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
一
“真真!”
她在沖天的火光之中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聲聲遞進,火焰吞吐之下那樣不真切。
這大火燒得烈,天羅地網(wǎng)地舔在衣角,她被濃煙熏得睜不得眼,滿目騰出水霧,倉皇回頭便在那傾天的火焰之中瞧見那一襲素衫。
漫天漫地的紅。那一點的白,氤氳在眼里。
“阮景行……”她看著那一襲素衫沖到眼前,衣角發(fā)帶皆是零星的火,卻利落地將素衫解下,兜頭罩在她面上,摟她在懷緊貼著胸口。
真真聽見他道:
“不會有事的?!?/p>
篤定萬分的語氣,真真禁不住抬頭,在素衫那一線的縫隙問撞上他尖尖的下巴,之外的火光洞洞,映襯他下巴生出一暈橘光。
他伸手護住她的眉眼,輕聲道:
“閉上眼,這火灼眼?!?/p>
那薄薄的溫熱在眼瞼之上,隔開漫天滿地的煙火,真真聽見他心跳如鼓,一聲聲錘在耳膜。
是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他就那樣救真真出了一場火海,在火海之外抱著真真一聲聲發(fā)顫地道:
“還好還好……來得及?!?/p>
真真卻在站定后忽然白了臉色,回頭望著大火吞噬的廂房嘴唇發(fā)顫。
“真真?”他眉頭又緊,
“怎么?可是傷到……”
“琵琶……”真真上前一步卻被他攔住,“我的琵琶還在里面……”
周遭的人都嘴碎寬慰她,不過是一把琵琶。
他卻看了一眼真真青白的面,道:
“你在這等我?!敝贿@一句,便毫不遲疑地再入火海。
那樣大的火,真真都來不及阻攔他,他已然被吞噬其中,除了火光與傾塌的屋宇,再尋不到那一點白。
她忽然怕極了,什么都顧及不得也要往里沖,卻被周遭的人死死攔住,掙脫不開。
屋宇在轟然問全數(shù)傾塌,她愣在了原地,天塌地陷一般。
她以為他會死在火海,這世間再尋不到他,以至于他抱著琵琶沖出火海的瞬間,真真反應(yīng)不過。
他就背著一身的火光,護著她的琵琶立在眼前,發(fā)鬢間尚帶著一星星的火苗,遞過琵琶對她笑:
“沒事了,你的琵琶好好的……”
四弦獸頭琵琶落在眼前,只其尾有微微的焦黑。
真真忽然就紅了眼,攥著他的衣袖跌坐在地,一聲聲道:
“你知不知道,你若死在這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將死在這里……”
他俯身捧起她的臉,小心翼翼道:
“真真,隨我回京吧?!?/p>
二
這句話并非他第一次講,在最初相遇時他便講過。
那日桃花正灼,他打桃花密匝處轉(zhuǎn)出,焦焦沖入內(nèi)堂,帶得滿堂香風,軟紅點點。
真真的手指便頓在琴弦之上,嗡顫不鳴,眉眼輕抬看見他身后門外,那一樹桃花,其色生香。
他就那樣唐突而來,不理會滿堂聽曲之人的不悅,疾步到她眼前問道:“姑娘可是萬花谷的搖光夫人?”
真真眉眼不抬,指尖鉤弄懷中的獸頭琵琶,續(xù)上那一曲未完的《春深》。
他卻伸手按住四弦,又問:“姑娘可是萬花谷的搖光夫人?”
弦音裊裊嗡顫,那壓住琴弦的手指白得浮光,真真禁不住掀了眼簾落在那面上,一背的春光乍現(xiàn),是極好看的。
真真不惱,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公子若尋我?guī)煾?,便請奉上拜帖候在谷外,只可惜我?guī)煾肝幢叵嘁??!?/p>
真真見過太多他這等的公子哥,萬花谷的搖光夫人一曲琵琶名動天下,有多少慕名而來之人,卻盡數(shù)被擋在谷外。
師父心傲,一曲難求。真真白幼隨她學(xué)琵琶,一十六年來在深谷之中心無旁騖,將那一手琵琶學(xué)得七八分真?zhèn)鳌?/p>
這一次卻也并非第一次被認錯成師父。
果然,他眉頭微松,似有失望,手指卻依舊按弦不發(fā)。
真真不耐地撥開他的手,冷聲道:
“讓公子失望了。”
他卻猛地攥住真真的手指,切切道:
“不不,姑娘琴音動人,在下……在下……”言語急躁,竟慌亂得講不下去。
真真瞧見他袖口粘著一瓣桃花,絲絲香氣,竟一時忘了抽回手指,只任由他攥著,言語慌亂。
是她從未見過的手足無措。
那日之后他便賴在萬花谷中不愿離去,日日候在她房外,同她講最多的便是那句,真真,隨我回京吧。
后來她才知曉,他姓阮名景行,是當今天子的胞弟,排行最末的王爺。
三
那夜大火之后,萬花谷中慕名來聽曲的便都散了,只余下阮景行一人。
真真覺得,她是虧欠他的。
他為她兩次入火海,面上落了傷疤,那樣觸目的疤痕落在他玉樣的面上,像黑痂一樣長在真真心上。
他曾經(jīng)是那樣好看過,桃花樹下而來,一身的春光乍現(xiàn)。
真真替他后悔。
他卻不以為意,他說:
“這傷疤若是落在你面上,我這輩子都會不得安寧,真真我容不得你受半分傷害,你明白嗎?”
