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
當鎮(zhèn)反在全國以搞運動的方式疾風暴雨地展開之時,新生公學對有歷史問題的學員卻進行著嚴謹?shù)恼{查、取證、甄別與定案工作。但這些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就已經做出的審慎結論,在文革期間卻被人以“沒聽說過新生公學”為由棄如敝屣。曾在該校任干事的汪春耀告訴外調人員,當年新生公學的審查結論至少得副部長批準才能定案
1949年底,要從北京市區(qū)到清河郊縣,只能搭由北京開往張家口的火車。
自從公安部在原北洋政府清河軍官學校舊址成立了新生公學之后,每到節(jié)假日,便有許多家屬來到這里探望。他們都是上午10時許搭火車來到這里,再搭乘下午4點的火車返回北京。
新生公學最早屬公安部三局勞改處領導,校長由公安部副部長楊奇清兼任。1951年10月起,劃歸中央公安干部學校(簡稱“中央公校”)領導。
新生公學名為學校,實際上卻是對學員進行隔離審查的單位。學員不能外出,信件被監(jiān)看,審查情況被禁止談論。
建國前后,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急需大量革命干部。一些專門培養(yǎng)干部的學校,如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等紛紛成立。這些新近進入革命隊伍的人員中,存在歷史問題一時又難以搞清楚的,則被送往新生公學進行審查和勞動改造。著名詩人常任俠1951年12月12日的日記記載:“送新生公學勞動改造者20人?!?/p>
新生公學的另一部分學員,來自公安部留用的國民黨國防部二廳的技術人員。
1951年鎮(zhèn)反運動開始后,中央黨政軍群各機關中,歷史問題不清、一時難以結案的人,也陸續(xù)被送往這里。
據(jù)時任新生公學教育長的陳復生回憶,新生公學最多時有學員近2000人。但1951年10月,汪春耀從“中央公?!闭{到新生公學任干事時,學校已減少到300余人。
早已從公安部離休的汪春耀已八十有余,但記性很好,并樂于將陳年舊事一一整理,呈予后人,“以正視聽”。
“當時許多學員用外語交談、寫信,我們根本不懂”
汪春耀到新生公學時,300人的學員編為3個隊。他在第三隊隊部任組織干事。
雖然是審查與被審查的關系,但干部學員的待遇差別并不大。只是,干部穿佩“公安”臂章的解放軍軍服,學員穿藍灰色服裝。
學員按“華北革大”的待遇,實行供給制。冬季發(fā)棉衣,夏季發(fā)單衣,每月發(fā)3塊錢的生活補貼,伙食吃大灶,食堂養(yǎng)豬和種菜,基本上能豐衣足食。與“華北革大”唯一不同的,是學員沒有外出自由。干部則每月多兩塊錢的生活補貼。
新生公學的干部,大多很早就棄學投身革命,學歷較低,但他們管轄的這批學員卻有著很高的文化水平。汪春耀告訴《中國新聞周刊》:“80%的學員都是大學以上水平,年齡在30至40歲,什么樣的人才都有?!?/p>
新生公學的學員中,精通外文的、擅長文藝的、搞設計繪圖的、懂電工學的、搞機械的,應有盡有?!爱敃r許多學員用外語交談、寫信,我們根本不懂?!标悘蜕幕貞涗浿袑懙?。
為了利用學員的專長,公學特地組織了一個京劇團和一個話劇團,先后排演過話劇《雷雨》《原野》《屈原》和京劇《三打祝家莊》等名劇。學員中有許多票友,生、旦、凈、丑,司鼓、操琴,各顯神通。他們用被面縫制戲裝和道具,戲裝上的圖案則是先在各色紙上繪制成圖再貼上去的,燈光一照,竟同正規(guī)戲班相差無幾。
戲班子有時在食堂搭臺演出,重頭戲劇還到“中央公?!弊鲄R報演出,大獲好評。
