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音
1
手表的指針一直轉(zhuǎn)到深夜的九點,天空才完全地黑了下來。戈壁的夜里荒涼,遠近只聽得見大漠獵獵的嘯音和白樺樹沙沙的聳動聲。
渭雨是在這樣沉寂的夜晚回家的,西北戈壁的城市玉門,到如今卻看不見人煙。她沿著臺階一級一級地走上去,每踏上一級臺階就回憶起少年時候的一件往事。她想起胖鄰居的模樣,想起自己以前馴養(yǎng)的一只小鷹,想起童年玩伴一起玩的跳房子……
居民樓里空蕩蕩的,只能聽見自己噔噔的腳步聲。樓道里沒有光,連同附近也看不見星火的光亮。樓道的窗戶破了玻璃,渭雨眺望天空,西北高原上的空氣稀薄,這邊的天頂上星辰燦爛,比南方沿海的城市要美麗許多。
她最終停在自己家的門口,摸索出鑰匙開門,卻發(fā)現(xiàn)銅質(zhì)的門把锃亮。渭雨推開門,黑暗的屋子里忽然燃亮一點燭光。她被突兀的眼光嚇到,臉色慘白地縮成一團。
那星點光芒被笨拙地放大,燈光昏暗,看不清人臉。燭光下站了一個男孩,隱約二十歲的模樣,同樣一臉驚恐不安的表情。渭雨忽然明白過來,這座無人的宅子被鳩占鵲巢了。
男孩子手足無措地比畫,他空空地揮手,思量了小片刻后有些猶豫地問渭雨:“誰?”
“我是徐渭雨,這里是我家。”
男孩子怔了怔:“渭雨,是我……宋輕塵。”他摸著桌子跌跌撞撞地過來,輕輕抓住渭雨的肩膀。他說話磕磕巴巴,好像是一個人過了許久。
徐渭雨的瞳孔驟然放亮,她抓住輕塵的衣袖,沒有再松手。
久別重逢并沒有帶來太大的驚喜,晚飯是兩包泡好的方便面。輕塵抱著面杯一直看著渭雨的臉。渭雨微微詫異,輕塵按住她有些委屈:“你讓我看抱一下,我們已經(jīng)失散很多年了。”
渭雨垂下眼睛,兩行清淚滾燙落進杯面里,像隆冬的雪片化開了。
深夜里,兩個人抱在一起深眠。渭雨有很多話想問,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床邊柜子上放了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鷹,它看起來兇猛又傲氣。輕塵盯著它莞爾:“我又把它偷回來了?!?/p>
天亮的時候輕塵就出去了,渭雨偷偷尾隨在他身后。他闖進那些民宅里去,搜找好的東西。老式梳妝柜的鏡子泛著光芒,他從柜子里摸出一串珍珠,這是很久才能遇到一次的好東西,他揣在懷里準(zhǔn)備送給渭雨。
他走家串戶拿走稍微貴重的東西,拆下其他廢料賣到廢品站里去。新年的玉門,來來往往零星的幾個人,除了看護就是拾荒者。在路過一幢廢棄的高樓時,陽臺上墜下一只花盆,砸在宋輕塵的肩膀上,血流如注。花盆里是一簇干枯的薔薇,染了血,顏色如新,變得妖嬈又怪異。
宋輕塵躺在地上輕輕呻吟,暗處的渭雨目睹這一切,她蜷曲在地上,捂住嘴巴哭泣,夜色如潮水靜靜地涌過來,渭雨踉蹌地逃出這個城市,她把存折和現(xiàn)金悉數(shù)留了下來。在失散的這些年里,她早早和陸新結(jié)婚生子,這一世木刻成舟,再沒有任何變換的可能。
月落日升,天空透著霞光,宋輕塵摸了摸老鷹的翅膀:“徐渭雨,你這個絕情的女人?!彼е销椂自诘厣峡蘖似饋恚澜鐝V袤,只有一只動物愿意和他為伍。在這片荒涼的戈壁里。
耳畔是惻惻的風(fēng)聲,而時間不動聲色。
2
渭雨是個溫順的姑娘,玉門街道里的鄰居都熟悉她。她常常穿一件紅色波點的外套,扎著兩只羊角辮,羞澀又內(nèi)斂。事實上,渭雨是個叛逆的姑娘。她家里姐弟兩個人,父母偏愛男孩子。那一年奧利奧餅干是個稀罕物品,父母走親戚兜回來一兜巧克力餅干,像珍寶一樣地遞給了弟弟。
別人不給的東西,渭雨從不屑主動地爭取。她寧可淌了一尺口水握在掌心里,她待沒人的時候用手指沾著桌子上的餅干末。
那種微微苦澀的巧克力在味蕾上以千百倍的速度爆發(fā),渭雨甚至把整張桌面都舔干凈了。她開始四處搜尋那種味道。
路邊的小商店進不起這種高級貨,她又沿著大超市的貨柜一排一排地搜著。說起來會覺得好笑,后來爛大街的奧利奧餅干,以一種華麗又高貴的姿態(tài)躺在貨架上,打上昂貴的價格,讓渭雨咂舌。2000年的三塊五毛錢,對十二歲的女孩來說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零花錢,用在吃的方面簡直不太可能。
她隨著貨架徘徊了幾天,終于在某天下手,偷走了那包餅干。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她身后站了一個虎視眈眈的男孩子,他一路尾隨著她。
宋輕塵眼饞那包餅干,他任隨渭雨偷走了餅干,再來一招黃雀在后。他追著渭雨去了巷弄里,他帶著一幫小孩狐假虎威地威脅:“把餅干交出來!”