窗欞外的桃花凋了大半,真真拂在琵琶上的手指有些發(fā)顫,悶聲問道:
“你真的希望我隨你走?”
他眉頭的驚喜遮掩不住,上前攥她的手指:
“真真我……”
“你喜歡我嗎?”真真忽然抬頭望他。
他手指發(fā)緊,啟唇卻未答,那副的欲語還休像極了初遇之時。
真真便道:
“我隨你回去?!?/p>
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為了某個人離開萬花谷,真真于那個桃花落盡的時節(jié)里送他出谷,之后去見了師父。
她答應(yīng)他,七日之后定會去京都尋他。
四
院子里的芳菲落盡之時,阮景行又見到了真真。
她立在門外一襲薄衫,子然一身,竟是連從未離身的獸頭琵琶都未帶,春深的細風里她瘦骨伶仃。
不過是七日未見,她滿面的風塵,竟瘦得不禁風,只那雙眸子出奇地亮,晶晶閃閃地望著阮景行,開口便道:“可有吃的,我餓得很了?!?/p>
阮景行忙命人備下吃食熱湯,她凈了身子換上阮景行的袍子,越發(fā)顯得瘦,卻也并未用多少飯菜,只喝了一碗白粥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那樣子……讓人不安心。
阮景行抱她回臥房,召來大夫細細為她號脈,確定只是過于疲倦并無大礙才松得一口氣。
坐在榻旁,卻又不放心地將她的手指一遍遍看過,確認沒有傷到,阮景行才安心下來。
“真真,你怎會這般狼狽?”阮景行捧著她的手,極輕地呢喃。
她陷在重重的錦被中睡得沉,嘴角眉梢卻噙著笑。
五
真真便在王府中住了下來,倒是出奇地安靜下來,不常出屋,只是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曬太陽,見了誰都是笑吟吟的模樣。
卻不見她彈琵琶。
阮景行待她極好,事無巨細地照看她,只是不常來瞧她。
她夜里睡得晚,總是聽見西廂房里有人在彈琵琶,裊裊娜娜似一線香,縈繞在月色花樹之下。
那一曲《春深》極是曼妙,競同師父差不得多少。
她好奇,也曾問過,可是府中人答得支吾隱晦。
清明那日,阮景行來瞧她,進門卻不講話,將一錦盒放在桌上推給真真。
“是什么?”真真好奇,伸手揭開錦盒卻愣了住。
獸頭琵琶,同她原來的那把極為相似的琵琶。
真真手指拂在四弦之上,眉眼低斂,聽他道:
“喜歡嗎?”
她張口想說什么,瞧到他滿目的期待卻只是笑著點了頭。
他近前捧起她的手指道:
“今日圣上設(shè)宴,你同我一起入宮吧,圣上想要見你?!?/p>
真真抬頭,看見他眉眼閃爍。
六
入宮那夜落了雨,并不大,敲在青石板上稀稀落落地響著。
真真瞧見一樹紅花,說不出是什么名字,只是在雨夜中落得一地暗紅。她就在那樹紅花旁側(cè)的小亭見到了當今圣上。
阮景行牽她拜跪于地。
她不敢抬頭,卻見一雙描金軟靴停在她眼下,有人道:“她便是朕那日所見的琵琶女伶嗎?”
