧搭訕,他總能在以萬分之一的準確度,掐斷一切被撬墻腳的可能。
默寧沒好氣地說:“我在你面前,真是一點秘密都沒有?!?/p>
司嶼聽出話中話,笑。
“想不想知道,昨天那男孩子是誰?”
昨晚,默寧帶父母回家。一回家,老兩口就展開熱烈討論。他們左想右想,這男孩應該不是小澈。他比小澈高出七八公分。下巴更尖,眼睛狹長,更重要的是,這孩子眼神太邪,跟老實巴交的兒子根本不是一路人。
老媽說:“一定是太想君澈了,見到那孩子,一下子失了態(tài)?!?/p>
她說:“趕明兒,你讓司嶼帶那孩子來我們家,讓我再好好看看?!?/p>
老爸說:“看什么看?看十遍百遍也不是你生的!別指望著跟人家攀親戚?!?/p>
“他是我堂弟,姑姑的獨子,叫紀盡言。”司嶼頓一頓,“也在我們學校讀書,比你高一年級?!?/p>
原來如此,默寧想,大甲之前在食堂誤認的帥哥,就是他了。
“沐輕菡的照片怎么有他?他們什么關系?”
司嶼沉吟:“好像是交往過?!?/p>
默寧嚇一跳,足足差十幾歲吧!
“在沐輕菡家看到他的照片,相片太模糊,我覺得像,又不敢肯定。坦白跟你說那是我堂弟,怕誤會了他。如果跟你說是小澈,又平白給了你念想?!彼麌@氣,盡是無奈,“盡言和小澈,初看時像,其實是兩種人?!?/p>
“沒有血緣關系?”她問。
“不會吧?”他仔細想想,盡言和姑姑長得很像,小澈又是她家的親生兒子。
“應該不會的?!?/p>
她沉吟。
冷不防聽見教授點到“林簌簌”,默寧一激靈,脫口而出:“到!”
喊得太大聲,又沒用書遮臉,一點都沒掩護自己。
萬幸,老教授沒抬頭,繼續(xù)點道:“張大甲”。
默寧又答:“到!”
這兩個家伙,說了要點到,還不來。
司嶼想,這也是女孩子的名字?好生猛。
這一回,老教授沒聽清,抬頭問:“張大甲?到了沒?”
“到了。”臺下弱弱的一聲。
教授扶了扶眼鏡,硬是沒找到這一聲幽幽的“到”是從哪兒傳來的。他板起臉:“張大甲同學?站起來讓我看看?!?/p>
完了……
默寧像升國旗一般,緩緩地站起來。周圍的同學默契地不出聲。
教授一看,嗯,挺順眼的一小姑娘,就是名字太……一聽就不是省油的燈。
他點點頭,示意默寧坐下,接著又點:“葉默寧?”
沒有人應。
“葉默寧?”
還是沒有人應。
“葉默寧同學,沒來嗎?”教授正要在點名表上劃叉,只聽得教室里響起一聲“到”,他抬頭,想找一找這位葉默寧同學。
眼看著教授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教室里巡視,她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懸在那兒,下都下不來。
剛才那一聲到,是司嶼尖著嗓子跟著喊的。
她忐忑不安地望望旁邊的滕司嶼。
他倒好,氣定神閑地翻書。
老教授巡視一圈,沒見著啥異樣,繼續(xù)點后面的大串名字。
……她這才喘口氣,扭頭對司嶼說:“你剛才真是嚇死我了?!?/p>
她心有余悸地笑:“沒想到你學女孩子聲音,這么像,真不像是帥哥該做的事?!?/p>
司嶼冷下臉:“還不是為了你?”頓一頓,又說,“我復學了。”
“啊?”
“昨天跟系主任談定的,下周來上課,不過我的課拖了快半年了,可能要跟你們這屆一塊上課?!彼麊?,“要跟男朋友一塊上課了,開心吧?”
默寧白了他一眼,心猿意馬地聽課。這個教授的課講得不錯,大伙聽得津津有味,只有他們兩個怎么都平靜不下來。
好久沒有這樣挨在一起上課。高中時那會兒,哪里有大學這么自由?談戀愛就像地下黨員工作,要應付老師和家長的兩面圍堵。在學校里根本不敢牽手或并排走,只有在圖書館自習,才敢靠得近點兒。
年少的戀愛唯美寂靜。
他們在圖書館自習,擔心老師發(fā)現(xiàn),隔著一個位子坐。夏日午后,蟬兒躲在或明或暗的綠里唱歌,她枕著浸滿蟬鳴的書頁睡著了。窗外,淡黃色的花朵在風里簌簌地落。他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
十六七歲的男生比女生想得更多。
班上大多數(shù)男生都看過成人片,晚上的寢室臥談會,大家討論班上的女生誰的臉蛋最美,誰的身材HOI,隱隱期待著交了女朋友以后的親密接觸。那種年紀里,青春懵懂,荷爾蒙作祟。夏日躁動的空氣里,暖昧的氣息像幽暗的魂靈,從一個肩頭躍往人群里另外一個肩頭。司嶼也不過是個普通男生,跟默寧在一起,難免想親近她。
彼時日光明媚,少女睡在午后的清風里,皮膚細好,微微發(fā)光。奶白色的野貓無聲地躍上墻頭,望一眼窗戶這邊熟睡的女孩,重新跳進風里。
當心愛的人在你面前熟睡,你會怎么辦?