徐渭雨有一種兇狠的堅持,她把餅干攥在手心里不放。宋輕塵拿橡皮筋彈她的手腕,她也絲毫不動。宋輕塵費了大力氣才掰開她的手指,搶走了那包餅干。在渭雨撲上去之前,他拆了包裝,囫圇吞棗地把餅干往嘴巴里塞。
宋輕塵被餅干噎得直流眼淚,多年以后他能任意買東西犒勞自己的時候,他仍記得那種巧克力味的餅干,其實是很難吃的。
超市的工作人員追了出來,徐渭雨被拍進了監(jiān)控錄像里。宋輕塵和其他小孩一哄而散,她一個人站在辦公室的角落里,攥緊衣服等候家長的認領(lǐng)。
渭雨挨了父親的一個耳光,鄰居們教育小孩“小時偷根針,長大是賊精”,況且,她偷的是一包昂貴的餅干。
這是她記憶里最黑暗的一處,未曾得到的東西她越發(fā)地渴望起來??释灨?,渴望鈔票,渴望報復(fù),更渴望被人溫柔地對待……
3
十三歲的時候發(fā)生過許多大事,宋輕塵升了初一。班級里有人跟他苦大仇深,那就是徐渭雨。
陸新是新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二世子,父親從事石油相關(guān)的生意,他看人的時候總是仰著下巴,他喜歡把寵物帶到學(xué)校里。
陸新的寵物是一只安哥拉兔,體型大得像一只小狗,懶惰又好吃。陸新是個精明的小孩,懂得用兔子來籠絡(luò)少女的友情。除了徐渭雨,她是不可撼動的。
宋輕塵異常厭惡陸新,他在背地里給陸新取外號,叫兔爺。
十二三歲的渭雨沉靜而冷漠,透著一股禁欲的美感。陸新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蠱惑了,他帶著兔子向渭雨示好,在放學(xué)后留堂說:“徐渭雨,能把我的兔子帶回家照顧一晚上嗎?”這招屢試不爽。
徐渭雨盯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她提著兔子回家去,無所謂愿意不愿意。宋輕塵守在教室的校門口,他騎自行車飛速而過,搶走了兔籠然后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第一個走進教室里的人被嚇到。陸陸續(xù)續(xù)上學(xué)的學(xué)生愣住了,最后陸新來,他看見自己的安哥拉長毛兔被剃光了毛,冷颼颼地發(fā)抖,像一團丑陋的豬肉……
陸新的表情難看極了,他拎著丑兔子扔出教室,遺棄了它。宋輕塵逃課,他拖著丑兔子回家去。他在山岡上讓兔子啃樹皮,樹上的鳥叫吸引了他,他爬上樹摸走了一只幼鳥。
十三歲這年的輕塵實在人品大爆發(fā),他捉到了一只雛鷹。
他偷家里的豬肉喂鷹,把兔子和鷹藏在公園里的白樺樹下。兔子和小鷹經(jīng)常打架,到后來兔子不吃草了,它跟著小鷹津津有味地啃一只老鼠。宋輕塵守在窩邊覺得頭大如斗,迎面有人過來了,他慌慌張張來不及藏。徐渭雨冷冷清潔地路過,他揮了下手,喂喂喊了幾聲。小鷹覺得好奇,跳飛到他肩膀上,威風(fēng)凜凜地望著渭雨。他們隔著一排白
樺,頭頂上的風(fēng)聲獵獵呼嘯。他們奇異地對視了幾秒鐘之后,各自散開了。
兩天后,流言紛飛。陸新把渭雨拖到了學(xué)校后的荒地里,孤高傲氣的陸新抽了渭雨一巴掌,徐渭雨怒目而視,那種眼神又兇又狠。陸新微微膽怯,宋輕塵抄小道路過,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擋在渭雨面前喊:“你大爺?shù)幕钅伭?”宋輕塵根本不是憐香惜玉的人,也不是見義勇為的種,他心里小鼓喧天,太害怕徐渭玉把自己抖出來。
徐渭雨冷眼盯著兩個人,忽然森森地笑起來。
“陸新,告訴你誰下的手,有報酬嗎?”陸新愣愣地盯著她,遲疑地問,“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一包奧利奧餅干!”她擲地有聲地說。陸新有些意外,從書包里掏出餅干遞給渭雨。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拿著餅干輕輕嘗了一口,瞇起眼睛細細地回味。宋輕塵想逃,渭雨眼疾手快地拽著他的衣領(lǐng),“是他!”
