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葵
前兩天路過琉璃廠,才知道那條路早已被拓寬。原來路口有座敦實笨重的過街天橋,要算標志性建筑,不知什么時候也被拆了。
由那座橋,想起小羅。十幾年前,橋修成通行的那天,小羅罵了人。
那座橋下有家店鋪,小羅是店里的售貨員,分管筆墨紙硯、篆刻印石、畫冊書籍三個柜臺。我那會兒住虎坊橋,離得近,又正在跟一個老先生學寫字,所以常從他那里買點東西。第二次從他手上買東西的時候,他一臉誠懇地笑著問:“您真勤快,上回那卷毛邊紙,這也就十來天吧,都寫完啦?”我當時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過后感嘆這小哥記性好,手下天天幾百單買賣,對客人居然過目不忘。
類似這樣頗顯老派的優(yōu)良作風,小羅身上很多,例子舉不過來。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得了琉璃廠老店溫文爾雅、盡心盡責好風氣的真?zhèn)鳌?/p>
剛開始,我和小羅的所有交道都在三尺柜臺前,每次不過一兩分鐘,最多嘮兩句何年的墨純、何地的紙好,從無多余家常話。他姓羅,還是聽店里別的伙計叫他才知道的。
雖然沒嘮過家常,眼睛耳朵可沒閑著,時日一久,還是大略知道些他的來歷。比如小羅的口音和我認識的一位老作家一模一樣,老先生是河北人,所以小羅肯定也是。再比如,逢年過節(jié)店里伙計倒休,別人換來換去,小羅卻從不缺席,由此我又認定,小羅和家人的關(guān)系一定很緊張,十七八歲,正是叛逆期。
后來證明,后一條猜錯了。
那年除夕,我起了個大早去店里買紅底灑金紙,準備回家寫春聯(lián)。琉璃廠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一派節(jié)日氣氛。還在店外,就見小羅站在柜臺里,愣愣地在看門口一個大爺抖空竹,神色有點憂郁。可我一進店,他臉上迅速流露出職業(yè)性的微笑,與此同時,一聲“過年好”脆生生在耳畔響起。
礙著過年的喜慶,我純屬客氣地問:“不回家過年啦?”
小羅用手指敲敲柜臺:“這兒就是家,當伙計的,沒資格回家過年?!?/p>
我又問:“爹媽也落忍?”
小羅說:“爹媽早不在世啦。”
小羅這樣說時,仍是笑著,但我一時語塞,心里明白那笑全是為我,只為我是他的顧客。在小羅這樣的年輕老派講究人的心底,對顧客只能有一種態(tài)度,就是伺候。
這樣的小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他有朝一日會罵人,而且罵的就是顧客。
話說過街天橋通行那天,我又去買紙。小羅正忙著接待一位闊太太模樣的顧客,耐心細致地向她展示各種熟宣,柜臺上已經(jīng)堆了好幾卷。
闊太太操著港臺腔國語,無論小羅拿出什么紙,她都碎嘴嘮叨盡情抒發(fā)著不滿,嗓門很大。小羅一點不怵,在闊太太的指使下,繼續(xù)爬上爬下往柜臺上堆宣紙,逐一詳細介紹。正在這時,闊太太不知什么來由,猛然把手中的一卷宣紙朝地上一扔,同時鄙夷地對小羅說:“都是些擦屁股紙,太爛了嘛,還要騙我說有多好……”
全店的人,連店員帶顧客,都清清楚楚聽到了闊太太的吵嚷,老板趕緊過來,一臉堆笑詢問出了什么事。此時的小羅忽略過老板,雙眼嚴厲地盯著闊太太不放,腰卻彎了下去,把地上的那卷紙拾起,拍拍上邊的土,一字一頓地對闊太太說:“我在這店里閱人無數(shù),紙是有靈性的,它會記住你這張臭嘴!”
小羅雖沒上過幾年學,可“閱人無數(shù)”這樣文氣的話,平常在他口中也是時時迸出,頗有古風。而在如此古風的襯托下,“臭嘴”這樣的話,就算是小羅最惡毒的罵人話了。
從那以后,再沒見過小羅,聽說他從那家店辭了職,回了老家。
(邱濤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百家姓》一書,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