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蛙
1
那天我接到堂妹班主任的電話時,正在網上安慰一個想要棄理從文的孩子,我告訴他,也許在那最單調的數理之中,包含著這個世界上最單純的真理,很多人窮其一生,都沒有踏進那個領域的機會。
我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是下午,鉛灰色的天空下著很小的雨,堂妹正在辦公室前的花壇前罰站,毛毛雨霧紛紛,風吹著她又細又長的腿,她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嘆氣。
堂妹只有十六歲,打扮得很非主流,蓬松的頭發(fā),雖然不染色,但看著像一窩膨脹的黑色水草,化妝品是地攤貨,技術也差,眼線毀了那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她居然在老老實實罰站,這讓我頗為驚訝。
接下來,我就知道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她的物理老師,一個年輕秀美的男老師,雙手在胸前交叉,坐在那里,一雙眼睛因為怒火而顯得格外明亮。他見到我就大喊:“把她領回去,開除,一定要開除!”
我哆嗦了一下。
堂妹自上高中后,就不再是個乖女孩了,抽煙喝酒染指甲油,逃課打牌打臺球,和各種各樣的男孩談戀愛,用她的話說考進這個全封閉的重點高中簡直是受罪。成績自然不如以前出色,可是她一直很聰明,功課從來不落下,很多次我被老師叫來,都只是為了給她做思想工作,這次居然嚴重到要開除?
因為,堂妹在物理課上,在草稿紙上,一遍又一遍寫著那個新來的帥哥老師的名字,用各種字體,正楷小篆,顏筋柳骨,隸書甲骨,寫了滿滿九頁紙,課堂上被物理老師抓了個正著。
爺爺是書法大家,我們家的孩子,無論性格頑劣與否,都能寫一手出類拔萃,凌霄青云的字。用來寫情書,這并不算是浪費才能。
可是這個新來的物理老師,覺得受了莫大的羞辱,當場就暴跳如雷,扔了教具,在全班同學面前咆哮,如同她盜取了他的好名聲。
可能在他眼里,覺得被堂妹這樣的女孩子喜歡,是一種恥辱吧。
我覺得很心酸,一個月前,堂妹突然在QQ上向我詢問一道物理題的解法,這讓我倍感欣慰,她的QQ空間以前轉載的都是如何計算排卵期、安全期,如何化妝,女人如何喝酒更有品位。
她的突然要求上進,不是沒有緣由的,但我沒想到,是因為她暗戀上了這個新來的老師。
那個物理老師態(tài)度堅決,如果不開除王蘭亭,他就辭職。
走出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的堂妹王蘭亭還在那里站著。我知道她為什么選擇這個地方,因為從窗口那里,隱隱能看到年輕的物理老師那美麗清癯的側臉。
2
我必須再去拜訪校長一次,當然這次是有備而來,銀行卡里這個月的工資剛剛到賬,希望這個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的年輕人,還未沾染這個社會的壞習氣。
這個高中也是我的母校,進辦公室是輕車熟路,當年我作為學習委員頻頻進入,如今還能看到熟悉的老師的面孔。
雖然預約了,但是此刻校長不在。就像醫(yī)生之于病人,警察之于犯人,老師之于學生家長,永遠處在一個壓迫與被壓迫的范疇。物理科室在校長辦公室的旁邊,我敲了門進去,那個傲慢的物理老師正皺著眉頭看著窗外的雨。
無欲則剛,可是此刻,我只能謙卑地笑著。
他面前攤開著大大小小的書卷,可是似乎并不是高等物理,我凝神看了看,不太明白。他回過神來,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趕緊堆笑,指著他身邊的一張放大的黑白合影說:“老師您真人要比照片里帥氣多了?!?/p>
說實話,我并未從那張大幅的照片中發(fā)現他,可是此刻我必須說點什么。
他很輕蔑地笑了,說:“真是不想和你們這樣的人講話,明明什么都不懂,卻在這里假惺惺,看了真讓人作嘔?!?/p>
我強忍著心里的怒意,繼續(xù)笑著說:“那是,如果您能和居里、波爾、愛因斯坦、薛定諤并駕齊驅,出現在同一張照片上,那我此刻看到的您就只能是亡魂了?!?/p>
那是一張上個世紀歐洲科學家的合影圖,同一時代出現在課本上能叫得出名諱的人,全在上面:德拜、布喇格、埃倫費斯特、狄拉克、薛定諤、康普頓、泡利、海森伯、波恩、玻爾,普朗克、居里夫人、洛侖茲,愛因斯坦、郎之萬。
“想不到你還知道這些,我記得你是個文科生?!彼仡^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高中的時候,我和你是同一屆?!?/p>
這是個不錯的攀交情的機會,我絕對不會放過。