陸新怒不可遏,一張圓臉漲紅。他沖著消瘦的宋輕塵撲去。渭雨站在旁邊安靜地吃餅干,哪怕是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撼動她分毫。
這是一個為了一包餅干就可以背叛世界的女孩。
4
玉門曾經(jīng)也是熱鬧的地方,城市不小,四野里布滿了采油的機械。街邊醒目的地方放著王進喜的巨大雕塑。
渭雨照例從街邊路過,雕像的旁邊停了很多汽車,很多的人,只在電視里看見過的熟悉臉孔。宋輕塵和學(xué)校的小孩追在隊伍里跳躍,徐渭雨追過去,扯著他的袖子急切地問:“出什么事了?”
宋輕塵微微詫異,車隊和人群浩浩蕩蕩地往學(xué)校里去,宋輕塵拍了拍雕像,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沒見過吧!晚會,現(xiàn)場直播!”
他們趴在學(xué)校門口,四周被欄桿和保安堵得水泄不通。宋輕塵泄氣地說:“靠,憑票入場。幾百塊一張的門票,誰消費得起?!蔽加瓴徽f話,她像被釘住了腳步,眼神癡呆。
晚上九點的時候,甘肅的天空才慢慢地暗了下來。看演出的人極多,有從酒泉和嘉峪關(guān)趕過來的。陸新就這樣意氣風(fēng)發(fā)地出現(xiàn)了,他握著一張一等票晃了晃,沖著宋輕塵齜牙咧嘴地笑了。輕塵撇嘴,他撓亂頭發(fā),扯破衣服,拉著渭雨往檢票口進去。
檢票員拽住他的胳膊,那一剎那,他忽然像個無賴那樣撒潑哭了起來:“我和妹妹跟爸爸媽媽走散了……”他坐在地上不動,檢票員冷冷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妹和你長得可不像,不是一個爹媽生的吧!”宋輕塵眼珠滴溜了一圈,陸新忽然從背后閃出來,他拖住兩人往外圍走去。
宋輕塵憤憤不平地抱怨:“你吃飽了撐得慌,滾回家吐去!”陸新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領(lǐng)著兩個人鉆進車隊的縫隙里。
他鎮(zhèn)定自若地說:“車里應(yīng)該有工作牌什么的,你進去搜搜,然后……”他的話并未說完,車窗玻璃忽然曄啦一聲被宋輕塵拿石頭砸得粉碎。宋輕塵嘻嘻笑起來,他瘦小靈活,一溜煙鉆進了車里。
他來回搜遍了每處角落,并沒有找到工作牌,只有幾套備用的戲服。他揣著衣服竄了出來,賤賤地笑了起來:“工作牌找不到,不過我們可以扮成演員進場!”
衣服都是女裝,陸新驚恐萬分,連連退了幾步轉(zhuǎn)身就逃。宋輕塵扯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拽倒在地。一直默不做聲的徐渭雨配合地笑了起來,她從書包里掏出紅墨水涂在男生的臉頰和嘴唇上,那模樣驚悚滑稽……
三個人裝扮好后,相視一笑。從檢票口光明正大地闖進去。
這次沒有人攔他們,只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表演的什么節(jié)目?”宋輕塵咧嘴笑了笑:“少兒組,給勞動模范獻花的花童!”
