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懷念黃萬里,因為他在國家大的決策過程中,眾專家集體喪失立場的背景下,能自始至終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捍衛(wèi)真理和自己的良心。一項關(guān)乎子孫后代的工程背后,不受政治左右的獨立見解何其珍貴。在大型項目頻頻上馬的今天,追思黃萬里更有特殊意義。有人把黃萬里稱作水利界的馬寅初、梁思成。
近年,三峽工程周邊地區(qū)頻發(fā)地震、泥石流、干旱等災(zāi)害,許多人回憶起一位老水利學家二十年前的悲號:“三峽千萬不能上,一定要上,后患無窮!”這位水利學家就是黃萬里,1957年因反對三門峽大壩被“欽點”為“右派”,而他所預(yù)言的黃河斷流、洪災(zāi)在幾年內(nèi)不幸應(yīng)驗。
黃萬里生于開天辟地的辛亥之年,逝于2001年,今年是他誕辰100周年,逝世10周年。他身上集中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知識精英的典型特征:中西合璧,憂國憂民。他出身名門,父親是著名教育家、民主人士黃炎培。受家庭影響,黃萬里極具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風骨,敢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顏死諫”;他青年時代留學美國,濡染西方民主科學之風,為人直率真誠,不懂變通之術(shù)。黃炎培非常了解兒子棱角鮮明的個性,他曾經(jīng)送給黃萬里一句座右銘:“取象于錢,外圓內(nèi)方”。意思是要有原則,但待人處事有回旋余地。黃萬里晚年說,他一生錯誤在于未遵父訓。
長江流域災(zāi)害是否與三峽工程有關(guān),目前尚無定論,還需時間檢驗。人們懷念黃萬里,是因為他的學術(shù)觀點是珍貴的遺產(chǎn),他的操守更是高貴的財富。
國家養(yǎng)士這么多年,
為什么無人敢講真話
“為人必須噴出熱血地愛人”,這是黃炎培反復教導黃萬里的箴言,對黃萬里一生構(gòu)成深遠影響。1933年,黃河決口十幾處,沿岸百姓傷亡慘重,當時中國缺乏現(xiàn)代水利工程人才,22歲的黃萬里放棄鐵路橋梁工程師的職務(wù),出國改學水利。這個決定深受父親的贊許。
黃萬里1935年獲得美國康乃爾大學水文科學碩士,1937年,獲美國伊利諾依大學工程博士(該校第七名、中國人中第一名該學位獲得者),并在田納西工程實習。26歲學成回國后,他歷任國民政府全國經(jīng)委水利技正、水利工程師、涪江航道工程處長、水利部視察工程師,甘肅省水利局長兼總工程師。
重視水文是黃萬里一生治河理論的靈魂。20世紀50年代中期,他反對三門峽工程,認為“高壩攔沙”違背自然規(guī)律;90年代,他反對三峽工程,也是站在自然地理的角度,認為長江大壩攔截水沙流,將阻礙下游造陸運動,淤塞河道。
在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上,“主上派”與只有黃萬里一人的“反上派”展開激烈爭論。當時出席會議的專家大多同意蘇聯(lián)專家的設(shè)計,黃萬里孤身舌戰(zhàn)。爭辯七天后無效,黃萬里退而提出:若一定要修此壩,建議勿堵塞六個排水洞,以便將來可以設(shè)閘排沙。這個觀點被全體同意通過。但施工時,蘇聯(lián)專家堅持按原設(shè)計把六個底孔都堵死了。上世紀70年代,這些底孔又以每個1000萬元的代價打開。
三門峽工程1957年正式上馬。黃萬里曾面對周恩來說:“你們說‘圣人出,黃河清。我說黃河不能清,黃河清,不是功,是罪?!碑斈?月,黃萬里在清華大學??习l(fā)表了短篇小說《花叢小語》。這篇小說非常辛辣,借主人公之口諷刺了兩類知識分子:“歌德派”(歌功頌德),和“但丁派”(但知盯住黨員,隨聲附和),直指“我們國內(nèi)的學者和人民代表們卻獨多歌德-但丁派詩人……我就不信一個政府會絕無缺點與錯誤,竟不需人民的監(jiān)督的。企圖掩蓋一切,但求表面統(tǒng)一,就是現(xiàn)政治的特點?!?/p>
這篇犀利的文章被送到毛澤東的辦公桌上,注定了黃萬里被定為“右派”的命運。毛看后批到:“這是什么話?” 《人民日報》就用“什么話”作標題,對此小說展開批判。“什么話”后來被沿用下來,成為該報批判“右派”文章的專欄題目。
1957年9月號的《中國水利》雜志出了批黃專號。他在《花叢小語》寫道“文人多無骨”,批判文章則質(zhì)問他,黃萬里有什么骨,“骨子里到底裝了什么東西”,毛澤東兩年后在廬山上批彭德懷時說:“你和黃萬里一樣腦后長著反骨。”
1958年,在清華校黨委宣布劃黃萬里為“右派”分子的處分決定時,黃萬里說,伽俐略被投進監(jiān)獄,地球還是繞著太陽轉(zhuǎn)!果然,兩年后,黃萬里針對三門峽的預(yù)言一一應(yīng)驗,渭河大淤,淹毀良田80萬畝,庫區(qū)農(nóng)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