“正是?!比罹靶性谝粋?cè)答,
“那日圣上所見便是她,她名喚裊娜?!?/p>
真真眉問一跳,忍不住去瞧阮景行,下巴卻被人攥住,挑起,迫她抬頭。
她在昏暗的夜里瞧清立在眼前的天子,雙鬢生發(fā)白,顎上生須,是個微胖的老者。
“裊娜……”他蹙著濃眉細細打量她,像審視物件一般,真真厭惡極了他那樣的眼神,禁不住躲開他的手。
有宮人喝她大膽,圣上卻捻了兩指放在鼻尖輕嗅,滿意地笑了:
“果然是人如其名,裊娜生香的人物?!?/p>
他揮手召人拿來一把琵琶,笑道:
“朕那日在景行府中偶聽你一曲琵琶便落了魔障,一直念著你……的那首《舂深》。”頓了一頓瞇眼道,
“今日裊娜姑娘就將那未完之曲續(xù)完吧?!?/p>
琵琶遞在眼前,四弦錚錚。真真垂目瞧著,嘴角噙著一絲笑卻不接:
“怕是不能如圣上的意了?!闭嬲嫣ь^毫不避諱,
“民女雙手已廢,彈不了了?!?/p>
圣上眉問一緊,笑容一點點凝在嘴角,瞧她卻對阮景行道:“哦?是彈不了,還是不想彈啊?”
“圣上恕罪!“阮景行叩頭在地。
圣上眉眼卻緊盯著真真,沉聲道:
“朕再問一遍,裊娜姑娘,你彈是不彈?”
真真垂了眉目:
“民女彈不了。”
“裊娜!”
“民女名喚真真,圣上認錯人了?!闭嬲娴兔即鼓康毓蛟谀抢铩?/p>
小亭之外,雨聲漸大。
七
那一耳光落在面上,真真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踉蹌倒在地上,有腥澀的液體白嘴角溢出。
阮景行咬牙切齒道:
“我哪里待你不住,你要如此置我于死地!”
真真拿袖子揭了一口的血,吞吐都覺得疼,卻笑:
“王爺是何意真真不明?!?/p>
他猛地攥起她的手指,用足了氣力:
“你一來我便細細看過,你十指無傷,哪里來的雙手已廢!”
真真猛地抬眼看他,盯得緊,她只覺得有人在她心尖插了密密的針,一線線地縫過:
“裊娜可是偏院中那彈琵琶的女子?”
她突地這樣問,讓阮景行一愣,剛要開口,便聽門外有人細聲道:“是我?!?/p>
那是真真第一次見到裊娜,她著軟紅春衫立在門口,十指扶在門之上,那暗黑的花紋托著那樣一雙手,真真從來不知道黑白竟是這樣要命的色。
阮景行看到她,在一瞬間溫軟了眉目,伸手去扶她,軟語道:
“你身子不好,怎可以隨意走動……”
清明的雨夜里,真真伏在地上忽然抖得不能自控,那之前她所有不敢猜想的,如今一一在眼前。
裊娜跪在她面前,眼淚落得讓她都心疼。
裊娜道:
“真真姑娘,求你救阮郎一命,圣上已經(jīng)下令若明日你再不肯入宮獻藝便要拿他治罪……”
阮景行來扶她,心疼得眼眶生紅,她卻執(zhí)拗地跪在真真跟前。
真真忍不住笑了,笑得渾身顫抖:
“這與我何干?”她抬眼望著滿面淚痕的裊娜,冷笑道,
“圣上要的是裊娜,你來求我作甚?”
裊娜忽然愣住。
真真將碎發(fā)捋在耳后對她笑:
“他那樣愛你,難道你就不肯為他犧牲嗎?”
八
真真早便在府中聽下人們嚼舌過,只是零碎得聽不完整,卻也不敢信。
如今卻非信不可。
圣上曾在府中偶遇一彈琵琶的女子,一曲《春深》驚為仙音,單單是個背影便喜悅不已,所以下令阮景行將那名女伶獻入宮中。
偏那女伶是裊娜,他心尖尖上的人,怎舍得割讓。
阮景行真的愛極了裊娜,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現(xiàn)下他跪在真真腳邊,什么自尊身份皆不要了,只求她成全,只求她入宮。
“成全?”真真俯身捧著他的臉,問,
“誰來成全我?”
他攥住她的手指,壓在自己面上的疤痕上,急切道:“你不是覺得虧欠我嗎?你只當……只當報恩還債……”
真真忽然望見窗外的雨大了,鋪天蓋地。她一分分抽回手指,將發(fā)鬢問的金銀發(fā)簪一支支拔下,拋在他腳邊:
“這是你的,還你?!庇嗔艘恢г谑?,輕笑道,
“你為我毀了面貌,如今也還你?!?/p>
她在大雨的夜里凈身出府,只一襲素白的薄衫,赤足散發(fā),滿面滿身的血。這天地間再沒有一處容得下她。
果真如師父所講,最后她一無所有。
春深
來年春深時節(jié),桃花落盡,有年少女子拜師于萬花谷搖光夫人。
搖光夫人有條令傳出——術(shù)不外傳,入谷學(xué)藝者在尊師未死之前不得出谷,若要出谷便以銀針釘入指骨,廢其手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