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到巴塞羅那,是來采訪大廚費蘭·阿德利亞,他的斗牛犬餐廳位于地中海邊上的ROSES海岸,大概是世上最著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他的絕技是分子美食,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創(chuàng)建的菜系,一頓晚飯有40多道菜。比如第一道前菜是“米其多”甘蔗,米其多是一種常見的雞尾酒,用朗姆酒配冰和新鮮薄荷葉,但這里的處理讓人耳目一新,是用甘蔗在雞尾酒中浸泡,上菜的時候只有幾根小小的甘蔗,你只要嘬兩口,咂摸咂摸滋味就完了,這樣說來,一晚上吃40道菜還是能吃完的。不過,在吃飯之前,我先看到了英國《金融時報》上的一篇文章,題目叫“星星的隕落”,這里說的星星,就是指米其林餐廳評價體系中的星星,一般來說,我們能吃到米其林一星餐廳就是完美的宴席了,去米其林三星餐廳吃一頓簡直可以說是盛事一樁,為啥就說人家的星星隕落了呢?
原來米其林指南的辦公室?guī)讉€月前從巴黎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挪到了郊區(qū),在那兒工作的人都感到很不愉快。米其林公司1889年創(chuàng)建,這是家輪胎公司,1900年他們出版第一本米其林指南的時候,全法國一共有3500輛汽車,后來這份米其林指南漸漸成為餐廳評價體系中的黃金標桿,餐廳業(yè)主知道,一旦你的餐廳被列入指南,就能帶來每年30%的銷售增長,但是,在互聯網的沖擊之下,米其林的權威性逐步降低。法國費加羅報的一位食評家說,每次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看見一個掛著米其林星星的餐廳,就會想,這里又是一個無聊的地方,每次都果然無聊。也許這位食評家已經厭倦了米其林指南的文化趣味,但對于我這樣還沒有吃過幾個米其林餐廳的人來說,這份指南依然有不可替代的意義,畢竟我們對西餐不是很熟悉,所以,我見到阿德里亞大廚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米其林、食品評論和餐廳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呢?
大廚自己也吃飯,他說,我吃飯的時候發(fā)現,好多人現在有這樣一個習慣,一邊吃飯一邊發(fā)推特,轉換為我們的語境就是,好多人喜歡在吃飯的時候發(fā)微博。大廚說,這也許是人們樂于分享的天性吧,但吃飯本來不是很私密的個人享受嗎?為什么要讓互聯網打擾你的享受呢?但是,我們又離不開互聯網,比如說你告訴我哪家上海餐廳的菜好吃,我肯定就會上網查找這家餐廳,我是廚師,只要看到菜品的照片就能判斷他們家的菜是否好吃,如果沒有語言障礙,我能找到很多吃過的人對這家餐廳的評價,我會判斷這些網絡上的信息。大多數人肯定是這樣選擇餐廳的,而不是拿著一本米其林指南。
于是我接著問第二個問題,米其林畢竟是小眾的,精英的,互聯網是大眾的,難道你的餐廳也在乎互聯網上的評價?大廚毫不客氣——我們不會開F1賽車上街,但我們都會看F1比賽,我的餐廳就是F1,所有人都有興趣看,每年要來我這里吃飯的有兩三百萬人,可我每年只能招待萬八千人,餐廳的預訂系統一開立刻就被訂滿,我當然會在意我們餐廳在互聯網上的影響力了,這是即時的反應,你把一張照片發(fā)在網上,立刻就會有食客提出評論,這可不是要等米其林指南更新一版那么漫長的反饋過程。
誠如大廚所言,我到這個餐廳來吃飯,完全就是獵奇的心態(tài),吃完了之后可以向別人吹噓,分子美食大概是怎么回事。這家餐廳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青年廚師,他們大多是廚師學校畢業(yè)來這里學習廚藝,或者當招待,在這里學習半年回到家鄉(xiāng),都可以號稱自己是“米其林廚師”。說實話,我完全被這里的40道菜給吃傻了,有一道菜是棉花糖似的一張紙,上面點綴各式鮮花,吃起來帶花椒味道,還有一道菜是奶酪做成的一個大蛋,敲碎之后吃,料理手段之繁復,讓我吃得非常有罪惡感。巴塞羅那神圣家族大教堂的大門有一句格言,用多種語言銘刻其上,“感謝上帝賜給我們今天所需要的食物”,這句話的重點在于“所需要”三字,吃飽了差不多就得了,吃到米其林三星就會有點兒罪惡感了。大廚阿德里亞這樣教導——餐廳和廚藝的標準,是每個食客自己確定的,只要食材都是一樣棒,那做出不一樣的東西來才是最重要的。他讓我推薦幾個北京的餐廳給他,我想了想,一個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