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我站在清明的晨光中,目睹著每一張與我擦肩而過的面孔,目睹著一些事情在這個清晨有條不紊地發(fā)生。每一天它們都在發(fā)生著,在順序推衍的生活之中,在我看不見的時空里。世界太大,一個人的命運,不會讓所有人為之驚動;一個人的傷口,不會讓所有人感受疼痛。晨曦中,一張張面孔真實而虛浮,一個巨大的事實隱身其后,不時地探出頭來,心懷叵測地窺視著我。有沒有誰從我的表情,看出這個秘密?
走來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自己在這個約會中的位置。最后我對自己說:你應(yīng)該是一個忠實的記錄者,一雙眼睛。
六點四十分,我在門口上車,司機是我的哥哥,他穿著與國際接軌的新制服,他是一個警察。這么一交代,你也許猜出點眉目,關(guān)于我的約會?是的,我將目睹一個死刑犯最后的三個小時。我想透過繞不開的死亡,洞悉一些生的秘密。
七點差五分,車開進市第一看守所,天光已經(jīng)完全敞亮。聽說,死刑犯的家屬已經(jīng)得了消息,遠遠地等著,等在院外的田野之中??墒情T外廣袤的田野中看不見人影,只有夏季異常豐實飽滿的田園,靜靜地鋪陳到遠天。滿目濃郁的層次豐富的綠,波浪一樣飽脹汁液的綠。一切是那么的安靜。終于,法院的車開進了院子,所有的人按部就班地行動起來??諝庠谖⑽⒌貏邮?。
最后的宣判通常在頭一天的晚上執(zhí)行。之后,是無比艱難的一夜。很少有生命在那樣的境地下,不發(fā)生變形。薩特在《墻》中描寫過死刑前的最后一夜,那些淋漓而下的冷汗,不受控制的喃喃自語,發(fā)瘋般的自戕,狀若癡呆的木訥,不停的抖動,歇斯底里的叫罵,臉像脫形,眩暈,崩潰……幾乎沒有人可以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視死如歸,尤其是那些從來沒有什么內(nèi)在的信仰支撐過的生命。
出來了。穿著白色襯衣,胸前掛著碩大的紙牌。遠遠地,看不清臉,看不清字。只是一團白色的影子,鑲嵌在草綠色的身影中。
七點三十分,車沿原路往回駛,揚起蓬勃的灰塵。與來時不同,車列成了長長的一條龍,卡車夾在龍的胸腹。在警車駛過的地方,綠色的卡車也將駛過。在我經(jīng)過的地方,有人也將經(jīng)過。經(jīng)歷過一切之后,他是否已經(jīng)滌凈體內(nèi)的罪惡欲念,以純凈的靈與肉奔赴死亡?我愿意如此猜想一個將死的生命,想他尚未泯滅殆盡的人性還在體內(nèi)散發(fā)一熹微光。
八點,車駛進市法院。將在這里,召開公判大會。法院門外已經(jīng)站滿來參加大會的人。我跳下車,站在入口處,等待卡車駛近。
一張長時間不見陽光的臉。眉眼間有些微世俗的狡黠,不過分的一點點,像身邊隨時可以遇到的一張面孔。沒有想象中的兇殘和最不能容忍的猥瑣、骯臟。一個淡色的生命,一旦融入人群就會被徹底淹沒的一介生命。他的臉,比襯衣的顏色還要白,收拾得很干凈。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在人群中輕輕地搜索,仿佛不經(jīng)意卻是用了心的。車滑過去,目光也就滑了過去,沒有一點掙扎,沒有強硬,沒有堅持。突然間,就像針尖輕輕地,浮面地擦過我的心尖。我想,他有牽掛。
八點十五分,眨眼間,原本空蕩蕩的會堂已經(jīng)被充滿。從臺上到臺下到處都是人影在晃動,還有各種各樣混雜的聲音。天悶。我的身后坐著幾位老大媽,一看就是在居委會奉獻余熱的老人,熱心快腸,心懷大眾,關(guān)心時政。有人探出頭,望一望那個坐在遠處的白色影子,無比嘆惋的口氣:這么年輕呀。
有人熱心地告訴她:聽說才三十來歲。
是出了人命吧?又有人探起身來。
不出人命,哪會判恁重的刑!
