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幼薇
(一)
他說:“我除了殺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喝酒了?!?/p>
易驚風(fēng)說這個話的時候,面上帶笑,抱臂胸前,斜倚在樹干上擺出一個極盡瀟灑的姿勢,手中短劍上雕刻的紋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我拿著酒壺的手停在空中,溫然地笑:“那么,你是來殺人,還是來討一杯酒吃?”
“神醫(yī)姑娘,你又何必明知故問?!?/p>
他回答的時候,頭頂樹枝上撲棱一聲,落下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早已眼明手快地接下,穩(wěn)妥地捧在手心了。
月光在樹下灑落一地陰涼。他走起路來的時候,右腳有些微跛,卻還是笨拙地攀上了樹枝,小心翼翼地將鳥兒放回巢穴,自己再縱身躍下。他假裝輕巧地拍拍自己的雙手,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臉上有幾分孩童般的得意之色。
我笑了笑,說:“好吧,那我就隨你去柳府。還有,我不叫神醫(yī)姑娘,叫我琳瑯好了?!?/p>
易驚風(fēng)點頭,心滿意足地笑,毫不見外地奪過我手中的酒壺,高高地舉起來,往自己的嘴里灌。
他喝酒的樣子很好看,前吞,后咽,豪氣云天。
仿佛,這壺中斟著的是一輪明月,一揚脖,便可飲盡了這一夜的星光。喝完,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言:“看到?jīng)]?大俠可都是這樣喝酒的?!?/p>
我拿回酒壺,但笑不語。
眼前這個自稱大俠的人,也不過是江南柳家里一個小小的下人。他是受了府里老爺?shù)乃校瑏磉@濟世山莊尋找江湖上流傳的神醫(yī),為他們家那位患有眼疾的大小姐治病。
我并不懂治病救人,只是前日偶然路過這里,不想被這傻小子當(dāng)成了神醫(yī),糾纏了數(shù)日。濟世山莊里素來都有規(guī)矩,若是給富人治病,必須要求其備厚禮登門拜訪,倘或是窮人受難,則不遺余力地前往救濟。
這柳家,自然不是落魄人家。易驚風(fēng)來的第一日,雖然兩手空空,卻揚言要找最好的大夫,請去府上,替他們小姐治眼睛。
結(jié)果,可想而知。
而這個柳家,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他們是在幾年前從揚州舉家遷移來到錢塘的。在他們開設(shè)江南鏢局之前,我們?nèi)渭业牧髟歧S局一直都是江南武林最大的鏢局。自從他們頂著江南第一家的名號開張經(jīng)營之后,我們的流云鏢局便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出事。
先是倉庫莫名走水,損失一大批進貢的上等織造貨物,后又在南下走鏢的時候,接二連三的遭逢劫匪,損失慘重。就在兩年前,哥哥帶著嫂子以及他們才三歲的兒子北上游玩時,遇到了馬賊,一家三口,慘遭殺害。
爹爹為人素來和善,也不曾得罪他人。在發(fā)生這些事情后,曾懷疑是柳家在背后所為,只是百般調(diào)查無果。既然,易驚風(fēng)將我誤當(dāng)成了神醫(yī),讓我有了眼前這個前往柳家的機會,我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二)
抵達柳府的那一日,暖陽高照,庭中紛繁的各色花朵稀稀拉拉地盛開著。依稀可見三三兩兩粉白、淺紫的蝴蝶飛舞其間。
