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
一
小葉子抬起頭,看面前這個男人第十三次從她面前晃過,這男人穿著一襲灰色的長衫,寬大的帽檐兒向下壓著,看不清面貌,只是從一早上就在這巷子里穿來穿去好多次。步履里都帶著焦慮。她抿著嘴笑了笑,手指輕輕扣在面前的破碗上。
那男人終于忍不住了,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賊兮兮地瞄了眼四周,確定四下無人,才緩緩開口道:“小兄弟,你在這兒這么久了,認(rèn)識的人應(yīng)該多,我向你打聽個人成不?”他說著,掏出一塊大洋扔在小葉子的破碗里。
小葉子諂媚地笑:
“先生您說?!?/p>
聽到她的聲音,他明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是小姑娘?!?/p>
“這世道,沒什么差別。”她很無所謂,
“您到底想打聽誰?”
“那這附近有沒有住個叫葉弦的?”說起這個名字,他似乎有些忐忑。
“沒聽說過呢。”她想了想, “您找這人有急事嗎?”
“嗯,急事,很急?!焙盟祁A(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他隨口答了句,站起身來, “多謝你了?!?/p>
“這里來來往往的人挺多,我?guī)湍粢庀掳伞!彼?,“是個姑娘嗎?”
“嗯?!彼肓讼耄?2她是我戀人,多年前,我離開上海,便失散了?!?/p>
“先生真是個癡情人?!彼嬷煨α诵?,
“現(xiàn)在像您這種人不多了?!?/p>
“呵呵。”他干笑兩聲,掩飾什么似的,拐進(jìn)了另一道巷子。
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她站起來,把面前的破碗往懷里一塞,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一路低著頭,在每個拐彎口都會警惕地看看周圍,不過他似乎對這里并不熟悉,上海的老弄堂是這樣曲曲折折,他重復(fù)地路過了好幾個路口,卻堅持不走大路。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著一定距離,仗著對這里的熟悉,總算沒有跟丟。直到他停留在一座破矮的房子前。看了看四周,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走了進(jìn)去。
等門關(guān)上了,她才走上前來,在又臟又破的衣衫里掏了小刀片出來,走到門邊,在角落里劃下了個亂七八糟的符號。
然后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她端起手里的碗,默默走開。
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小葉子準(zhǔn)時來到了這座破矮的房前,昨天她刻下的符號下面又多了個歪歪扭扭的東西,她歪著頭,像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會兒,抬起手里的破碗,敲了敲門。
“咚咚咚!”門砰的一聲被打開,看到面前的人,那男人先是一怔,又是意外,轉(zhuǎn)而欣喜地笑了,從嘴角溢到眼里。沒有戴帽子的他,表情豐富,笑意全寫在英俊的臉上。
“程先生您好。”她鄭重地彎下腰,鞠了個躬,卻在抬起頭的一瞬間,忍不住撲哧一笑,
“好久不見啊,我失散多年的戀人。”
“哪有很久。昨天才見過的?!彼麑擂蔚匦πΓ验T拉開,讓出一條道來。小葉子走進(jìn)去,他忙關(guān)上了門。
“我等你很久了,”她環(huán)顧下四周,窄小的房子里一片混亂,像剛打過戰(zhàn)似的,
“出大事了嗎?”
“我姓程,程錦尚。”他走到床邊,坐下,
“是大事,也是急事?!?/p>
“葉弦?!彼斐鍪?,友好地與他相握,
“鬼子來的時候,他們都撤走了,我舍不得這里,所以一直留著,后來也許又來了很多人,不過,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p>
“老何讓我來籌錢,他們?nèi)卞X,缺糧,缺藥?!彼_門見山,
“很急,但這事人多了也沒用,老何只讓我來找你?!?/p>
“你跟他們不一樣。”葉弦看著程錦尚, “我沒聽老何提過你?!?/p>
“我剛加入不久?!背体\尚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我以前讀過些書,也算是見過些世面,所以老何讓我來?!?/p>
葉弦接過信,打開瞄了眼,里面并沒有寫什么,只是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何字,像是初學(xué)者寫的。
“騙人會嗎?”葉弦問,順手把手里的信一點一點地撕得粉碎。
“啊?”