這個自稱與我同屆的物理老師叫張巍礬,我文他理,高中時代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此刻,我必須要挖空心思來尋找共同的話題,比如當年小賣部失火、學生食堂飯菜很難吃、有人貼海報抗議大家抵制食堂……
盡管這些話題和食堂的飯菜一樣沒有營養(yǎng),但是我總得說些什么。
他似乎很有興趣,笑著說:“你還記得那年抵抗食堂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起初那張抵制海報就是我貼上去的。我曾經在小賣部里看到你一邊吃泡面,一邊加老干媽,嘴巴吃得像香腸。”
原來大家都是飯盟會的成員。
“豈曰無飯,與子同糠,食堂貪奸,毀我脾腸,與子同仇?!?/p>
當年我可是很響應號召,在小賣店吃了一個星期的泡面和炸里脊,后來和大家一起,把食堂的飯菜買了后,把米粒一顆顆一團團鋪滿那條林蔭道,那條號稱沙中最美的路,一時之間,白花花的,惡心不堪。
不過我高興太早了,他立刻就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貼海報的人是我,可是發(fā)動倒飯運動的,卻是你。王顏柳,你知不知道,當年那條林蔭道,是我們班級的潔潔區(qū)。出了這事,那條路,由我一個人打掃?!?/p>
我極力壓抑心中的暗爽,生怕喜形于色激怒了他,只好道歉:“當年我確實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p>
套了很久的近乎,可是話鋒一轉,回到我堂妹王蘭亭的身上,他立刻變臉。他搖頭看著我,目光堅定:“有我沒她,有她沒我,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雖然這也是意料中的答案,我還是呆立了半分鐘不能說話。叔叔和嬸娘已經很多年不回家了,我這個長她八歲的堂姐,便是她在這里的監(jiān)護人,但是很明顯,我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沒有更多的時間來管教她,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脫不了干系。
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偷偷轉到堂妹的教室門口,從窗戶里看過去,她的桌椅被放置在了最后一排的垃圾桶旁,課堂上語文老師在講課。她孤單地坐在那里,膝蓋上攤著一本娛樂雜志,小小的臉上是又緊張又興奮的表情。
這一幕看得我有些心酸,蘭亭,你不必這么小心謹慎。
課堂上的老師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有否聽課,可是她在乎老師的看法——她害怕被老師發(fā)現后,老師對她有意見。
她根本沒有發(fā)現,自己已經被老師放棄了。
3
蘭亭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語氣歡快:“姐,你和校長他們談過什么了,老師現在都沒有逼我走!”
可是他們也沒有答應你讓你留下。
他們沒有明確表態(tài),所以蘭亭便還在心存僥幸。
之后的幾天,我向領導請了假,發(fā)動一切關系給堂妹聯系新的學校。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下QQ圍棋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的來電,里面的聲音冰冷傲慢,充滿了不耐煩:“王顏柳,你再來學校一趟,談談你妹妹的事情。”
這個聲音是張巍礬,我趕緊棄了這盤已經下了八十四分鐘,馬上就要贏的棋局,打車去了學校。
如果不是堂妹的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母校。
學校的宣傳欄里,我的黑白照片還和歷代優(yōu)秀的學長們一起掛在那里,放大尺寸后,如同遺像。其實那張照片的角度沒有拍好,顯得我的鼻孔像牛魔王。
在學校里,我經常在那個櫥窗旁徘徊,被我同桌發(fā)現后,他譏笑我自戀,總是希望別人發(fā)現自己被掛起來了,那多光榮啊!
屁啦!我恨得咬牙切齒,我是希望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去敲碎櫥窗的玻璃,把我的那張大鼻孔照片撕下來,然后把隨時藏在書包的那張十五歲藝術照貼上去。那張藝術照上的我,穿戴著與《還珠格格》里香妃一樣的回族頭飾,整個人看起來毛茸茸的。
可是直到畢業(yè),我依然沒能做到,深以為恨。
原本我以為這件事會隨著我的畢業(yè)而完結,可是現在,我堂妹經常和她那些五光十色的男朋友們在櫥窗旁約會,然后她就會指著我的鼻孔,很驕傲地說:“你知道嗎,這就是我姐姐王顏柳!”