才一進門,便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曲徑上有幾個粉衣羅衫的女子,手握著團扇,追逐撲蝶,笑聲宛如銀鈴灑落。
再走近些,隔著團團樹叢花影,看見了那個獨自坐在樹蔭下的女子。
她身披薄煙粉紗,裙擺逶迤及地散開如花瓣,烏亮的發(fā)絲只隨意的用一只白玉梅花簪綰成髻,笑起來的時候,有著溫潤如玉的神采。
唯有那缺少靈動的雙眸,在所有的寧謐美好中,顯得分外幽靜和茫然。仿佛這艷麗明媚的景色,一旦映入其中,便如同投石入幽深的潭水,緩緩地沉沒了。
易驚風(fēng)說,她,就是柳家小姐,柳無雪。她從生來就是如此了,雙目雖能夠感覺到陽光,卻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她極少出門,最熱鬧的時候,也不過是在陽光極好的午后,讓一群丫鬟下人在庭中游戲玩耍,她在一旁安靜聽著。她會一個人在樹下微微的揚起頭,尋找陽光灑落的方向,仿佛只要聽見他們笑,就能聽見陽光的溫暖,花朵的嬌妍,以及這個被包裹起來的小小世界。
她對我的到來,是極為冷淡的。唯一的熱情,也只是對著易驚風(fēng)。
她語帶撒嬌地拉過易驚風(fēng)的手說:“易大哥,我知道,我的眼睛肯定是治不好了。你又何苦費力去做這些徒勞之事。這些年少說也瞧過百來個大夫了,讓他們騙了好些的銀兩不說,還要吃那么多難以入口的苦藥?!?/p>
易驚風(fēng)從懷里掏出一包拿油紙包裹著的東西,放到她的手心,笑道:“就知道你怕苦,我特意在街市上買了蜜餞,很甜的。”
我在心里笑,這樣一個大喇喇的粗人,卻在此刻忽然心細(xì)如針起來。柳無雪,與他而言,恐怕也不單單是主仆之間的感情吧。
柳家的老爺柳馮之并不是我此前想象的一個威嚴(yán)之人,相反,卻是慈眉善目,和氣萬分的。
他看著我,淺笑道:“小女的病就拜托你了。只要能治好她的雙眼,我柳某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在所不惜。”
我回言:“柳老爺言重了,我今日已經(jīng)見過小姐了,但小姐的病是生來就有的,恐怕治起來,也非一日之事?!?/p>
“那就勞煩姑娘在府上多住些時日了……”
我點頭。
我要的,也正是這句話。
(三)
夜里,我抓了些尋常滋補的藥材,親自熬煮了端到柳無雪的房中。她上身穿著一件素淡的白紗衣,倚靠在床上,對于喝藥,顯然已是熟稔,不抗拒也不掙扎,端著藥盞,一口一口地喝,喝完的時候,微微的皺了眉。
我軟語安慰道:“藥是有些苦,小姐忍耐些?!?/p>
說完,看見床頭雕花的矮柜上放著白日里易驚風(fēng)給她的那包蜜餞,便好心想拿一顆給她吃。指尖才觸到外面那層油紙,發(fā)出些窸窣之聲,她便焦灼地沖著我喊了:“別動我的東西。”
她手忙腳亂地在柜面上摸索,一把將蜜餞抓在手心,捧到胸口,顯得分外珍惜。
我心下便什么都懂了。
她寧愿皺著眉,忍著苦,一口一口地喝完難以下咽的藥,也舍不得吃上一顆他給的蜜餞。仿佛只要捧在手心,便可以在舌尖心口擁有所有的甘甜。
卻不知為何,我的心里會涌起了一陣莫名的酸澀。只等她喝完藥,便從她房中退出來,逃回了自己房內(nèi),捻燈睡下,幾番輾轉(zhuǎn),卻始終無法入眠。想起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索性就披衣起身,趁著夜色深重,四處走走看看。
柳府很大,庭院深深,即便是更深露重之時,也有三五成群的壯漢腰佩刀劍、提著燈籠四處巡查。才行幾步,還不曾靠近柳家存放貨物的地方,就被人攔了出來。
待要轉(zhuǎn)身回房的時候,卻有空透幽然的一縷簫聲,遠(yuǎn)遠(yuǎn)逼入耳中。這個時辰了,是什么人在吹簫?