“我哪來的錢,”葉弦笑,
“這里最有錢的,除了鬼子,就是他們的狗腿子。”
二
程錦尚被葉弦?guī)У搅艘粋€他從未見過的地方,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大宅子,連大門都帶著古老的印記,像是穿越了漫長歲月留下的建筑,靜靜地佇在那里。
葉弦推開那滿是灰塵的門,這座宅子附近已經(jīng)空蕩得沒有人居住的痕跡,四面的墻上還有火燒過的焦痕,那扇老舊的門,每動一下都會發(fā)出凄慘的叫聲,磨在地上,嘎吱嘎吱地響。
門的背后是一片狼藉,宅子里本該有的假山流水,變成了一地殘骸。
深灰色的石頭上滿是燒過的痕跡,池塘里長滿了綠色的水藻,隱隱約約,似乎沉著一些什么東西。黑黢黢的,藏在深碧色的水中。
整座宅子都彌漫著一股沉沉的死氣,程錦尚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葉弦在水塘邊的一塊大石頭前停了下來。
“幫幫忙,搬開它?!比~弦說著,蹲下身,開始搬石頭,程錦尚也蹲下來幫她。池塘里飄來一股無法形容的怪味,程錦尚不禁掩鼻。
“那是死人的味道?!比~弦淡淡道,
“這以前是我家,鬼子來了后,這附近的人都死了,里面能搬的東西都被搬空了,不能搬的就都被燒了?!?/p>
“這才是你留下的原因嗎?”程錦尚終于幫著葉弦用力推開了那塊大石頭。撲通一聲,那石頭滾進(jìn)池塘。
“這是我家?!比~弦從衣兜里掏出那把小刀片,開始一點一點地刨地上的土。
程錦尚略一猶豫,還是伸過了手來幫葉弦刨土,土很松軟,很快刨出一個洞來,葉弦把手伸進(jìn)去,在里面拖出了一只密封的小箱子。
她將箱子打開,程錦尚吃了一驚。
箱子里裝滿了女子用的首飾,翡翠鐲子,各種項鏈,耳環(huán),林林總總,堆在一起,幾乎晃花了程錦尚的眼。在這亂世里,這里面的東西,件件都能換幾條不值錢的人命。
“這是我爹留給我的嫁妝。估計也沒機會用了,”葉弦扔了箱子,隨手扯下衣角的一塊布來,包了幾件,裝不下的,直接就扔給了程錦尚,他小心翼翼地收在懷里。
“走吧?!彼酒鹕恚?/p>
“這些你能換錢的都換了,然后找間好點的地方租了。我去收拾收拾,明兒去找你?!?/p>
“啊?”程錦尚一愣,
“你明天知道去哪兒找我嗎?”
“放心吧,我在這待了多少年了。”葉弦一笑,“不是得籌錢嗎,我得想轍啊?!?/p>
“好,那我先去找地方。”他看著葉弦點了點頭,徑自走出門去,不由得加了一句,
“小心一點?!?/p>
“知道了?!比~弦扭頭,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程錦尚怔了怔,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揣起懷里的東西,從外面掩上了門。
接下來的一天,程錦尚在他并不熟悉的上海四處奔波,帶來的錢花得所剩無幾,為了避免被懷疑,他用了不同的辦法,換了好幾種身份才換掉了那些首飾,租了一間大的宅子,據(jù)說那宅子以前也是葉家的產(chǎn)業(yè),后來葉家沒了,日本人收了去,又不知怎的,換了主人。
當(dāng)程錦尚聽說這是葉家曾經(jīng)的產(chǎn)業(yè)時,便咬牙花了昂貴的租金租下,他只是想,她看到自家以前的舊宅,會稍微高興一些。
三
葉弦再次出現(xiàn)在程錦尚面前的時候,他幾乎認(rèn)不出她來。
他剛安頓好不久,準(zhǔn)備休息,就聽到了她的敲門聲,打開門,看到的卻不是前日見到的小乞丐,而是一
名亭亭玉立的女子,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盤起的發(fā)髻,露出她白皙的脖子,戴著一串珍珠項鏈??瓷先?yōu)雅高貴。
看到程錦尚呆愣的表情,葉弦展顏一笑:
“收拾一下就不認(rèn)識了嗎?”