公學還利用學員中的技術力量辦了首都建筑公司、新都機制磚瓦廠等工廠。
層層審批才能結案
1952年冬,為抓緊結案工作,公學設置了專職的“結案小組”。汪春耀從組織科干事轉入做外調和結案工作,分在了華東組。
當時,審查工作講的是“重證據(jù),不輕信口供”,強調調查研究。
汪春耀去得最多的是上海、南京,以及江蘇、浙江、安徽下面的多個縣、市。他常常背個挎包,拿把雨傘,身揣蓋有公安部大印的“關防”(那時沒有警官證,憑“關防”可直接與縣以上公安機關聯(lián)系),有時還需翻山越嶺。最長的一次外調,他在外地轉了一個半月才回到北京。
外調線索除了學員提供外,經常還需查閱各地敵、社情資料和老戶籍資料。汪春耀多次到上海福州路公安局戶籍處,查閱舊上海租界工部局的人口資料,找線索。
有的線索要幾經周折才能發(fā)掘出來。與汪春耀同在華東組的干部劉文仲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調查過程中許多人有情緒不配合,問他找誰去查證,就給你隨便說個名字‘吳中有,一聽就是假的。一個線索,得找許多人來查證,有一次拿到一個當?shù)乜h長的證詞,興沖沖回到北京,最后發(fā)現(xiàn)是假的?!?/p>
對于證人的背景,還需到當?shù)卣ッ?,看是否可靠?/p>
按照當時的組織人事的規(guī)定,一個人的問題應有二人以上的旁證,才能做出審查結論。但是也有例外。
鐵道部送來的學員劉亞哲,曾擔任國民黨新疆警備總司令部少將交通處長。他的問題主要是,在盛世才統(tǒng)治時期的歷史有疑點。但在張治中主政新疆時,他曾于1946年6月,在張治中的授意下,將關押在新疆的一批共產黨人,包括瞿秋白之妻楊之華、毛澤民之妻朱旦華等百余人,歷盡艱辛不遠萬里送至延安,中途還得時刻防備特務盯梢,對付胡宗南的阻撓。據(jù)曾擔任教育長的陳復生回憶,后來是張治中親自為他證明了這段經歷。
鑒于劉亞哲是對共產黨有功之人,于是立即結案。1953年夏,劉亞哲離開了新生公學,回鐵道部擔任了參事之職。
陳復生還記得,當時學員里有一位名叫黃宇宙的抗日將領。因他通曉日、英、俄3種外文,陳復生曾專門給他安排了一間房,讓他檢查來往信件,后來二人成為至交。
黃宇宙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曾留學日本,當過國民政府的少將游擊司令。1938年3月,他被日偽軍逮捕,后根據(jù)“乘機打入敵人心臟爆炸”的指示,出任李福和部偽三師師長。半年后,黃宇宙在曲溝起義,殺死日軍長川少將和號稱東方佛朗哥的大漢奸李福和及其隨從官兵。
就是這樣一個人,1946年在革命老區(qū)的土改和整風審干運動中受到審查,幾年后作為高級舊軍官,送新生公學審查。
1954年,新生公學正式為他做出“歷史清楚”的決定,并將他分配到青海省農場從事改良土壤工作。
當時給一個人做結論非常嚴格,要經過層層審批。劉文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首先我們小組做結論,認為可以結案了,報到校部復審組審批。復審組的4個人文化程度很高,他們對于這個人有什么問題、有什么證明材料、口供、怎樣結案,重新寫一遍,再報到‘中央公校審批,再由‘中央公校報到公安部終審。公安部認為沒問題,才可以給這個人做正式的結論?!?/p>
公學的歷史使命結束
1954年,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頒布前,新生公學在成立4年多之后,畫上了句號。
300多名學員,面臨著三種不同結局:被懲辦、控制利用、按干部使用。