正思量著,便抬眼看到了易驚風(fēng)。
他屈腿坐在柳無雪房門前的回廊上,背靠著梁柱,眸色微涼,神情專注而認(rèn)真。那樣子,比他揚起脖子喝酒時,還要好看。
我笑了笑,走近道:“想不到,除了殺人和喝酒,你還有這本事呢!你在月下吹著簫的樣子,還真有幾分人在江湖的大俠氣概……可是,大俠不用睡覺嗎?”
他停了下來,也沖著我笑,“我不能睡,我負(fù)責(zé)保護小姐安危,還要派人四處巡查守衛(wèi)。這些年都是如此,我們小姐生性膽小,也許是因為看不見東西,聽力就比常人更靈敏些,夜里稍有些風(fēng)吹草動,都能驚得她無法入眠。我就想了這個辦法,只要我在她房外吹著曲子,她知道我一直在守著,也就能安心入睡了?!?/p>
“你……為什么要對柳小姐這么好?”問完,方覺唐突,卻已來不及收口。
易驚風(fēng)反倒是輕松地笑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他們也都說我是貪慕柳家的地位和財產(chǎn),巴望著做柳家的乘龍快婿……事實上,我只是把小姐當(dāng)妹妹一樣疼。心里,并沒有任何非分之想?!闭f完,忽然抬眼看了看我,問,“只是,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微微紅了臉色,低頭道:“我信與不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慵懶的抻了抻背,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笑著:“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
月色撩人。
我一時語塞,心亂如麻,唯有紅著雙頰倉促逃離。
(四)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每每在府中偶遇易驚風(fēng),他的一點頭,一微笑,都足以讓我心旌搖曳。少女的情懷大抵就是這樣不可名狀的,就連空氣中也仿佛浸透了花葉香甜的氣息,讓人沉醉。
直到那一日。
午后,我陪著柳小姐在院中游玩,不經(jīng)意地提及了易驚風(fēng)的腿疾。柳無雪說,那是他小時候摔傷所留下的病根,一到陰雨天氣,他的腿便會如針扎一般疼。
“后來就沒有讓大夫瞧過嗎?”我急促地問了,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便趕忙掩飾道,“以他目前的狀況,就算不能根治,也是可以用些藥,緩解疼痛的?!?/p>
柳無雪哀聲嘆了息,說:“又何嘗不曾瞧呢。藥也吃過,卻不見好,倒是先前有個老游醫(yī)留下一劑藥,當(dāng)時服了是極好的。只是這藥引子比較難求,罕見得很。據(jù)說有不少藥材是在這后山上采摘的。只是這后山山勢險峻,素來都是我們柳家的禁地,爹爹不許我們輕易踏足。而且那藥方上只寫有名號,府上一干人等都不懂藥材。即便去了,也只能是徒勞?!?/p>
我雖不會行醫(yī)治病,卻也略懂些藥材。
所以。我去了后山。于我而言,藥方子上那些晦澀拗口的藥名,也都是陌生??墒?,我還是決定只身前去。
后山的地勢險峻遠(yuǎn)遠(yuǎn)超乎了我的想象。久無人至的山間荒草叢生,幾乎看不到一條完整的路。走著走著,便方向盡失。
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山間起了霧氣,越發(fā)難行。我這才開始害怕起來。若是待到夜幕降臨之時,我還找不到出路,很有可能就要成了山間猛獸的腹中餐了。綿綿細(xì)雨開始灑落,我渾身冰冷,打著戰(zhàn)往山下走。
夜空如墨,沒有星辰,沒有月光。
迷蒙中,我仿佛聽見了悠揚的簫聲,恍若一束明媚的光亮,照射進了我心底。我忽然就懂得了那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并不是簫聲本身,而是在于吹簫的那個人。我艱難而行,腳底越來越輕,如同踩在云端。