“反差太大,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背体\尚忙拉開門,“趕緊進(jìn)來吧。”
葉弦舉步邁入,目光掃過四周,偌大的房子顯得無比空曠。
“好久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了?!彼蝗坏?,“謝謝?!?/p>
“你喜歡就好,”程錦尚有些不好意思,“花的都是你的錢。”
“也是你的錢了?!比~弦一頓,見程錦尚一臉茫然,才道,“從今天開始,我得暫時裝作程太太了?!?/p>
“啊?”程錦尚臉一紅,
“委屈你了?!?/p>
“一會兒我?guī)闳ヒ妭€人?!比~弦笑,
“路上跟你說細(xì)節(jié),別露餡兒了。”
“嗯。”
兩人一出門,葉弦的手就很自然地挽上了程錦尚的胳膊,兩人一路絮絮叨叨,葉弦細(xì)心交代半天,終于到達(dá)了上海最為繁華的地方——百樂門。
這里才是真正的不夜城,還沒進(jìn)門,就能聽見從里面?zhèn)鱽淼母杪?,間或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醉酒的、放歌的、神志不清的,從門內(nèi)走出來,帶著一臉的醉生夢死。
葉弦挽著程錦尚走進(jìn)去,像極了一對來尋歡作樂的紈绔子弟。
舞臺上正跳著熱舞,一名穿著鮮紅長裙的女子正站在舞臺中央唱著一首溫柔繾綣的歌。
葉弦挽著程錦尚走上二樓的一間小包廂,里面坐了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人,正沉醉在那歌聲中,手指在面前的桌子上,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輕輕扣著。身旁的茶博士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富態(tài)的中年人,正是上海商會的會長,顧延。
“顧叔叔?!比~弦喚了一聲,恭敬地立在旁邊。
“小葉啊,你終于回來了。”他抬起頭,掃了一眼程錦尚,“小伙子不錯?!?/p>
“顧叔叔,他叫程錦尚,”葉弦湊過去,摟住顧延的胳膊,
“這些年多虧他照顧我?!?/p>
“顧叔叔您好。”程錦尚微微躬身,
“總聽小弦提起您,今日終于見到了,果然風(fēng)采逼人?!?/p>
“小程真會說話?!鳖櫻诱姓惺?,讓程錦尚坐在他身邊,
“有什么事情直說吧。”
“是這樣的?!比~弦看了站著的茶博士一眼,顧延揮揮手,等到旁邊的人都走了,才湊到顧延耳朵邊上道,
“顧叔叔,我是看您和我父親多年的交情才說的?!?/p>
“你還不信我?”顧延道, “小丫頭越來越精了?!?/p>
“哪有,只是這事太重要了。”她湊近些,小聲道,
“小程家里是專門跟上面做生意的。您知道,這些生意花的錢多,最近剛上了批大貨,一時資金有點周轉(zhuǎn)不靈?!?/p>
“上面?”顧延比了個手勢,葉弦點點頭,
“您當(dāng)然知道,這都是些什么生意。這次時間實在是緊急,您要是能幫忙,程叔叔說,利潤分您三成?!?/p>
“三成?”顧延當(dāng)然知道三成是多少,
“可是我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來?!?/p>
“四成?”葉弦道,
“全上海,您要是都沒辦法,那誰都沒有辦法了,我讓程叔叔回了這樁生意去算了?!?/p>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得想想?!鳖櫻诱f完,一陣腳步聲從外面?zhèn)鱽恚颂痤^,就看著一個紅色的身影蕩進(jìn)了小包間,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唱歌的人早就換了。
“顧老板,打擾了嗎?”那紅衣女子便是剛才臺上唱歌的人,一進(jìn)來,便直接撲進(jìn)了顧延的懷里,明明說的是問句,卻是一副撒嬌的樣子。
“給你們介紹下,這位美女可是這里最紅的明星,思源?!鳖櫻优牧伺乃荚吹募?,“這是我侄女和侄女婿,葉弦,程錦尚?!?/p>
“程先生和葉小姐真是一對壁人?!彼荚囱谧煲恍Γ?/p>
“我在這兒每天來來往往見過那么多人,就沒見過比你倆好看的?!?/p>
“思源小姐真會說話。”程錦尚笑笑,
“既然這樣,就不打擾二位了。我們先回去了?!彼蛑~弦一點頭,葉弦頗有默契地站起身,兩人就準(zhǔn)備離開。
“真是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們商量事情了?!彼荚幢傅匦πΓ?/p>
“明天我多唱一首,給你們賠罪。”思源說完,也站起來,準(zhǔn)備送送他們。
三人剛走到門口,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向著他們迎面走來,程錦尚正回過頭,跟顧延揮了揮手,男人突然抬手,舉槍。
“小心?!比~弦一把撲向程錦尚,把他摁倒在地,程錦尚看到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思源,一急之下,扯住她的裙角,用力一拽,只聽砰的一聲槍響,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又是砰砰兩槍,那個西裝男人已經(jīng)倒地。