其中,多數(shù)人回原單位,或另外分配了工作。
少數(shù)人按照《鎮(zhèn)壓反革命條例》被處理。
汪春耀至今仍記得一個金姓學員,朝鮮族人,原來在中央機關擔任日文翻譯,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山東曹縣日本憲兵隊當翻譯官。汪春耀在曹縣走訪調查時,把他的照片給當?shù)馗刹咳罕妭骺?,立即引起公憤。很多人控訴他曾在當?shù)丶橐鶡龤?,無惡不作。根據(jù)調查取證后所做的結論,不久,他由當?shù)毓矙C關押解回去后處決。
還有幾十個人(多數(shù)是“華北革大”和公安部留用的國民黨國防部二廳的人員),被安置到勞改系統(tǒng)就業(yè)。一部分去了青海,一部分被分到內蒙古。
為了安撫這些學員,一些干部也隨之去到青海和內蒙古的勞改系統(tǒng)工作。
就這樣,本應落戶在上海的劉文仲,1955年被分配去了青海。他說服在上海工作的妻子一起去了那里。他們在青海工作了38年,直到1993年退休,才回到江蘇昆山老家。如今他說起話來,既是江蘇的腔調,又帶著青海方言里濃重的鼻音。
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公學結束前,有一名學員被證明歷史清白,無任何問題,直接按干部使用,同劉文仲一同被分配去了青海,從此同事相稱,至今仍是很好的朋友。但為了保護這位朋友,劉文仲謝絕了記者的采訪請求。
剩下的干部大多留在了北京公安系統(tǒng)工作。
1953年9月,汪春耀從新生公學被調至公安部做經濟保衛(wèi)工作。他以為這段歷史使命已經結束了,不曾想到,作為曾經的外調審查人員,他以后還會被當年的學員當作能去除自己歷史污點的救命稻草,一次次惦記上。
副部長批準才能定案
文革時期,新生公學許多學員的歷史問題再次被翻出來,之前新生公學所做的結論被棄置一旁。
黃宇宙被分配到青海后,由于工作成績突出,作為省勞動模范出席了第一屆全國勞模盛會。即便是這樣,黃宇宙在“文化大革命”中仍然沒有逃脫被迫害的命運。直到四人幫被打倒,糾纏了他30年的所謂歷史問題才再次得到澄清。
汪春耀至今自信地認為,因為調查取證之艱難,結案之審慎,新生公學沒有一個冤案。至少,他沒有聽說過誰被結錯了案,而在文革后被平反的,反而是,文革中被拋棄的新生公學的結論,文革后被恢復的情況,屢見不鮮。
文革剛剛結束,有幾個從山西來的外調人員找到汪春耀,希望他為一個姓楊的同志澄清歷史問題。此人曾是新生公學的學員。
楊1946年畢業(yè)于重慶大學。汪春耀解放前曾跟他在南京永利寧廠共事兩年。楊是技工,汪為技工助理。但在新生公學時期,楊是接受改造的學員,汪是管訓干部。
汪春耀了解后得知,抗戰(zhàn)后期,楊被征到“譯員訓練班”,后分配到“中美合作所”當翻譯,有“軍統(tǒng)”嫌疑。
后來查清,他在“中美合作所”的時間很短,抗戰(zhàn)勝利即返回學校,沒有參加“軍統(tǒng)”組織,最后給他做了“一般歷史問題”的結論后,安排他回了原單位,即太原化工廠。
文革時期,楊被視作國民黨特務遭受懷疑和批斗。他多次強調,新生公學曾為自己下了結論,但被以“沒聽說過新生公學”為由遭到訓斥。
文革結束后,楊申請平反,要求派人去北京,到公安部找汪春耀。
汪春耀立即為楊寫了證明材料,拿到公安部政治部蓋了章。他告訴外調人員,當年新生公學的審查結論至少得副部長批準才能定案。
1980年代初,楊到北京出差,特地來看望汪春耀,并表示感謝。楊后來擔任了山西運城新建的30萬噸合成氨廠的總工程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