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了無數(shù)的火把,星星點點的綴滿了山間。我好似聽到了易驚風(fēng)的聲音。一聲一聲叫著,琳瑯,琳瑯。
窗外,細(xì)雨無聲灑落。醒來的時候,我已回到了柳府。然而,整個柳府上下,卻早已被哭聲淹沒。
柳馮之死了。
就在我受困后山的那一夜,遇襲身亡。
(五)
我看到柳無雪哭腫了雙眼。
易驚風(fēng)跪在她身前,眉心低垂,滿目愁容,形容憔悴。
柳無雪的緊咬著雙唇。良久,直至雙唇發(fā)白,顫聲道:“易大哥,你從來不會這樣的。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樣驚慌失措地叫喊一個人的名字。”
“你從來都是謹(jǐn)小慎微,不曾有過一絲疏忽??墒?,這一次,你卻為了那個女人,不惜讓所有人都擅離職守,舉著火把冒雨搜山?!?/p>
“你明知道,一到雨天,你的腿疼病又會犯了……你都可以忍下疼痛……咬著牙一路抱她回來?!?/p>
“爹爹……他那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將全府上下的安危棄之不顧……”她傷心地握拳捶打著易驚風(fēng)的胸口,絮絮低泣。
易驚風(fēng)木然地跪著,左手緊握著那把短劍,臉上一縷淺淡的白,眸光黯淡,霧氣氤氳。
聽到他如此在乎我,我心里又是羞又是愧。卻在這時,看到門外李管家從門外匆匆走進來,俯身附在易驚風(fēng)耳邊輕語了一陣。
我看到易驚風(fēng)臉色驟然一變,復(fù)又冷然。他說:“老爺于我而言,就如同生父一般……這些,我自然會查個明白?!?/p>
他輕握了柳無雪的雙手,言語溫柔:“你放心,即使老爺不在了,我也不會離開柳家,離開江南鏢局,更不會丟下你不管……”
是夜。
簫聲落下的時候,他來敲了我的房門。我不敢看他,只覺得心內(nèi)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zé),便慌亂地拿起酒壺欲要倒酒給他。
他忽然捉住我的肩膀,用一種難言的目光看著我,低聲道:“琳瑯,你知道嗎,我是這樣擔(dān)心你?!北驹摾p綿溫和的話語,卻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拋擲出來,帶著幾分苛責(zé)之意。
“對不起?!?/p>
“那后山素來都是我們柳家的禁地,因為老爺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在山上建造了幾間小屋,用來貯藏一些重要的貨物。這些年來,江南鏢局的聲名鵲起,也難免惹來一些同行的妒恨。其中結(jié)怨最深的,應(yīng)該就是那流云鏢局的任家了?!?/p>
我的心底微微發(fā)冷,怔怔而立,不知他所言為何。
“這些,你恐怕記得比我還要清楚吧?任家大小姐任雨煙?!彼哪抗夂鋈槐平?,笑容寡淡而稀薄。
“你先是改名換姓混入柳家,然后偷偷前往后山探查,還假裝迷路遇險……是我大意了,當(dāng)時只顧著擔(dān)憂你的安危,竟會上了你調(diào)虎離山之計。當(dāng)所有人都舉著火把上山找你的時候,你早已暗中派人潛入府上,拿毒箭射殺了老爺……若不是李管家派人暗中查清了你的底細(xì),恐怕我會一直被你面上的溫和善良迷惑下去?!?/p>
風(fēng)撲簌簌吹落滿地落葉,在暗淡的月影下,斑斑駁駁的,更添了幾分森然。
我的手抖了抖,酒壺里的酒便灑在了桌面上。
“如果,我說我上山只是為了找替你醫(yī)治腿疾的草藥,你信嗎?”
“你說呢?”短劍出鞘,森冷的寒光直逼我的脖頸,“誰都知道,這后山上只有些柴草,無藥可采。你若要編造謊言,也要編得像一些才是?!?/p>
我已無力解釋。
悲極反笑,道:“那么,今夜,你是來殺我……還是來討一杯酒吃?”
(六)
他讓我走。
沒有殺我,也沒有喝下最后一杯酒。
我垂下雙眸,忍住淚水,問:“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你是會守在柳府保護柳馮之的安危,還是會像之前一樣,奮不顧身的上山找我?”