“啊。”思源一聲尖叫,顧延忙過來把她扶起護(hù)在懷里,幾個黑衣服的男人沖上來,將他們四人圍在中間。
被驚嚇了的客人開始四散奔逃,整個場面亂成一團(tuán),
葉弦緩緩坐起身來,看著旁邊的程錦尚,嘿嘿一笑:
“看來我們一時半會兒走不成了?!?/p>
“那就不走了?!背体\尚有些狼狽地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握住葉弦的手,
“下次不要這樣了,太危險?!?/p>
葉弦呵呵一笑,點了點頭,輕輕反握住程錦尚的手。在這樣的亂世里,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卻能在伸出手時,能夠握住另一雙手,這短暫的安定,讓葉弦有些恍惚。
四
幸好有顧延的周旋,一起命案,競被處理得輕描淡寫,隨意應(yīng)付了幾句例行問話,葉弦便被放走了。
她剛到家,便關(guān)好了所有的窗戶,匆匆把程錦尚拖進(jìn)了臥室,抓過程錦尚的手,用食指一筆一畫地寫下:監(jiān)視。見程錦尚會意,才開口道:
“唉,也不知道顧叔叔能不能幫上我們?!?/p>
“你不是說他是你爹的好朋友嗎?”程錦尚拍了拍葉弦,以示安慰,
“何況這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彼贿呎f,一邊跟著葉弦的腳步,走進(jìn)樓上的臥室。開始在臥室摸索起來。
“只是現(xiàn)在世道不好,也不知道顧叔叔一時半會兒籌不籌得到那么多錢?!比~弦在墻角的柜子底摸索到一個凸起。突然一聲驚叫,
“啊,老鼠。”邊叫邊猛拍柜子,程錦尚忙跟過來,一腳踹在柜子上,又在旁邊胡亂拍了幾下,扯起床上的被子,一把全塞進(jìn)柜子下面。
葉弦接著在房間里蹦跶幾圈,摸索半天,直到再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的東西,才小聲道:
“我一亮身份,估計就被盯上了,事情可能得加緊辦了?!?/p>
“好?!背体\尚頓了頓,
“等事情辦完,你跟我一起離開?!?/p>
“睡吧,不早了?!比~弦并不直接回話,躺倒在床上??闯体\尚尷尬地站在一邊,撲哧一笑,往一邊挪了挪,“就幾天,湊合下吧?!?/p>
程錦尚摸了摸頭,無奈地走向床邊,坐下:
“你睡吧?!闭f罷,便靠在床沿,瞇起了眼,過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一睜眼,發(fā)現(xiàn)葉弦正瞪著一雙眼睛,賊溜溜地望著他。他不由得臉上一紅。
“你要實在撐不住了,就躺著吧,床大,沒事?!彼Φ锰故?,
“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些有的沒的?!闭f完,扭過身去,徑自睡了。
剛租的房子,連窗簾都是破破爛爛的,月光透過窗簾,稀稀落落地灑在她的身上,一派寧靜祥和,程錦尚看著葉弦的背影,沉入了自己的思考里。
第二天一早,程錦尚睜開眼,葉弦已經(jīng)不在房里,他推開臥室門走出去,看到葉弦正拿著一塊抹布,在抹著客廳的桌子椅子,見到他出來,朝著他就嚷道:
“醒了啊,桌子上有兩個包子?!?/p>
“嗯,好?!彼麘?yīng)了一聲,走過去,拿起包子,溫暖的手感傳來,他不禁笑了笑,在這樣的亂世里,他還能擁有這樣的一個早晨,他突然覺得無比滿足。
“傻笑什么呢?”葉弦問道。
“今天天氣真好?!彼f著,看了看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的,燦爛的陽光。
五
下午的時候,他們帶著禮物再次去了顧延家,禮物是葉弦辦的,卻不是送給顧延,而是送給思源的一對翡翠鐲子。思源果然還在顧延家,看到鐲子,樂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就建議道:
“顧老板,你看葉小姐這樣客氣,若不是什么難事,就給她辦了吧。”
“小葉你真是客氣?!鳖櫻有π?,并不接思源的腔。
“思源小姐您誤會了?!比~弦一笑, “顧叔叔是這樣的,程叔叔那邊來消息了,說上頭要得及,估計您一時半會兒也籌不到這么多錢,就說算了,準(zhǔn)備回了這筆貨,我是來給您告別的?!?/p>
“這就要走?”顧延一驚,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好歹多待幾天?!?/p>
“不了?!背体\尚接道,
“多謝顧叔叔好意,家父催得及,我們明早就準(zhǔn)備走了?!?/p>
“這么急??墒怯惺裁匆o事?”思源道,
“要是有什么難處,你就開個口,我能幫的一定幫?!?/p>
“可能有什么變動吧?!背体\尚也不方便多說,“總之麻煩顧叔叔了?!?/p>
“嗯,顧叔叔,我來得匆忙,也沒什么禮物帶給您,真是不好意思?!比~弦站起身,朝顧延鞠了個躬,“我們就先告辭了?!?/p>
“等等?!鳖櫻用Φ?,
“這樣吧,你先別急,我去問問商會里別的老板的意思看看。”
“可是……”葉弦顯得有些為難。
“這樣吧,明天,我明天給你消息,你就多等一天?!?/p>
“這……”葉弦猶豫著,
“其實是這樣,就算您能籌到錢,到時候我不好帶走啊,現(xiàn)在查得嚴(yán)。”
“那你們之前怎么不商量好呢?”顧延急道,
“怎么辦事都不先想好了?!?/p>
“其實……”程錦尚跟葉弦一眼,道, “只要走水路出了城,一切都好辦了?!?/p>
“真的?”