身后的那幫小男孩們就會立刻肅然起敬地牽起她的手,于是她就得意揚揚。
我并不介意在妹妹談戀愛的過程中為她增加愛情砝碼,可是……我真的不希望這張照片流傳開來啊。
所以,盡管我來學校,都會繞開宣傳欄,那里是光榮榜,也是恥辱柱。
可是張巍礬指定的飯莊,必然要路過宣傳欄,走過那里,我心驚膽戰(zhàn)地瞥了一眼,驚喜地發(fā)現,那張恥辱的照片已經不在了!
到了他指定的小飯館“風波莊”,在“華山派”包間里,他正在埋頭看書,從正前方只能看到又密又長的睫毛和一個潔白的鼻尖。
我必須得承認,他是一個氣息清新,如同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青年,文靜秀雅,奮筆寫下的應該是十四行詩,而不是一個個物理方程式。
“你找我來,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我問,難道蘭亭的事情有轉機了嗎?
他狹長的眼睛里是對我毫不掩飾的嘲笑,他說:“上次你來的時候,帶了禮物過來,這次算是回請,我不想占你這個便宜。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p>
那一刻我的血壓陡升,拍案而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我們不會拿你的手軟,也不會讓你白送東西。校長接了你的東西,而我必須得為他的行為埋單,他是我叔叔?!彼⑽⑿χ?,我很想在這個小包間里行兇殺人。
沉默片刻,他問:“你知道薛定諤的貓嗎?”
薛定諤的貓,切,我還巴甫洛夫的狗呢!
4
一只貓被封在一個密室里,密室里有食物有毒藥。如果原子核衰變,則放出阿爾法粒子,觸動電子開關,錘子落下,砸碎毒藥瓶,釋放出毒物,此貓必死無疑。這個殘忍的裝置由薛定諤所設計,所以此貓便叫做薛定諤貓。
原子核的衰變是隨機事件,物理學家卻無法知道,它在何時候衰變,上午,還是下午。當然,物理學家知道它在上午或下午衰變的幾率——也就是此貓在上午或者下午死亡的幾率。
如果我們用薛定諤方程來描述薛定諤貓,則只能說,它處于一種活與不活的疊加態(tài)。我們只有在揭開蓋子的一瞬間,才能確切地知道此貓是死是活。
要等到打開箱子看一眼才決定其生死。正像哈姆·雷特王子所說:“是死,還是活,這可真是一個問題?!敝挥挟斈愦蜷_盒子的時候,疊加態(tài)突然結束,哈姆·雷特王子的猶豫才終于結束,我們才知道了貓的確定態(tài):死,或者活。
他遞給我的筆記上,有一段這樣的話,用藍色墨水的鋼筆書寫。我嘴角揚起一絲笑,這狗爬體的字跡,又寬又矮又肥,實在是太丑了,雖然也是我最常用的隸體。
都說人如其字,爺爺說過,字跡丑陋的男人心術不正,不能托付終身。這么看來,這張巍礬似乎并不值得我堂妹牽腸掛肚。
我盯著這段文字看了好幾遍,心里十分沉重。
“是不是這只貓,非??蓱z?”他微笑著解釋,“這只是一個假設,并不是真的存在。而且,如果非要說可憐的話,絕對不是這只貓。”
文科生的我,仔細閱讀著這段話,目不轉睛看了兩遍,心里的某個痛處被點到,不由得倒吸了幾口涼氣。
世界的真理,藏匿在數理世界里,畢達·哥拉斯還真沒有說錯。
5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張巍礬說:“你當年高考的時候,不是以體育生的名義考的吧,訓練場從來都沒有看到你?!?/p>
我一愣:“哦,這事啊……我高考的時候,有體育加分和書法加分雙重選擇。我選了書法,所以高三的時候沒有加入體育隊培訓?!?/p>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地低頭吃飯,吃了一只鴨掌后,他問:“你還記得嗎,我在高一高二的一萬米長跑中,都是男子組第一名。你是女子組五千米第一,對不對?”