他開口,神色有些凄惘恍惚:“如果兩個人當(dāng)中,一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那我的選擇,一定是……老爺。因為,他……”
“好了,我知道了?!蔽覐娨种谱?nèi)心翻涌的傷楚,卻故作輕松地冷笑一聲,“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誰都知道,柳馮之一死,得益最大的就是你了。柳無雪喜歡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她自己不過是個行動不便的弱女子,等你娶了她,自然就成了柳家當(dāng)家人了……說不定,你心里其實正在感激我呢……”
話語至此,如鯁在喉,再難說下去,推開門,加快步子逃離了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連著兩日,大雨淅淅瀝瀝地從天而降,空氣中滿是泥土厚重沉悶的氣息。離開柳家之后的夜晚總是格外漫長,那熟悉的簫聲總在回憶里繾綣縈繞,我竭盡了全力想要忘記,卻又無法自制地到處找尋相似之音。
然后,我見到她。柳無雪。一襲白衣翩然,踏著濕涼的夜色只身前來。她的步履緩慢而穩(wěn)當(dāng),在遇到一個低洼之處時,輕巧地躍身而過。
果然,她并沒有眼疾。
幾許沉寂過后,她開了口,目光蕭瑟如秋雨,涼得透徹:“我只是要來看看,你到底哪里比我好?讓他可以放下萬貫家財不要,拒絕我的以身相許,卻甘心守在柳府當(dāng)中,做我一輩子的下人?!?/p>
我和她在一個酒肆里坐下。
她替我倒上酒,冷然道:“也許,你也猜到了。人,是我殺的?!?/p>
我來不及驚愕,心下已是凄然,握著酒杯的指尖一片冰涼。
“這個人,根本不是我爹,而是一個山賊頭子。十幾年前,我們柳家也是揚州富甲一方的大戶。那時候,爹爹樂善好施,總是接濟窮人,山賊們便瞧中了這一點,故意裝作窮困潦倒之人,乞求我爹將他們收留在府里,讓干些粗活,討口飯吃。幾日后,他們摸清了府中情況,開始露出了本性,燒殺搶掠。那時我不過五歲,因為受了風(fēng)寒,一直躲在房內(nèi)未曾出門。當(dāng)我看到一個人拎著滿是鮮血的刀推門而入的時候,我一時竟忘了害怕。為求活命,我便裝作看不見任何東西……甚至……我還摸索著上前,抱著那個人的腿,撒嬌的喊他……爹爹……”她回憶著,痛苦地別過臉去。
“也許,是那一聲爹爹,讓他最終沒有狠下心來殺了我……總之,我活了下來,并且裝作天真單純的樣子,隨著他們來到錢塘?!彼恼Z氣越來越冷,“我心中蓄積的仇恨卻是越來越深,我一直在想辦法殺他??墒牵芙苹?,謹(jǐn)慎至極。他讓易驚風(fēng)每夜守護我的安危,其實,也是對我的另一種監(jiān)視和防范?!?/p>
我低首,咬唇道:“你……又為什么來告訴我這些?!?/p>
“你不想知道你哥嫂一家是怎么死的了嗎?”她的聲音凄清而冰冷,“是我指使的。我知道,僅憑我一人之力,恐怕這輩子都無法殺他報仇,而他在來到錢塘之后,處處小心,并不敢輕易得罪人。我偏要讓他四處樹敵,當(dāng)我得知你們?nèi)渭邑攧菪酆竦臅r候,便開始暗中使壞。我希望,你們能夠恨他入骨,再替我動手,報仇雪恨。”
我含悲而泣,想起哥哥,不覺傷心:“你如此心狠手辣……和那些山賊又有何分別!”