“嗯,上面對這個,很重視。”程錦尚還想說,卻被葉弦扯了扯衣角。
“總之,我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就等顧叔叔您的消息了。”葉弦趕緊道,拉著程錦尚,急匆匆地離開。
只是這些小動作,卻沒有逃過顧延的眼。
兩人一回到家,葉弦便沖程錦尚囔了起來:
“你怎么什么都亂說?!?/p>
“你難道不想籌到錢?”程錦尚反問,
“是你說顧叔叔可以信任的,我父親可是等著錢急用?!?/p>
“那你也不能亂說啊,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嗎?”
“什么地方,反正我爹不是你爹,你也不會著急。你知不知道最近我急得每天都睡不好?!?/p>
“你這是什么話,我是你妻子!”
“妻子?要不是我家當(dāng)年收留你你早就死了!”
啪的一聲巴掌聲,然后是柜子床板撞擊的聲音,只聽一陣響動過后,程錦尚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門。
直到第二天顧延到來,都沒有再見到程錦尚的身影。只見到葉弦紅腫著的半邊臉,和滿眼的淚痕。
“顧叔叔,錢不用了?!比~弦抹了抹眼淚道, “他估計已經(jīng)先走了,我就是等您來告?zhèn)€別。”
“小兩口吵架了?”顧延笑笑,
“沒事,我先送你出城,錢什么的,等你們氣消了再商量商量。你看我都大老遠(yuǎn)給你提來了?!彼牧伺氖?,幾個黑衣人進(jìn)來,將幾只皮箱放在地上,打開,里面裝滿了大洋。
“您要是放心,就先放這兒吧。”葉弦端坐在沙發(fā)上,一副興趣寥寥的樣子,
“我再等一晚,他明天要是還不來找我,您就把錢提回去吧?!?/p>
“這話說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不放心你的安全。”顧延回過頭,指了指后面幾個人,
“你們留下保護(hù)葉小姐的安全,明天我過來,一起送葉小姐出城?!闭f罷,拍了拍葉弦的肩膀,
“小兩口吵架是常事,別放在心上了。”
“謝謝顧叔叔。”葉弦點點頭,看也不看地上的錢一眼,直接走上了樓。
顧延嘆了口氣,對剩下的人示意一下,走出門去。
六
一大早,碼頭上便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
按照葉弦的說法,大概中午就會有船來接應(yīng)他們。附近的港口和船只很早就已在日本人的監(jiān)視之下,這次連顧延都很好奇,誰能夠這么大能耐,來接他們。
程錦尚已經(jīng)失蹤兩天,顧延發(fā)動了能發(fā)動的力量去尋找,可惜無果。他們只好跟著葉弦,以期待事情得到一個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
只可惜等到了下午,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還沒有等到來接應(yīng)的船只。
“顧叔叔,要不,您把錢帶回去吧,我自己在這等就好?!比~弦說道。
“你一個人在這兒總不太好?!鳖櫻诱驹谶@,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起來,就在這時,一人匆匆趕來,對著顧延的耳邊說了幾句什么。顧延突然一變,就在這個瞬間,只見葉弦上前兩步,向前一躍,跳入了滾滾的江水中。
“來人,給我抓住她。”隨著顧延一聲吼,在場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躍入了水中。裝錢的箱子被隨意扔在地上,一只箱子由于撞擊而打開,里面裝的卻不是大洋,只是一些石頭。
葉弦只感覺水不停地灌入她的鼻子,耳朵,喘不過氣來,朦朧中,她想起昨晚,他們一邊作勢吵著架,他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手卻在那個巴掌印上停留了好久,似乎多留一會兒,疼痛就能少了些。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沒有辦法目送他走。
頭腦漸漸開始變得昏昏沉沉,她以為自己能夠成功死去。
再睜開眼,她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在一張木板床上,周圍是穿著日本軍裝的人,還有思源那張嬌艷欲滴的臉。正湊在她的面前。