1964年,毛澤東有意給黃萬里一個摘掉“右派”帽子的機會,通過黃炎培傳達,希望黃萬里寫個檢討交上去。結(jié)果黃萬里沒交檢討,上書說三門峽問題其實并無什么高深學問,卻無其他人敢講真話,請問“國家養(yǎng)士多年,這是為什么?”這一質(zhì)問又將他推回深淵。
一生“死諫”,至死不渝
黃萬里的侄子黃孟復說:“在兒時的記憶里,三叔為人謙和。后來聽大人們說黃萬里性格倔犟,為人耿直……三叔從1957年獲罪,直到去世,從未停止過學術(shù)研究。去世前幾年還曾對我談及治理黃河的問題,他的身上有著中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特點:執(zhí)著?!?/p>
20世紀80年代,70多歲的黃萬里重返清華大學講臺,本科生課程都安排給年輕教師,他只能給碩士講課,并且由于他一直拒絕按照程序申請博導,最終也沒能招一個博士。過去他因耿直受到批判,現(xiàn)在又因耿直不能適應(yīng)“新時代”。
盡管不是博導,但因為是留美博士,又是教授,博士論文答辯時還是會有人請他。黃萬里在答辯中很較真兒,不好的地方總要當面指出,認為不夠格的堅決不給打高分,有時弄得博士生和導師面子不好看。有人好意勸他,如今這個形勢下,這樣做下次就不請他了。黃萬里說“不請我就不請我”。
黃萬里晚年做的一件大事是反對三峽工程,這使他重回公共視野,也使他回歸了悲劇的宿命。從1985年起,他六次給歷屆國家領(lǐng)導人寫信,痛陳三峽工程之弊,他認為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中,河床演變的客觀條件不許可辦這一工程,不僅會造成生態(tài)問題,也會影響國防和經(jīng)濟。他的反映,大都如泥牛入海。而他鍥而不舍地申述,說“三峽高壩若修建,終將被迫炸掉”,使他逐漸被一些人視為“另類”。
黃萬里的觀點不受決策層重視,其中一個原因是水利科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科學, 如果不掌握全面的實地勘測資料,在技術(shù)問題上難以使同行信服。這正是黃萬里一生最大的遺憾,自己專心以科研報國救民,遠離政治,卻因為政治被迫脫離科研一線20多年。據(jù)一位知情者透露,三峽總公司曾托人邀請黃萬里實地考察,但他已身患癌癥,未能出行,無法親自踏勘了解新情況。
1998年長江大洪水后,87歲高齡的黃萬里感到他作為一個教師責任重大,向水利系領(lǐng)導申請上課,以彌補過去教學的不足。后來他給研究生班和一些教師講了《水經(jīng)論叢》。為了表示對課堂的尊重,他身穿白色西裝、打黑色領(lǐng)結(jié)走上講壇,恍然間,人們仿佛看到那個剛剛從美國歸來、意氣風發(fā)的留學生。然而歲月無情,他已滿頭銀發(fā),疾病纏身,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講學。
2001年8月8日,重病中的黃萬里寫下遺囑:“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yīng)以堤防‘攔為主。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樁,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月27日,黃萬里與世長辭。 他一生“死諫”,至死不渝。
黃萬里的一生,是20世紀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他早年留學西方,學成歸來渴望以現(xiàn)代科學知識報效國家;青年逢戰(zhàn)亂,中年逢運動,為伸張正義與真理飽受摧殘,畢生才學難以施展;晚年才獲得“解放”,依然堅持發(fā)出獨立的聲音……長女黃且圓寫過一篇文章評說父親:“他和他那一代中國所有的知識精英一樣,背負著民族危難的沉重的十字架……他們活得太艱難了,可是也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有聲有色。”
原中組部副部長李銳說過,黃萬里的命運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而他的胞弟黃大能說,黃萬里未能秉承父訓“外圓內(nèi)方”,所以“一事無成”。拋開功利的角度,黃萬里讓人們看到知識分子的風骨與操守,啟迪后人無盡思索,他用精神鑄起的豐碑比堤壩更牢固,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祥子摘自《文史參考》2011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