她驟然抬頭望著我,須臾,恍惚道:“是?。≡瓉?,我也可以變得這樣歹毒……我原先已不打算再將任家牽扯進來,可是,你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我做不到……繼續(xù)躲在門后聽著他的簫聲,看著你們兩個人言談嬉笑……所以,我故意騙你上山,再買通李管家下手殺人。只是為了讓他恨你,并且一輩子對我心存愧疚?!?/p>
我忍住心底的悲慟,握著酒杯,聽到她吐出最后那句話。
“可是,就算我報了仇,奪回家業(yè),那又如何?易大哥要的那個人,不是我?!?/p>
(七)
良久沉默。
忽然,我看到易驚風(fēng)從酒肆門口大步?jīng)_上前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酒杯,驚惶未定的扶住我的肩頭,焦灼地問:“琳瑯,你沒事吧!不要喝!”
柳無雪的目光倏忽一冷,凜冽道:“李管家都告訴你了?來得還真快,你還怕我下毒殺她不成?”
易驚風(fēng)的臉上寫滿悲憤和心疼:“這么多年來,我算是看錯你了。”
柳無雪冷冷的奪過他手中的酒杯,連同自己手上的那只,一起舉到他的面前。她笑中帶淚,道:“如果這兩只酒杯都下了毒,你要替我們當(dāng)中的誰喝?”
他沒有猶疑,奪回方才給我喝的那杯,一飲而盡。
柳無雪含淚望他,神色哀傷如同死灰。她也舉起手中的酒杯,含恨而飲。易驚風(fēng)摔下酒杯,悲痛道:“你雖不是老爺親生,他卻始終視你如珍寶。他早就想過,在自己死后將所有家業(yè)都留給你,你又何苦如此迫不及待,要取他性命。如果你現(xiàn)在肯悔改,同我一起回去,向老爺認(rèn)錯道歉,我相信他還是會原諒你的?!?/p>
“老爺?!”我和柳無雪同時驚愕。而就在此時,柳無雪的嘴角流出一抹鮮紅的血,身子也開始不支,緩緩向后倒去。
原來,“老爺”根本就沒有死。
他是個老奸巨猾的人,李管家是他的心腹,又怎會真的如此輕易就被柳無雪收買。他們不過是順著柳無雪的心意,故意造出刺殺成功之像,看她到底還有怎樣的把戲要耍。
同時,也是要試探他一直器重的易驚風(fēng),對他到底有多少衷心。
他很滿意易驚風(fēng)并沒有急于想占有江南鏢局而娶了柳無雪。所以,就在方才,他現(xiàn)身柳府,騙易驚風(fēng)說,柳無雪是他當(dāng)年收養(yǎng)的孩子,只可惜她鬼迷了心竅,為圖家財,恩將仇報。他甚至假裝痛心的命令易驚風(fēng)。殺柳無雪!
李管家還說,只怕,她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任家小姐了。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方才易驚風(fēng)沖進門時的驚慌失措。
其實,他們都錯了。
柳無雪躺在易驚風(fēng)懷里,口吐鮮血,目光凄然地望向我:“我這次來找你,不是要殺你,而是來還債。當(dāng)易大哥拒絕娶我為妻的時候,我的心就已經(jīng)死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繼續(xù)錯下去了,所以,我在自己的酒杯里下了毒,告訴你這一切,償還你們?nèi)渭胰谌说男悦N宜罌]什么,只是……我沒有想到那狗賊會還活著……我,好不甘……”
(八)
簫音悲涼,響徹夜空。
我忽然就明白了柳無雪死的時候,該有多么絕望。在之前的十幾年里,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動力,也只有為親人報仇雪恨了。當(dāng)她以為大仇得報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爭取,也都贏不到那個人的心。
我看到易驚風(fēng)抱著她的尸體,哭得泣不成聲。
他絕然悲戚:“無雪……我不能娶你啊,你是我的妹妹。我們骨子里,留著的是同樣的血……”
我終于,知道了易驚風(fēng)一定要守在柳無雪身邊的緣由。
他的父親,正是當(dāng)年的柳馮之。當(dāng)時,柳馮之還不曾娶揚州富戶的小姐,他和易驚風(fēng)的母親阿蘭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只是,后來敵不過權(quán)貴的誘惑,他選擇了離開阿蘭。柳馮之不知道,他走的時候,阿蘭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他們的骨肉。易驚風(fēng)出生后,這對孤兒寡母時常被人欺負(fù),當(dāng)時,他就立志以后要當(dāng)一個大俠,保護母親的安全。
