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一
“六妹愛鑒”。1926年4月14日,在廣州黃埔軍校的一張桌子上,湖南湘陰人、時年21歲的黃埔軍校第四期炮科學員陳毅安這樣寫道。剛才,他還是學習射擊、測圖和爆破的學生,在訓練場上不顧一切的勇士,現(xiàn)在,他成了柔情萬種的情人。
念著自己剛剛寫下的這幾個字,他感到胸腔里立即充滿了比珠江水還要多的愛意。他似乎看到了他的六妹,坐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的某個教室里,老師叫著她的學名“李志強”;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3年前,他從湖南省甲種工業(yè)學校回鄉(xiāng),去拜訪他的小學語文老師鄒先生。在那里,他遇上了師母的外甥女、18歲的她。她短發(fā),穿著新潮的學生裙,雙眼充滿生氣,率真里有一股潑辣勁兒。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是他們仿佛認識了很久,交談起來無拘無束。最后,他們相約再見,可是只一轉(zhuǎn)身,他就開始想她!
他央求師母為他提親。從相識到定親,他們只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
他們從此開始了通信。從他繼續(xù)念湖南甲種工業(yè)學校,到去年他考入黃埔軍校四期炮科,他們鴻雁往來,小小的信箋傳遞著他們的愛情。在信中,他們相互報告學習和生活,討論時局和未來,就像當時很多有抱負的青年男女那樣。在信中,他們仿佛兩只肆意吞食著思念的桑葉的蠶。她任性、撒嬌,說著傻話逗他;而他儼然一個見過世面的大哥,輕輕地訓她,煞有介事地為她指點迷津。
在前一封來信里,她擔心他的專業(yè)會讓他在前線犧牲生命——她說他可不要糊里糊涂地死了!她談論她的理想,是教育無數(shù)的學生,去做保衛(wèi)國家的勇士。他們當然談論到愛情,她擔心在廣州這么大的城市,在黃埔軍校這樣的地方,他會見異思遷。她要他保證——像每一次來信那樣,她向他索取誓言,要他保證他的愛——她總是那么伶牙俐齒、胡攪蠻纏。
他批評她對他的擔心:“最可笑的就是我去學炮科,你恐怕我去打仗而死了,沒有什么價值;你又說你畢業(yè)后出來當教員,把一些青年子弟要教成愛國者,來為國家流血。你不愿你的愛人流血,而要別人去流血,這真是笑話了。你的學生將來沒有愛人嗎?他就應該去血戰(zhàn)嗎?假若他的愛人死死地不要他去流血,那中國就無可救藥了。
“你說不要糊糊涂涂地死了,這也不錯,但是為革命而死,為民眾謀利益而死,是不是糊糊涂涂呢?假若是的,那中國一定沒有烈士,革命也永遠不能成功?!?/p>
臨了,他寫道:“不同你說閑話了,親愛的妹妹。少陪少陪,下次再講啊!”
在信的最后,他寫上“你的靈魂毅”——只有水乳交融的愛人,才會寫上這么曖昧而深情的落款吧!
二
1926年8月,陳毅安就要從黃埔軍校畢業(yè)了。經(jīng)過近一年的訓練、學習,他感覺自己就像子彈上膛的槍。整個中國的空氣到了即將沸騰的地步。北伐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黃埔軍校的門外儼然就是戰(zhàn)場,他要跨出門去,展開與舊世界的廝殺。他伏在案上,飛快地寫道:“志強愛妹,你一次兩次來信要我莫去打仗,我倒要去試試看呀!革命不打仗,又算什么革命呢?革命的戰(zhàn)爭,就是要實現(xiàn)世界永久的和平,絕對不同于軍閥爭權(quán)奪利的戰(zhàn)爭?!?/p>
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血液在沸騰,連同他的愛。他向她求婚:“我對你有一個要求,要你不客氣地答復,就是今年寒假預備同你結(jié)婚呢,你贊成嗎?”
三
他們沒有如愿在當年的寒假結(jié)婚,因為他上了戰(zhàn)場,成了北伐革命軍中的一員。
北伐軍勢如破竹向北挺進。一直渴望上戰(zhàn)場的陳毅安內(nèi)心極不平靜地坐在輪船上,他恍惚覺得舊的世界就像流水,正在“嘩嘩”地退去,而新的力量仿佛在艄公有力的槳聲中、在一身戎裝的陳毅安們的心中滋長。
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憂傷,這個革命軍人此刻仿佛是一名傷感的詩人。衡州即至,長沙不遠,而他的愛人現(xiàn)在或許就在長沙的一張書桌上給他寫信。他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著她。他承認自己陷入了掙扎,他要帶兵打仗、執(zhí)行任務,本不該有男女私情;但他毫無辦法,就是想她,想她那滿月一樣的臉,想她的俏皮潑辣勁兒。他們已經(jīng)有3年沒有見面了,他寫道:
“我最親愛的承赤妹:
心如刀割的我,今天安抵衡州了。
我怕聽流水澎湃的怒潮聲,也怕看船頭晶晶亮的明月,更怕聽旅客談論青春年少的樂趣、生離死別的悲哀。唉!情魔,情魔!你把我們的革命性消磨了。
我們是有階級覺悟的青年,擔負了世界革命的重大使命,我們難道能戀戀于兒女的深情嗎?”