“裝錢的箱子還放在我的床下,估計今早已經(jīng)被程錦尚帶走了,找?guī)讉€半夜打瞌睡的人來看錢,你們真有眼光,”葉弦率先開口,
“只是不知道這次你們引蛇出洞將計就計的,損失了一大筆錢不說,還是沒有摸清我們的路子,上面會不會怪罪你?!?/p>
啪的一聲,思源一巴掌打在葉弦臉上:
“我知道你是共產(chǎn)黨,你們根本就沒有路子,只是缺錢而已,騙到手又怎么樣,程錦尚有沒命帶出去才是關(guān)鍵?!彼荚蠢湫σ宦?,
“葉家死光后我們找你很久了,沒想到你加入了共產(chǎn)黨,還敢回來?!?/p>
“回來?”葉弦嘿嘿一笑,
“一群白癡,我從來就沒有離開上海,要不是這次時間緊迫,再過十年你都找不著我?!?/p>
“你是想讓我生氣殺了你嗎?”思源笑, “放心,我會慢慢折磨你,你既然在上海潛伏了這么多年,自然能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程錦尚從跟我假裝吵架之后消失了一晚上你們都找不到,他半夜偷偷把箱子掉包你們都不知道,以后還想找到他?思緣小姐您真是天真?!比~弦說完,就感覺到肩膀上一陣劇痛,思源手里拿著一根針,已經(jīng)插在了她的肩上。
“不要讓她死?!彼瓨O,囑咐了一聲,走出門去。
各種各樣的酷刑接踵而來,一開始,她還覺得無法忍受,到后來,整個身體似乎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她變得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從那天決定讓程錦尚先走,她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今天。在這樣的折磨中,她無數(shù)次地覺得自己將要死去,卻又再次醒來。
七
“葉弦同志,葉弦同志?!币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反反復(fù)復(fù)地回蕩著。
“真吵?!比~弦睜開眼,是老何那張滄桑的面孔。
“你終于醒了?!崩虾蚊嗣哪X袋,
“還好沒燒了,我剛得知你被抓就想辦法救你了,你怎么這么不小心?!?/p>
“不是你說急缺錢缺藥?”葉弦一怔,
“所以派了程錦尚來找我,他怎么樣了?”
“我派去的人不叫程錦尚,”老何的話讓葉弦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來,
“而且他已經(jīng)失蹤很久了,所以跟你接頭的人,不是我們的人?!?/p>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比~弦喃喃地道,她突然想起那個連他們第一次對話都有些瑟縮的男人,難怪他會那么猶豫,因為他根本就不能確定,她雖然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與任務(wù),但事實是,他為了有錢逃命,來到她身邊。最終他達(dá)到目的,一去不回。
“你看看這個?!崩虾闻e起一張紙,遞到她的面前,上面寫著:錢在葉弦那兒,她已暴露。這張紙不知道經(jīng)歷過怎樣的輾轉(zhuǎn)坎坷才到了老何手中,上面沾著點點鮮血,被捏得皺皺巴巴,只是角落里留了三個字:對不起。
那三個字是暗紅的血色,一筆一畫間都能看出寫字人的糾結(jié)。葉弦艱難地抬手,裹著紗布的手從紙上撫過,每一個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我估計只有你才知道錢放在了哪里?!崩虾握f,“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彼皇侵貜?fù)著這四個字,再沒有任何的言語。
迷迷糊糊中,她聽見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熬住了所有酷刑一句話都沒有說,不只是為了任務(wù),也是為了他。如今,他卻粉碎她所有的希望。
即使她后來聽說,有人在葉家的池塘里找到了一只裝滿錢的箱子,即使他最后把一切都留給了她,但這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酷刑和折磨嚴(yán)重地傷害了她的身體,她還沒有等到抗戰(zhàn)的勝利便已死去。
有生之年,她再也沒有遇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