店小二打扮的服務員送菜上來,聽到這話,用崇敬的目光打量著我們這兩個運動健兒,但是看到張巍礬文弱的身板,他又有些狐疑。
印象里,我隱約記得,當年我們學校的男生很沒種,一萬米跑完的沒幾個,高一的男子組長跑中,得第一的是個矮子,靈巧得像只錦毛鼠。當時女生們議論紛紛,那個矮子小同學長得很可愛,《浪客劍心》的風靡,讓人們知道矮子也可以很帥氣,所以男生們看得非常歡樂。
可惜少女的眼里,是看不見一米七五以下男生的存在的。
高二的時候,男子一萬米長跑,跑第一的是個高個子男孩,我還和同學們惋惜了一下,去年的那個矮子,身殘志堅(佛祖,原諒我吧!),如果不是中途轉學了,就是發(fā)生了某種意外。
張巍礬有些臉紅:“高一的那個矮個子是我,高二的那個高個子,也是我啊!只不過是長高而已,事物是發(fā)展變化的?!?/p>
高一一米四七,高二一米七四,孩子,你媽媽給你吃啥了?
我趕緊干笑兩聲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長高了好,長高了好啊,哈……哈哈……哈哈哈?!?/p>
他很失落:“你居然一點都不記得?!?/p>
看來,這是他最為驕傲的事情,我必須來奉承一把。
以前學生時代,我總是理所當然享受著別人的奉承,現在想要贊美一個陌生人,而且是我在內心里有些討厭的人,這種違心的夸獎,多么需要技術啊。
他給我倒了一杯燕麥茶,自嘲地說:“當然,你怎么可能去記得這些呢,和你一比,我這些什么都不是?!?/p>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在我有求于他的時候,讓他自卑了。
6
我叫王顏柳,我能寫非常棒的書法。給我母校校門題字的,是李先念同志。學校當年新建四層的廁所的時候,“恭醒園”這三個字,是我在獲得“世界華人青少年書法大賽”金獎后題的。
我們學校學風嚴謹,領導們希望學生在出恭的時候,還要自我反省。
那三個石頭鏤刻的字上,已經有了青苔。盡管如此,我堂妹上廁所的時候遇上了熟人,她也會一遍又一遍告訴別人——這是我姐姐題的!
另外,我有一雙長腿,全速開跑,比老太太騎自行車的速度要快很多。當年,這都得益于我的父母,一是基因,二是我媽媽脾氣暴躁,每當她拿衣架打我的背,我就火力全開逃跑。有一次跑得太快太遠了,還是花錢坐車才回來的,真是劃不來。從此以后,除了在賽場上,我都盡量控制自己的速度。
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說明,我和?;ǖ闹纫粯痈?,張巍礬知道我,一點都不奇怪。
可是,我和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怎么來和他聊天呢,談談他高中時代暗戀的女生吧,但是鬼知道他喜歡什么類
型的妞!
這樣吧,發(fā)動對他班主任的人身攻擊,以此來討好這個學生,此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你們班主任是誰???”我問,并在心里給該老師編織罪名。
“張金林?!彼患偎妓鞯卣f。
看來這個人還真懂得感恩,若你要讓我說我恩師的名字,我要回憶半天,如果說仇師的名字,我脫口而出。我這記仇不記恩的性格,要是被人發(fā)現了就是人渣一個。
于是我立刻開始造謠生事:“聽說這個張金林啊,很好色,特別喜歡點女孩子和粉嫩的小正太回答問題。”
只要是老師,都有這個毛病。男老師眼里只看得見小蘿莉舉手,御姐老師只喜歡找小正太發(fā)言。當然,也有男老師喜歡找小正太的,這年頭流行年下!我期待著他的附和。
他皺了皺眉頭,然后揚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們班主任最喜歡點我起來回答問題了?!?/p>
聽了我這話,內心暗自得意。但我怕被他看透本質后心生厭惡,只得活生生壓抑下去。
“我們班主任是女的?!彼粗遥冻鲆粋€我捉摸不定的笑,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班主任是我母親?!?/p>
如同被一記驚雷擊中,我哆嗦了一下。
后悔啊,后悔,我恨不得吞魚刺自殺算了。接下來的過程中,我老老實實吃飯,言多必失。
突然看到張巍礬擦嘴巴,我趕緊跳起來去結賬。如果真讓他結賬了,他還了這個人情,我們就沒有再討論的余地了。
但是,他擦完嘴巴,又繼續(xù)吃了起來。我呆在空中兩秒鐘,又緩緩坐下。如果還沒吃完就去結賬,這對客人來說非常不禮貌。
吃完麻婆豆腐,他又擦嘴,我又站起來去搶著結賬。但事實表明,這又只是一次間歇性飯間休息。我又尷尬著坐了下來,我這一驚一乍的表現,跟羊癇風一樣,自己都嫌棄自己來。
不知道和誰學的,平均每吃三口飯就擦一次嘴,舉止優(yōu)雅從容,還真當自己是查爾斯王子了。
我呆坐在那里,看著他擦嘴的樣子,突然發(fā)現了點什么,低聲說:“我知道了,你是個漏嘴,吃飯掉米,對不對?”