夜里的歌聲震散了戈壁里的走獸,陸新凝視著手里的入場券,忽然撕成了粉末撒在另兩個人的頭頂。他們悄悄潛到了后臺去,宋輕塵偷走了會場準(zhǔn)備的獻花。晚會頒獎獻花的時候,工作人員和主持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導(dǎo)播車里雞飛狗跳。宋輕塵舉著花遞給渭雨說:“你可比勞??蓯鄱嗔恕!彼⒄?,莞爾一笑,是天真燦爛的模樣。
5
秋天的玉門最美,遠方漫山遍野的胡楊林璀璨絢爛,天色純凈。渭雨在這樣的景色里撞見了宋輕塵,他帶著一只兔子和鷹坐在山坡上,一直盯著油田發(fā)愣。
小鷹長得越發(fā)威猛,叼著兔子慢慢玩,而宋輕塵一臉魂不守舍的模樣。徐渭雨悄悄地轉(zhuǎn)身回頭,不要指望和她一起犯過事就能熟稔起來。
夜里大家漸漸地都不出門,玉門的電視新聞里頻繁播出,最近城里頻頻失竊,團伙作案的可能性大。
渭雨騎著自行車從孤寂的街道上駛過,夜深無人,只剩路燈疲乏地一閃一亮。她忽地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從街道里一閃而逝。渭雨心里輕輕一顫,她向來是大膽的人,便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她追著人影停在路邊,忽然詫異地發(fā)現(xiàn),那是宋輕塵領(lǐng)著他的寵物鷹。他跑到一幢居民樓下,拿小石子敲打窗戶玻璃,半響的工夫,有人探頭探腦地出來。徐渭雨心頭一緊,這莫非就是新聞播的偷竊團伙?
有人從屋子里出來,是陸新。徐渭雨松了口氣,陸新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宋輕塵。兩個人趁著夜色出發(fā),徐渭雨忽然擋住去路,那一瞬間,輕塵被嚇得哆嗦。
你們這是去干嗎?宋輕塵捂住她的嘴巴,他領(lǐng)著三個
人摸黑進了一條小道。眼前的分明是一座倉庫,宋輕塵揭開窗口上虛掩的鐵絲網(wǎng),偷偷鉆了進去。陸新和渭雨茫然地守在窗口邊,手足無措。輕塵從倉庫里遞出幾個大瓶子,渭雨晃動了一下,抱在胸口沉甸甸的。
她驚了幾秒鐘,脫口而出:“油!是原油!”輕塵從窗戶里爬了出來,他熟練地帶人離開。他帶著他們原路退了出去,陸新一拳頭砸在他臉上:“靠,你帶我們做賊?!?/p>
宋輕塵的臉皮比城墻還厚,他摸了摸臉,無恥地說:“哎喲,我少個幫手。找你出來,就算萬一被抓著了,你爸也會救我們不是?”他拖著大瓶子的原油進了路邊的小店里,出
來的時候點了點幾張鈔票。他給陸新
和渭雨發(fā)了兩塊糖,揣著剩下的去了菜
市場。渭雨和陸新面面相覷,輕塵拖著
大塊的豬肉出來,在無人的地方開始喂
鷹和兔子。
陸新看得兩眼發(fā)直,不可思議地吼道:“你偷東西就是為了養(yǎng)寵物?”輕塵篤定地點點頭。大概誰也不能再像他這樣奇怪了。
街道上忽然警車呼嘯,四散而過的警鈴嗚咽。宋輕塵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他蹲在墻角不敢動。陸新咬牙切齒地說:“你大爺?shù)?,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剛剛偷的是我家的倉庫!”
他磨牙的樣子尖酸刻薄,像要狠狠揍輕塵。他最終嘆了口氣,小鷹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啼鳴,徐渭雨瞪著這個劍拔弩張的場面,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那一瞬,共著戈壁城市上空的一輪新月,在他們迷蒙波折的生命里,像一枚印記篆刻在心頭里。沒有人忘記過。
6
升八高中后,三個人被分到不同的班級里。渭雨和陸新在一起,宋輕塵去了底層班級。他一直都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已經(jīng)長開了,變得挺拔又漂亮。他喜歡和陸新勾肩搭背地回家,看見漂亮的女孩子,吹一聲口哨,拍拍陸新的肩膀:“你追,還是我追?”
那天宋輕塵逃課打架,有人抓著他往籃球架上撞去:“喲,看看這是誰,不是兔爺陸新的狗腿子嗎?”
宋輕塵一愣,報應(yīng)哪!他當(dāng)年替陸新取的外號,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