有的人說,親她一下。
也有人說,在她額頭上畫只小烏龜。
更有人說,機不可失,撲上去唄。
當心愛的人真的睡在眼前,他停下手里的筆,靜靜地凝望她。
只是看著,看著,just cant take off eyes off her,
“看什么看?”默寧臉紅。
他在課桌下捏住她的手,捏得太緊,她吃痛,低低地說:“輕點啦?!?/p>
“就握一下?!?/p>
“你就是只大尾巴狼?!?/p>
“專吃你這樣的小白兔?!?/p>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正斗嘴,冷不防聽到背后響起簌簌的聲音。她幽幽地說:“兩位談愛的小朋友,你們演完了嗎?我快肉麻死了?!?/p>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默寧尷尬地看著她和大甲。
“剛從后門溜進來,就看到你們倆演偶像劇,那叫一個郎情妾意喲?!斌鰦舌翣罟室馔拼蠹滓话眩澳憔褪侵淮蠡依?。”
大甲心領神會,結結巴巴地說:“老老……老婆,我我……我只吃小白兔的?!?/p>
咳,咳。
司嶼咳兩聲,淡定地聽課。默寧大窘,伸出魔爪要掐死阿呆。簌簌詭秘地一笑,悄聲提醒她們:“噓,你們看,他的耳朵?!?/p>
他一貫鎮(zhèn)定冷漠。極度理智,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此刻,耳根上的潮紅卻出賣了他。那紅色迅疾地蔓延,直至整個臉頰。
四
臺風天,雨滴藏在沉甸甸的云朵里,猶疑片刻,咆哮著轟然落下。
梁辰儒抿了一口茶,鐵觀音的香氣伴著茶水直灌入喉,不禁贊嘆:“好茶,好茶?!?/p>
葉子笙為他添滿。
“不嫌棄就多喝點。默寧馬上就回來了?!?/p>
梁辰懦眉心緊鎖,又打量了一番這個家。葉子笙是大學教授,收入不是問題。他老婆蕭淑芬退休,在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默寧這些年的日子,不會差。只是這丫頭,現(xiàn)在什么樣子了呢。他放下茶杯,潮熱的手心上汗珠細密。七歲的女兒小柔抱著一只玩具熊,好奇地摸摸爸爸的胡子,奶聲奶氣地問:“爸爸,那個姐姐長什么樣呀?”
“爸爸也沒見過?!?/p>
他溫暾地答。年過五句的男人,第一次這么緊張。
門鈴響動,蕭淑芬接過門外遞進來的雨傘。
“媽,還好你在我書包里放了傘,雨好大。”少女的嗓音,不似同齡人那么清亮,沙沙的,載滿故事。梁辰儒先坐直了身子,又情不自禁地站起來。
“默寧,來見見,這位是梁叔叔。”
女孩子走進客廳,自然地抿嘴一笑:“梁叔叔好。”
“你好。”梁辰儒忙說。
十幾年不見,襁褓中的嬰兒已是亭亭玉立。
月白的一張臉,說不上很漂亮,那份清麗足以動人。眉目之間,依稀看到某人當年的影子。他感慨,血緣真奇妙,哪怕她和那個人之間在若干年里沒有任何交集,容貌卻還是往生下她的那個人的方向生長。
“默寧,他就是沐小姐的前夫。”爸爸打消了她的疑惑。
默寧捋一捋額前碎發(fā),打量他。
一直專心玩熊的小柔,撇下她心愛的小熊,蹭到默寧身邊,乖巧地叫一聲“姐姐”,默寧抱起她,她臉頰上親上一口,問:“小寶貝,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我是小柔。”
默寧想,這難道就是沐輕菡和梁先生的孩子?
“她是我的小女兒,今年七歲?!绷撼饺逭f。大家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他問,“聽說輕菡把所有遺產都給了你?”
“這個……”默寧望一眼爸爸。
葉子笙忙解釋:“梁先生現(xiàn)在住在悉尼,經營一家會計師事務所?!?/p>
在悉尼?
沐老太太也在悉尼。
“嗯,我打算把這筆款子捐給玉樹和舟曲,給孩子們建學校。梁先生你覺得怎么樣?”
梁辰儒笑起來極有風度。
“好,不過……算上我一份?!彼斓亻_出一張支票。
默寧定睛細看。
嗬,大手筆。
既然跟沐輕菡離婚了,又富裕,為什么要來找她?