他在革命與愛情之間掙扎。他憧憬著他們的相見,卻只能把信裝進信封。在信封上,他寫上:“長沙市馬王街第一女子師范學校X樓,李先生志強臺鑒”。那是她的所在地,他夢牽魂繞的地方。
四
在信里,他們像小夫妻一樣斗嘴、吵架。她不斷地非難他,故意使小性子說著激怒他的話,等著他在回信中討?zhàn)?,或者對她一本正?jīng)地解釋。她會使著小伎倆,誘惑他不厭其煩地說自己是如何地想她。為了讓他的一點點虛榮心得到滿足,她故意問一些幼稚的問題,以換取他假裝嚴肅的訓斥、像兄長一樣的教導。在湖南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的某間宿舍里,她展開他字跡瀟灑的信箋,心就像岳麓山秋天的紅葉一樣醉了。
在信中,他對她的稱謂一變再變。他一會兒稱她的小名“六妹”,一會兒又稱她“志強愛妹”;有時稱她“志強吾愛”,有時又稱呼她的字,叫“我最親愛的承赤妹”。他可真是會討她的歡心!這個男人懂得甜言蜜語,這個一身戎裝的勇士柔情似水。
這兩個青年男女雖然聚少離多,但心心相印。從18歲到20多歲,這一對情人在信紙上一起慢慢長大,他們的感情如膠似漆。從抬頭到落款之間,愛在積聚,思念在無休止地蔓延??珊稳詹攀撬麄兿鄷募哑冢?/p>
五
一個多月前,他還在武漢,而現(xiàn)在,他來到了羅霄山脈中段,任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師第一團第一營副營長。一位叫毛澤東的中年漢子,過去是他的湖南老鄉(xiāng)和兄長,也是他的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入團介紹人,而現(xiàn)在,成了他的最高領(lǐng)導。
多日的行軍打仗讓他疲憊不堪。對于將來的路怎么走,所有人都憂心忡忡。最讓他難過的是,在這羅霄山脈中段的窮鄉(xiāng)僻壤,使他與他的六妹音信不通。她好嗎?上次來信她說到她的病,不知好了沒有?沒有他的消息,她是否會焦急,為他擔心?他們相約的婚期,何時能夠兌現(xiàn)?
六
他終于回到了闊別5年的家鄉(xiāng)湖南湘陰,他終于從信箋上走出來,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是的,他把自己當做一封信,一路穿越國民黨軍隊的封堵,郵遞到她的面前。她依然是抬頭,他依然是落款,而中間有兩年來不及說的話,因郵路被封而她聽不到的話,他都要濃墨重彩、仔仔細細地當面說給她聽。
他見到的她,似乎還是5年前的樣子,短發(fā)、圓臉、目光生動,像一輪滿月,照亮了他的心!
而他這個當年意氣風發(fā)、莽莽撞撞的少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判若兩人。他是多么瘦呀!肩胛聳立,顴骨突出,仿佛5年來他吃了天大的苦,受了天大的累。只是他的目光,少了5年前的年少輕狂,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默,像鐵一樣堅定,像火焰一樣熱烈,像雄鷹一樣銳利。
他的確受了很多苦。從秋收起義部隊進入井岡山開展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到現(xiàn)在的兩年里,他吃的是紅米飯、南瓜湯;即使寒冬臘月,依然穿單衣、蓋薄被,無時無刻不處于最殘酷的戰(zhàn)斗之中。
他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與他的黃埔四期同學林彪一起成為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有名的虎將。1929年1月,贛敵來犯,他率一營與敵鏖戰(zhàn)三天三夜,不幸左小腿中彈,成了一名傷員。
無休止的戰(zhàn)斗、拼殺,為中國的未來而戰(zhàn)……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正像他在黃埔軍校讀書時給六妹的信里寫的那樣:“死氣沉沉的黑暗世界,要用我們的熱血染它個鮮紅?!笨墒撬麪繏熘牧谩木畬礁锩鶕?jù)地江西遂川,他過桂東、汝城、郴州,一路奔波,小心躲過國民黨的封鎖線,把自己當做一封家信、一封情書,費盡千辛萬苦郵遞到了家里,站在了他的六妹面前,等待她開啟、閱讀。
她的臉變得通紅、滾燙。她的目光躲閃著,可是波光流轉(zhuǎn),生動欲滴。他想,每次接到他的來信,她都會是這樣子的吧?