他臉一紅,趕緊否認:“我吃飯很正常的,你這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難道不記得嗎?”
他說,當年抵制食堂的時候,我天天吃方便面,而那次他正巧和我在一家小吃店吃東西,我吃老干媽吃得很高興,嘴巴辣得鮮紅,他還分給我了一包蘿卜條。
有嗎?我回憶半日無果,反正誰對我好,我是記不住的。但是誰對我不好,哼,化成灰我也忘不了。我這種人將來要是掛了,如來佛祖親自誦經,都未必能超度得了。
7
在我拿包去結賬的時候,張巍礬似乎還沒有忘記對我們姐妹的折磨,他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說:“不該由你結賬的?!?/p>
通常我往自己包里收錢的速度一流,無人能及,從來沒有想到我會有這么一天,我往外掏錢的速度疾風迅雷一般。
張巍礬阻止不了我,露出一個我看不明白的笑:“你這么著急著結賬,是不是讓我再欠你一頓飯,然后期待著下次與我的見面?”
我此刻非常后悔沒有隨身攜帶錄音筆,調戲學生家長的老師,這聽起來似乎不錯。也許我色誘他一次,能讓他松口也說不定。
實話說,這頓飯吃得很愉快,飯局之間,恍惚回到了高中時代。
我的高中時代,雖然有榮譽點綴,依然蒼白不堪,看到堂妹的時候,我是有點嫉妒的。我甚至覺得,如果在那個青蔥時代,張巍礬進入我的生命里,那一切是不是會有什么不同?
張巍礬這個刁鉆的物理老師,在飯桌上卻如同換了個人一般。但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出了他言語間欲言又止。
走到校園的鵝卵石小路前,陰翳蔽日,樹影綽綽,當年我就是在這里,將雪白的米飯走一路,撒一路。張巍礬在這里,一邊掃地,一邊罵娘。
我還是不得不回到我來這里的主旨:“蘭亭的事情,張老師您就不能網開一面,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轉眼之間,我們又站在現實的碼頭前,各自手持兵戎,干戈相見。
“你剛才和我吃飯,說那么多的事情……只是為了給你妹妹求情?”他突然警覺起來,同時很憤怒,“那我告訴你,沒有用的,如果王蘭亭留下,我就走!”
我揚起手給了他一個耳光,他雪白的臉有些紅腫。不是我不憐香惜玉,是你太過分。
他從隨身攜帶的檔案袋里抽出一張文件,我仔細一看,正是我十五歲那年,我一直想撕掉卻未遂的照片!
“那天,王蘭亭在宣傳欄這邊告訴我,說你是她姐姐。”他很平靜地望著我,眼睛里有迷蒙的水汽,“可是開學好幾個月了,你從來沒有到學校里看過她。我想,如果發(fā)生點什么,你是不是就會過來……”
他的眼睛望向地面,說:“我知道身為一名老師,這么做實在太卑鄙??墒俏铱偟糜袀€理由,讓你再來一趟。”
說話的他波瀾不驚,可是聽在耳朵里的我,卻潮水暗涌。
有一次,他的腿受傷了,打著石膏。在食堂買完豆?jié){、煎餅、雞蛋,他的碗蓋從一個小坡上滾了下去。據目測,該碗蓋做圓周運動的速度超過五米每秒,而他只是一個半月前破損后還在手術恢復期的半殘廢人,只能望蓋興嘆。
而有個女生追上了那個碗蓋,女生跑起來,在臺階上飛蹦,像一只發(fā)瘋的母兔子。
據他說,那只發(fā)瘋的母兔子就是我。
當然,我拒絕承認此事。也許我王顏柳跑得飛快,但絕對不像某一種長耳紅眼三瓣嘴的毛絨動物。
“你還記得薛定諤的貓嗎?”他有些絕望地看著天空,可是我知道,從這茂密的樹蔭中,是看不到天空的。
我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
“離開這里去慕尼黑,還是在這個城市里做一個老師,過安逸的生活,在別人看來,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壞事?!?/p>
這話我不能同意更多。又不是讓你在吃屎和去死中間選擇,有必要這么傷神嗎?
