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來到喀納斯的第三天,這家牧民剛轉(zhuǎn)移過來,駐扎在我宿舍對面的草地上,隔著一條馬路。當(dāng)時他們的駝隊(duì)很寒酸,沒有什么像樣的家什。卸駱駝時我和剛認(rèn)識的朋友碧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大家都在忙碌,只有一個穿紅衣的姑娘在小河邊洗胳膊,梳頭發(fā)。長途跋涉結(jié)束之后,顯得疲憊又歡喜。
今天晚飯前散步回來,再次路過那家簡陋的依特罕(臨時帳房),看到兩個婦人正在燒茶,一個光屁股小孩子站在一旁愣愣地往遠(yuǎn)處看。雨過天晴,夕照充沛。這情景動人極了。忍不住拿出相機(jī)拍了幾張。但距離太遠(yuǎn),角度也不好,便越走越近了。
走到跟前,一個女人說:“你好啊?!边@是在景區(qū),一般牧民也能說幾句漢語。我笑著也問候了幾句。正打算近距離拍幾張時,突然,她指著孩子說:“照相的話,你就給他一點(diǎn)錢吧!”我心里一沉,立刻用哈語問:“你說什么?”緊接著又問,“給多少?”她笑嘻嘻地說:“50!”我一時反感如潮,立刻扭頭就走。并且用最鄙夷的口吻“切”了一聲。這些反應(yīng)全都在5秒鐘之內(nèi),然而5秒鐘之后就猛地轉(zhuǎn)醒,我這是怎么了?難堪與慌亂席卷全身心。我迅速穩(wěn)定情緒,又扭頭對她說:“你等一等!”我回到住處取了一盒酸奶和一包零食糖果,再次出門走向這個家庭。我這是怎么了?那么多的時候,我一點(diǎn)也看不到自己的惡劣……
當(dāng)我手持相機(jī),渾身優(yōu)越感地走向她們,我無視她們的驕傲,她們的自尊。以獵奇的角度,把她們的貧窮、慌亂、局促暴露在一個陌生人的鏡頭前。我拍完了,得到了,掠取了,就理所當(dāng)然地走了,卻留給她們不解和失落……
我越走越近,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她們停下手邊的活計,一起驚奇地轉(zhuǎn)身看向我。我越走越近,忍不住微笑起來。像終于放下了包袱,然而這包袱將永遠(yuǎn)伴隨著我。
我一直走到跟前,把這點(diǎn)禮物交在女主人手里,搭了幾句話,問她們駐扎幾天,搬往何處云云。然后她指著孩子說:“你照相吧!”我搖了搖頭。我不能再損壞了,不能再打擾了。幾張富有情調(diào)的照片算得了什么呢?我們剛剛重建了平等,不是嗎?我們剛剛建立起自尊,不是嗎?
我說:“不,我走了,再見!”
她愣了一下,說:“那么就喝茶吧。”
我說:“謝了,不用?!眻远ǖ赝刈摺?/p>
她又喊住了我:“你要奶疙瘩嗎?”
“不用。謝謝!”
我走了很遠(yuǎn),回頭看到她們還在往這邊看。
對不起,再見,愿你們平安。
(白燕青摘自《晶報》2011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