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天香》的故事,起止于從晚明到清初一百多年間,上海一個申姓大家族從興旺奢華,到繁花將盡。但王安憶寫的不是家族的興衰史,而是在這個家族興衰的舞臺上,一項女性的工藝——“天香園繡”如何產(chǎn)生,如何提升到出神入化、天下絕品的境地,又如何從至高的精尖處回落,流出天香園,流向轟轟烈烈的世俗民間,與百姓日用生計相連。這最后的階段,按照慣常的思路容易寫成衰落,這物件的衰落與家族的衰落相對應(yīng);倘若真這樣“順理成章”地處理,必然落入俗套且不說,更重要的是,扼殺了生機。王安憶的“物質(zhì)文化史”卻反寫衰落,最終還有力量把“天香園繡”的命運推向廣闊的生機之中。
一部大體量的作品,如何靠一物支撐?此物的選擇就有講究。王安憶多年前留意“顧繡”,不論這出于有意識的選擇還是無意識的遭遇,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是預留了拓展的空間。這一物件選得好,就因為自身含有展開的空間,好就好在它是四通八達的。四通八達是此物本身內(nèi)含的性質(zhì),但作家也要有意識地去響應(yīng)這種性質(zhì),有能力去創(chuàng)造性地寫出來才行。
天工開物,織造是一種,織造向上生出繡藝,繡藝向上生出“天香園繡”。但它本質(zhì)上是工藝品,能上能下。向上是藝術(shù),發(fā)展到極處是罕見天才的至高的藝術(shù);向下是實用、日用,與百姓生活相連,與民間生計相關(guān)。這是“天香園繡”的上下通,連接起不同層面的世界。
天工開物,假借人手,所以物中有人,有人的性格、遭遇、修養(yǎng)、技巧、慧心、神思。這些因素綜合外化,變成有形的物,“天香園繡”是其中之一。這是“天香園繡”的里外通,連接起與各種人事、各色人生的關(guān)系?!疤煜銏@繡”的歷史,其實也是三代女性的心史。
還有一通,是與時勢通,與“氣數(shù)”通,與歷史的大邏輯通?!邦櫪C”產(chǎn)生于晚明,王安憶說,“一旦去了解,卻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里,樣樣件件都似乎是為這故事準備的。比如,《天工開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這可說是一個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對生產(chǎn)技術(shù)的認識與掌握已進步到自覺的階段,這又幫助我理解‘顧繡這一件出品里的含義?!边@不過是“樣樣件件”的一例,凡此種種,渾成大勢與“氣數(shù)”,“天香園繡”也是順了、應(yīng)了、通了這樣的大勢和“氣數(shù)”。“天香園繡”能逆申家的衰勢而興,不只是閨閣中幾個女性的個人才藝和能力,也與這個“更大的氣數(shù)”息息相關(guān)。放長放寬視界,就能清楚地看到,這“氣數(shù)”和偉力,把一個幾近荒蠻之地造就成了一個繁華鼎沸的上海。
要說《天香》寫的是上海,是上?,F(xiàn)代“史前”的傳奇,那不僅僅是說它寫的是“天香園”這“一粒粟子”內(nèi)部的傳奇;還有更大的一層,是造就一座都市的蠻力、時勢、“氣數(shù)”和歷史的大邏輯。這更大的一層沒有直接去寫,卻通過“天香園繡”的興起和流傳,釋放出種種強烈的信息。作品的格局,為之大開。如果沒有這一層,就只能是“一粒粟子”的體量和格局。王安憶何等的魄力,敢于把她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描摹“天香園”的世界稱之為“一粒粟子”?因為她有一個更大的參照系,“天香園”外,大歷史的腳步聲已經(jīng)轟然響起。
小說中有一段寫第二代傳人希昭跟第三代的蕙蘭說“天香園繡”的來歷,從閔女兒說起。蕙蘭問,那閔又是從何處得藝?這一問真是問得好;答得更好:“這就不得而知了……莫小看草莽民間,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大塊造物,實是無限久遠,天地間,散漫之氣蘊無數(shù)次聚離,終于凝結(jié)成形;又有無數(shù)次天時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誰家!”起自民間,經(jīng)過閨閣向上提升精進,又回到民間,到蕙蘭這里,就完成了一個循環(huán)。沒有這個循環(huán),就是不通,不通,也就斷了生機。希昭把“天香園繡”推向了極高處,但“高處不勝寒”;蕙蘭走了向下的路,看起來方向相反,其實是條循環(huán)的路,連接起了歸處和來處。蕙蘭把“天香園繡”帶出“天香園”,帶進俗世民間,也即是帶進了未來可能的無限生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