他開始向她談起他的生活,當然刪除了艱苦、流血、危險、死亡。他慢慢恢復了5年前的樣子,變得意氣風發(fā)、眉宇風流。這是她熟悉的“靈魂毅”,她親愛的毅安。
他們相約婚期。幾個月后,他們終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不要鑼鼓嗩吶,不要放銃抬轎,不要三拜九叩。他要的只是她,讓過去信箋里的抬頭和落款,“親愛的承赤妹”和“靈魂毅”,寫成同一行字、坐在同一條凳子上、睡在同一張床上。
幾個月后,陳毅安接到他的上級紅五軍軍長彭德懷的信,匆匆告別妻子和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又奔向了戰(zhàn)場。
七
她為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按照他的意思,給孩子取名為“晃明”,寓意茫茫黑夜,有英雄們的浴血奮戰(zhàn),總有一天會得到大光明。
從他離開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半年多時間了,他還沒有寫過信給她。她牽掛他,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她多想托人帶信給他,告訴他他當?shù)?,有了一個兒子;她想告訴他,平常打仗小心躲槍子,安全是最重要的;她想告訴他,她經(jīng)常在夜里夢見他向她說著讓她臉紅的甜言蜜語;她想告訴他,他的腎臟不太好,要注意飲食,不要亂吃東西。她想告訴他的,遠遠比這多??墒牵龑懞昧诵?,該投寄到哪兒呢?
她終于又收到了他的來信。她已經(jīng)是做媽媽的人了,可依然還像少女時期收到他的來信時那樣,一下子羞紅了臉。她舉起信,在陽光下照著。她沒有立即拆開,她享受著開啟前的期待、渴望。
她拆開了信。可是,她看到信里只有兩頁白紙,空白的、不著一字的白紙。
她記起新婚時他隨口說的:“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沒有字的信,就表示我已經(jīng)犧牲了?!?/p>
李志強不知道,這個一直和她在信中談戀愛的人,每天都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裝著這封無字的、信封上寫著她的姓名和地址的信。不管到哪里,他都會跟戰(zhàn)友們交代,如果他犧牲了,就把這封信投寄出去,以便告訴她,他再也寫不了信了。
她不知道,她接到信時,陳毅安其實已經(jīng)犧牲半年多了。1930年7月,陳毅安離開家回到部隊后,與國民黨何鍵部激烈廝殺,腰部連中數(shù)彈,壯烈犧牲,時年25歲。
他犧牲的那一天,離結(jié)婚后告別妻子,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八
已經(jīng)不再有信來了。
她常常抱著孩子倚在門邊,渴望有郵差叫她,把一封寫著她名字的、她熟悉的信交給她。她希望空白信箋意味著他已犧牲的說法不過是他的一個惡作劇??墒菙?shù)年過去了,她的等待不過是一場空。
1937年,她收到了彭德懷的信,信中確認了丈夫的死訊。
可是她不悲傷。多年的通信,他已經(jīng)把她感化了。他不僅是她的愛人,也是她的兄長、她的老師。耳濡目染,她似乎也成了一名戰(zhàn)士,一名懂得克制自己的悲傷、挑起丈夫留下的生活重擔的戰(zhàn)士。
她感到他一直都在。每天晚上,她都會展開他過去寫給她的信。這些年來,他給她寫了50多封信!在信里,他是那么富有朝氣,那么年輕,那么讓人迷戀!他一會兒鏗鏘有力地講述他的宏大理想和堅定信念,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一會兒又煞有介事地為她排憂解惑,苦口婆心地和她談論人生;一會兒又深情款款地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信誓旦旦地相約與她再見……現(xiàn)在,他的氣息依然在字里行間游走,她甚至能感覺到他陽光燦爛的笑、他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吻。不同的是,過去,他屬于沙場,屬于這個國家;而現(xiàn)在,他只屬于她一個人,被她一個人珍藏。
有了這些信陪著她,再大的苦她都能承受,再長的夜晚她都能度過了。
1951年3月,毛澤東親自簽發(fā)全國前10名革命烈士的榮譽證書。陳毅安排名第9,遂稱“共和國第9烈士”。
(史劍摘自《散文選刊》2011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jié),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