老大媽們一一看過了,坐下來,用手帕抹流汗的額頭。有人熱心地介紹案情:一次口角,后來升級為械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逞了一時的性子,誰知把人給捅死了。一片感嘆聲……我沒料到,會是這么平淡的情節(jié)。卻又與另一條生命相關(guān)。說起來,生命真是堅忍,也脆弱。像一根琴弦。有時候,重重疊疊的苦難也彈撥不斷;有時候,僅僅一個冰冷的瞬間,就弦斷音絕。絕大多數(shù)的生命又是多么茫然,茫然地生,茫然地死。到頭來,連自己為什么來這世上走一遭,活這不長亦不短的一輩子都想不透徹,想不明白。
例行程式之后,犯人被帶上來。會堂里一陣嘩動,有人站起身來。起初以為只是好奇,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以目光和淺淺的微笑回應(yīng)。那是屬于一個生者的微笑,盡管淺表、壓抑,卻隱隱散發(fā)著生的氣息。大概是看見了朋友,或者家人。也許,他一直在人群中尋找著這些面孔,現(xiàn)在終于找到。喜悅是由衷的。像以往的三十多年間,他所企盼的東西終于得到時一樣。
很快,攝像機對準(zhǔn)了那張臉。幾乎在鏡頭對準(zhǔn)的一瞬間,他收斂了全部的笑容,換上慘白的表情。過于刻意的表情,反而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某種隱秘。黑色的鏡頭,讓他重新記起了自己的處境與等在眼前的命運吧。在宣判的整個過程中,他表情堅定地站著,再沒有一絲笑;他力圖顯得沉著,脖子用力梗著,眼睛望向上方,嘴唇閉縮成線??墒?,我能感覺到,正是在靜默的背后,有什么已經(jīng)從那個軀體里緩慢而堅定地向外流失著。也許,從很早以前的某個時刻,這流失便開始了——聽到最后宣判的那一刻,拿到終審判決書的那一刻,第一次站在法庭上的那一刻,在驚惶的逃逸中被銬住雙手的那一刻?或者更早,在一個強健的身體突然間綿軟無力地滑墜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只是他沒有辦法制止,如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辦法涂改,已經(jīng)消失的生命沒有辦法復(fù)生。
九點,警車重新上路。這一次,路線有所改變,沿著市內(nèi)做最后的巡游。這對于他來說,是最后的恥辱還是最后的幸福?渴望速死,還是渴望道路沒有盡頭?還有沒有留戀存在于心?還有沒有眼淚,在心底里奔流?有沒有悔恨?有沒有愛意?有沒有歉疚?每一處熟悉的街景,會喚醒怎樣的一串回憶?
一路上,我都在發(fā)問,可是沒有答案。
我看到了一張女人的臉。那臉上凝固著痛苦的表情,五官一直無法舒展地團縮著,焦慮、悲傷清晰地堆積在眉眼間。就是那么一種表情,欲哭無淚,不由自主。她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后面,不時地向后回望。同車的警員指給我:他的妻子,來送行的。
他們富有經(jīng)驗的眼睛,一下子從人群中將她剝離出來。一路緊緊隨行的摩托不止一兩輛,可沒有誰面帶與她相仿的表情。那是從一個人真實無飾的內(nèi)心浮現(xiàn)而出,帶有標(biāo)志性的神情。
因為不知道最后行刑的地點,每次都會有死者的親人、朋友用這樣的方式一路隨行,也是最后的送別??墒?,因罪孽而赴死的生命,又注定是無福消受深情的人。
一切將戛然而止。
十點五分,駛過路口,警車開始加速。
立定在行刑地時,我的心還在慣性中紛亂地趕路,抬起頭,幾個武警正架著那個白色的影子朝坡底飛奔而來。那么急促,仿佛在追趕。
眼前亂糟糟的,盡管只有幾個人。那些穿制服的警察與武警已遠遠地分布在四周,將我們幾個人圍在了中心。現(xiàn)在我只能看見他的側(cè)面,那張慘白的臉,俯向了大地,俯在青蔥的草葉之上,他的嘴張得大大的,仿佛驚詫于大地的無限遼闊。那僅僅是一種必須的姿態(tài),現(xiàn)實主義而非浪漫主義的姿態(tài)。一切浪漫的念頭,在這一時刻都是拙劣的。這將是一個無比真實的過程。他有沒有徹骨的悔恨,有沒有聽到來自大地或者上蒼的聲音?
在一片漫長的靜寂之中,突然,那個慘白的面孔毫不遲疑地一頭扎向了大地,整個的消失在漫漫草叢之中,消失了。
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幾分鐘前還在自主呼吸、還知疼知苦知生知死知幸福知絕望的那個生命!僅僅是眨眼的工夫呀……一股洶涌的力量伴隨著意識,猛然從我的身體中奔竄而起,直撲眼眶。我趕緊鉆進車?yán)?,希望將一切目光隔絕在窗外,盡快將眼淚壓制回去。
可是,不能。我突然間變成了一個滿溢的悲傷的湖,淚水源源不絕、不由自主地向外奔涌。我的理智不停地對我說:他有罪的生,注定了他沒有尊嚴(yán)的死,你為什么要哭?這不值得哭!
走到我這個年齡,生生死死也旁觀過幾回,沒有足夠的承受力,我不會主動定下這個約會。我不止一次地提醒過自己,不可以害怕,不可以退縮,尤其是不可以被嚇哭。可是,我不曾料到會這樣。這淚水究竟是源出于同情、憐憫,還是害怕、恐懼,或者,是對沒有尊嚴(yán)的死,痛徹骨髓的悲傷……它為什么而流?
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的我,如常地行走在人流如織的街頭,行走在生活之中。夏天已經(jīng)過去,冬天正在平靜而猛烈地來臨。那一次與死亡的約會,像我曾經(jīng)歷過的許多事件一樣,已經(jīng)悄然無形地沉淀在我的生命之中,透明無痕。只是尚未淡忘。
(野渡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接近風(fēng)的深情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