“如果我留在這里,并不是為了貪圖安穩(wěn)。你知道的?!彼豢丛谒媲暗奈?,只是看著照片上九年前的我,照片上的我,神色肅然,正直不阿。
“在別人看來,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生死一線間,何必來浪費時間呢,只要開口問你,很簡單,立刻就能得出結果,就像那只貓,立即就知道了死活,長痛不如短痛?!?/p>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幸福,像我沉溺于自編自導的虛構,并能對這種虛構深信不疑,就是莫大的幸福。在沒有向你挑明真相之前,也許我能活在這種幻想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沒有緣分,但是有可能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我們白發(fā)齊眉,子孫滿堂。在那里,我那只薛定諤的貓,它還活著?!彼抗庥行駶櫋?/p>
可是,總有揭開蓋子的那一刻。
在一剎那,貓的生死被定奪,一切與之相反的猜想,均不成立。
8
他柔聲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內心深處和自己打賭,賭你會不會來。我很高興你來了,盡管你只是為了王蘭亭?!?/p>
我的堂妹王蘭亭,她在這個學校的去留命運,也是一只薛定諤的貓。有可能她會被留下,有可能立刻卷鋪蓋走人。
可是她一直在等待著驅逐令下達的那一刻,在那個命令下達之前,她覺得自己有權利來幻想自己被留下來的可能性。
她覺得,她的貓還活著,因為她還沒有被逼迫到揭開蓋子的那一刻。她還不必急著來面對,所以她還能心態(tài)坦然地吃飯聽課看小說。
我可憐的妹妹。
我都不忍心告訴她這一事實。我相信所有的罪犯,在金田一、柯南揭曉真相之前,有那么一丁點兒的僥幸。希望警察的愚蠢、偵探的失誤,能夠將事情導向一個他們所迫切希望的境地。
她還有幻想的權利,至少在真相揭露之前,在她的世界里,那只貓還有存活的希望。
“如果,如果王蘭亭不想離開,我想該走的人是我?,F在有一個去國外讀書的名額,我很珍惜這次機會。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發(fā)現你還在這個城市里,一時之間進退兩難,痛苦不堪。如果這次我走了,就永遠沒有機會回來了。我想走,又舍不得走??墒乾F在……因為王蘭亭的原因,你恨我到這個地步,我想我能走得很坦然,沒有遺憾。”
他笑著說,這一刻,他的目光終于坦然落在我的臉上。
他舔了舔嘴唇,漂亮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我明明知道和你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還是忍不住,給自己零星的希望。你應該知道的,高一時候的那封信,是我寫給你的,我記得我署名了。”
中學時代,我收到的情書很少,但是依然像收情書如試卷的班花一樣,表示出高度的鄙視,因為那些字,實在是很丑。
雖然你喜歡了我一場,但是我能陪你走的,也就只有這一百五十米的鵝卵石小路而已。
你人生的伴侶,不會是我。
張巍礬突然笑了,說:“我還曾經做過一件傻事,我翻過你們班級的垃圾紙簍,找到了你用完的練習本,拼命練習你的字跡,為了不損壞母本,我復印了好多份。高中我練習了三年,語文終于在高考的時候,及格了?!?/p>
他說,加入體育隊,原本是為了和我一起訓練,可是我沒有來。
在自己喜歡的女生面前吃飯,一定要注意禮儀,所以他平均每吃三口,就擦嘴巴一次。
甚至我無意間侮辱了他的母親,他也沒有大發(fā)雷霆。
9
張巍礬離開之前,如釋重負:“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而我卻不知道。彼此錯過了,是多么可惜。現在,我終于可以毫不顧忌地去喜歡別人了,這樣真好?!?/p>
關于暗戀,我知道的并不會比張巍礬少。
在每個人的青春,心里都揣著一只薛定諤的貓。我們在內心里苦苦哀求上帝,祈求那只貓能有個好的結局,逃過一劫。不會被那個人發(fā)現,也不會被那個人拒絕。
可是,正是這種微茫的可能性,給了我們無盡的想象空間,有多少人靠著這點想頭,度過了孤寂的青春。
我們就是這樣,迷戀著暗戀的滋味。
我的堂妹王蘭亭,在她暗戀的老師離開后,又傷心又甜蜜,她固執(zhí)地認為,張巍礬老師是為了保護她,才離開這里的。
為此,她發(fā)奮學習,覺得不努力,對不起那個為她付出的人。甚至還自說白話,擬定了一個八年后的慕尼黑之約。
不知道真相的人,真好。他們的薛定諤之貓,將會永遠活著。
自作多情的精神,往往給生活無數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