“葉小姐,你有沒有興趣去悉尼留學?”梁辰儒說,“那里的環(huán)境比國內好,學費和生活費用,我會幫你解決?!?/p>
她回絕道:“謝謝謝謝,不用。”
余光瞥見父母的神色分明松一口氣,他們早就知道梁君來這里的意圖,就怕默寧答應要去悉尼。抬眼見到父母花白的鬢角,默寧覺得難過,任何時候她都不會拋下父母。
梁辰儒很失望。
“簽證、擔保和學校,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你愿意……”
“不,謝謝?!?/p>
“那好吧……”他抬手看表,離航班起飛還有兩小時,起身告辭。一家人送他和孩子出門,小柔舍不得那只玩具熊,默寧蹲下來摸摸她的頭:“姐姐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姐姐為什么不跟我們去悉尼呢?”小孩子原來一直在聽大人說話。
“因為姐姐的家在國內啊。”話音剛落,默寧突然看到,梁辰儒的眼眶潮熱。
脆弱只是一瞬間。
他走過來,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用力的,像是要把這只嬌弱的手揉到自己的掌心里。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嘴唇動了動,幾乎用聽不見的聲音,輕聲說:“對不起?!?/p>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默寧愕然,再回神,梁辰儒和小柔的身影已遠去。
走廊的電梯門合上。
“爸,媽,他到底是誰啊?”默寧問。
沒人回答。
葉子笙將茶杯斟滿,自飲自吟:“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p>
老媽收拾桌上的果皮,擔心地問:“默寧,你不去悉尼,不后悔?”
她抱住老媽撒嬌。
“環(huán)游世界都不如待在媽媽身邊好?!?/p>
老媽放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們老口子,就剩下你這個寶貝了?!?/p>
還有個念頭在默寧腦海里盤旋不去。
“媽,我們家跟沐輕菡真的不是親戚?”
“哪里有這門子親戚?”老媽岔開話題,“老爺子,晚上想吃什么?”
默寧走到涼臺上,一輛銀灰小車從車庫里開出來,載上梁氏父女離去。路燈下,一個戴帽子的瘦削女人靜靜地看著車離去,抬頭望向默寧家的方向。她的視線與默寧對個正著。
一個在地面,一個在四層的陽臺上。
視線如光束,悄然聚焦。默寧莫名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嗯,嗯。你們對視了會兒,然后她就走了?”司嶼用耳朵和肩膀夾住電話,手中拿著兩份待簽字的文件,“你回學校的時候,那女人還在不在?”
默寧下公交車,邊走邊打電話,進了校門。
“不在,我心里總覺得毛毛的,好奇怪,梁先生好奇怪,我爸媽也支支吾吾的,好奇怪?!?/p>
“你今天是。好奇怪小姐?”
“喂!一點都不好笑?!?/p>
“哈哈?!彼編Z想象她發(fā)怒的樣子。喜歡一個人,會把她當成孩子一般地寵。方芳走到門外,聽到說話聲放輕了腳步,透過門縫望去。
坐在辦公桌前的司嶼,笑意盎然,一臉陽光。
方芳怔住,既而悵然,除了葉默寧,再沒有人可以讓他露出這么明媚的笑容。
天色漸晚,走到六食堂附近的小道,身邊來來往往的同學少了許多,路燈沒有亮,周圍一半日光一半日暮。默寧繼續(xù)跟司嶼打電話,加快了腳步。
突然問,她聽到身后一陣頻率相近的腳步聲。
輕輕地,跟隨著她走路的節(jié)奏,她停,那人也停,她走,那人立刻跟上來。
最近常發(fā)生校園劫案,會不會……她害怕了,壓低聲音對電話說:“司嶼,好像…”還沒說完——
嘟。
有緊急電話插播。
司嶼一看電話號碼是姑父紀少鈞的,連忙要默寧先等一等。半分鐘后,他的聲音疲憊,似乎發(fā)生了重要的事情,對她說,晚上不能陪她去看學校話劇了。
“哦,好吧?!彼仡^望望,那人沒有跟上來。
急步走出小道,快到寢室了。
默寧懂事地說:“沒關系,你去忙急事吧?!?/p>
“你找簌簌或大甲陪你去,乖哦?!彼編Z放下電話,門外的方芳輕輕叩門。
“請進?!?/p>
方芳將一份報告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滕總,這是您要的關于葉默寧和沐輕菡之間關系的報告?!?/p>
他急急地關電腦,整理襯衣,把報告放進抽屜里。
“你現(xiàn)在不看?”
“家里出事了,這先交給你?!闭f完,他拎起包大步出門,留下她獨自站在辦公室里。陽光靜好,她咬了咬下嘴唇,血色如薔薇在唇上次第綻放。
今天來找他有兩件事,一件是交報告,一件是私事。司嶼復學,她也打算辭職,話沒說出口,他就走了。滕司嶼的時間,從來不會多留一分鐘給她。
方芳惆悵地嘆氣。
不知道司嶼看了那份關于葉默寧的報告后,會怎么想。她可是大大地震驚了一回。
下期預告:
紀盡言在s大的話劇場上為默寧點了一首王菲的《暗涌》,用這首歌曲對默寧進行告白,表面上是玩玩的態(tài)度,實則紀盡言開始動真心了——司嶼的姑姑在病重時告訴了司嶼,沐輕菡的車禍與紀盡言有關,并要司嶼好好幫助紀盡言處理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