阿蘭是個癡情的女人。臨死的時候,她告訴了易驚風(fēng)這一切,讓他帶著信物去找柳馮之。易驚風(fēng)不想別人誤會他是為了錢財才來認(rèn)父,便隱瞞下了自己的身世,只以下人身份住下來。
只是,那時的柳馮之,已經(jīng)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了。
“無雪,沒想到,我會認(rèn)賊作父這么多年……讓你一個人承擔(dān)這一切仇恨……這個仇,我一定要報!”易驚風(fēng)仿佛整個心被揉碎了一般,哭得悲慟。
哭泣良久,他終于沉緩了氣息,目光卻始終凌厲如刀鋒一般,徹骨冰涼。我茫然無助的抓緊他的手,我的心,和他的指尖、他的身體,一樣冰涼。
這一夜,我們喝了許多的酒,聽了很久的簫聲,說了很久的話。我安慰他,說等天亮就去找我爹,一起想辦法對付他。
一定,會有辦法。
他只是點頭,緊緊的抱著我,瑟瑟發(fā)抖。
醒來,已不見他。
無雪的尸體也已經(jīng)不見。我赫然明白過來,忍著心底的痛,發(fā)了瘋一樣沖向柳府。只是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
他抱了柳無雪的尸體前去柳府認(rèn)賞?!傲蠣敗斌@愕之余,自是故作悲痛,抱著養(yǎng)女的尸體大哭起來。換是從前,他絕不會讓任何人近身自己五步之內(nèi),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徹底相信了易驚風(fēng)對他的忠心不二,對他也再沒有任何防范,背對著他,毫無警惕。
易驚風(fēng)要殺他,輕而易舉。他的短劍很快,直入要害,一劍斃命。
是了,就在喝得酩酊的時候,他說過,要取他狗命并不難,難的是殺人之后全身而退。那狗賊四處埋有暗器,只有他自己知曉機關(guān)。所以,當(dāng)墻壁四面暗格中的利箭如雨點落下,刺穿易驚風(fēng)胸口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閃躲。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從他踏入柳府大門的時候起,便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抱緊他的時候,他嘴角牽起了一抹艱難的笑,他說:“琳瑯,其實,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我這個大俠,是不是當(dāng)?shù)煤苁???/p>
我搖頭,悲泣失聲。
他雙手重重垂下的時候,袖中一管玉簫滑落,跌在地上,斷成數(shù)節(jié),發(fā)出最后清婉的絕唱。
只是,又有誰知,何處笙簫落。
(九)
他沒有再醒過來。
就好似往日每一次飲醉之時,合上眼簾,寂寥無聲的沉睡。
他眼眸里最后的一幕,是這江南紛揚的煙雨,以及這蕊寒香冷的時節(jié),秋雨洗過的片片薄瓦和寂暗天空。
一寸一寸的涼薄下去。
身如秋蓬,心寄流云。我到底是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厲害的大俠。從他將溫柔憐愛的將那只雛鳥放回巢穴時候開始,他的身影在我心中,就高大得再也無法抹去了。
所有飽含了的愛恨情仇的淚水都如雨滴墜落。在陽光升起的時候,流干流盡。就如同一陣薄風(fēng),似曾來過,卻又無跡可尋。
那一夜,冷月隱沒,簫聲凄婉,浮光靄靄。
他說:“認(rèn)識你之前,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成為一個世人崇拜的大俠,天下無敵,要多厲害就有多厲害。”
他說:“認(rèn)識你之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做紅塵中的一對凡夫凡婦,每天都只想著柴米油鹽之事?!?/p>
他說:“報仇以后,我們離開江南,找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搭建一個小屋,然后生一大群的兒女,一個個都要像你一樣好看。”
只要他說,我就相信。
只是,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