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鮑爾吉·原野
十多年前,我在飯局上認識了一個人,對他印象深刻,至今也沒有忘記。
這個飯局是誰請客、這些人為什么到一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飯吃到半道,一人進屋,站定,如戲曲中的亮相??次覀冞@些人的時候,他眼里露出寬厚的輕蔑,好像看一幫小學(xué)生下館子。
眾人見此公皆起立,如見到了救星。趨前拉手的、幫助卸下背包的、掛衣服的各自忙乎,像有分工一樣。
他坐定,掃視一圈眾人,對他們微微點頭,看來彼此都熟悉。眼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問:“老弟,你干啥的?”
我答:“我是……啥也不是,不是干啥的?!?/p>
“沒事,”他對我笑笑說,“有事找我,肯定辦。”
這時,朋友對我介紹來客,說他認識一萬多人,啥事都能辦。
我笑了,這人才四十多歲,就在人間認識一萬多人,不可思議。
“不信是吧?”他說,“你說你啥單位的,我立刻和你們單位一、二把手通話?!闭f著,他掏出手機,等我報單位名號。
“信,信!”朋友急忙打圓場,“哪能不信呢?”
我接過話頭說:“信?!蔽倚南?,他為什么(怎么會)認識一萬人呢?他認識這一萬人干啥呢?
這個人(他叫老徐)撥通電話,說自己在某某飯店,讓送10瓶五糧液。不到10分鐘,有人把10瓶五糧液放在桌上。
這時有人請托,找他辦的事好像是給孩子安排工作。老徐問:“孩子想上哪兒?”這人說鐵路局。
老徐撥電話,不是一個,而是兩三個電話,找到一個領(lǐng)導(dǎo),說一會兒話,放下電話告訴這人,讓你兒子明天上XX鐵路局找XX局長,到XX處上班。
老徐夾口菜,問大伙:“誰還有啥事?”
我記得那天每個人都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兒子當(dāng)兵、兒子復(fù)員、小姨子辦醫(yī)保、小舅子辦工傷證明、小姑子割雙眼皮等等。老徐在桌前騰出一塊地方,攤開3個電話號碼本,打電話落實這些事。他說話干脆利落,能聽出跟對方關(guān)系都不錯。他連打了二十幾個電話,把這些事一一落實。對,我記得還有人找他安進口假牙,有人做衛(wèi)生間防水,老徐全安排妥當(dāng)。眾人起立、歡呼,稱贊老徐戰(zhàn)無不勝,神仙下凡。敬酒。
老徐不卑不亢,對所有的贊美都答同樣的話:“一樣,這些事你也能辦,就看你辦不辦?!?/p>
朋友向我解釋,老徐其實不必要認識一萬人,但別人找他辦的事,他不一定認識那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而是間接迂回,通過別的人找接洽人,所以認識了一萬人。而且,他為別人辦一件事,為他辦事的人一定找他辦一兩件事作為補償,于是他再找別人給這人辦事,認識一萬人一點兒也不算多。
“一萬人,”老徐接過話頭說,“是我打電話對方知道我是誰的,是我能記住他名字的,光打電話沒見過面的更多,有兩萬人?!?/p>
10年前,老徐3部手機輪流打,這部打燙了換另一部,每月話費七八千元。朋友說,老徐沒單位,以此謀生,奔馳什么的早都有了。
這就像開麻將社一樣,有一萬人分別上老徐的社里賭錢,他抽成。我之所以驚訝,不在于他能辦多少事,而在于他超常的記憶力和處理事務(wù)不穿幫不亂套的能力。他是名副其實的能人。
從心里講,我并不相信有什么能人。能人的產(chǎn)生需要三個條件:一是他手中有權(quán)力或借用他人權(quán)力(老徐屬后一種);二是政府部門該辦的事不辦,迫使老百姓從民間渠道尋找掌權(quán)的人;三是能人生長于大政府社會而不是小政府社會。老徐說得好,“一樣,這些事你也能辦”。只不過我們不打算變成這樣的人。這三條凸顯了老徐這樣的能人的能量。
在一個法治政府而非人治政府的管理下,老徐一定啥能耐都施展不出來。如果政府辦事效率高,老徐也顯不出神通。政府的人希望政府權(quán)力無限大,讓所有人求他;而社會發(fā)展要求政府簡政放權(quán),提高效率,這種博弈始終在進行。老徐顯然希望政府是一個大政府。我參觀過的斯圖加特市政府只有三十多個人,看著不景氣。那里也不會有認識一萬人的人。
前幾天見到朋友,突然想起老徐,問他怎么樣了。朋友答老徐死了。
我說:“辦事累死的?”
他說:“是喝酒喝死的?!?/p>
喝死也算累死的,老徐作為“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死在了自己的崗位上,使一萬人失去了一位勤勤懇懇的好朋友。
人,不管什么樣的人,也就是有兩三個管你的直接領(lǐng)導(dǎo)、六七個同事、七八個親屬,而所謂朋友,往多了說有一二十個,好朋友也就幾個。人這輩子算來算去,經(jīng)常打交道的人只有二三十個,知己也就三五人。一萬人?老徐認識了我們五百多輩子才能認識的人,超支了,老天爺不愿意,把他收走了。
一個人認識的人越少,他擁有的時間越多。我們活著原本不是為了辦事,而是活時間,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