藎弋 鏵
滿城風雨
藎弋 鏵
弋鏵,女,深圳市作協(xié)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飛天》《天涯》《清明》《世界日報》等刊物,約八十多萬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作家天地》等雜志選載。
蘇玉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對媽媽說,她想出去看一看。那天是蘇寶坐完滿月回娘家的日子。蘇寶變得很胖,還是很瓷實的那種胖,臉也蓄得粉白粉白,和她擱在懷里的寶寶一樣的色彩。蘇寶躺在床上,和媽媽一個勁地講生產(chǎn)時的過程,以及奶水的稀稠啊,月子里婆婆對她的呵護啊,公公很慷慨地塞給孩子的紅包等等?!斑危绻莻€男孩子,可能不會給這樣多,也許還不給了。就因為是個女娃娃,倒要更添點喜慶來?!志褪沁@樣說的。給誰都這樣說!”蘇寶說完就笑起來,摟過那個粉嘟嘟的肉團團,小小地親一口。媽媽在旁邊一迭聲地點著頭:“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老話說的,頭胎生女娃娃,倒是命好的?!碧K寶懶懶地伸了個腰,蓄了一股勁,有點咬牙切齒地道:“下回,我非得生個男孩子的!”蘇玉便在這時候走過來,她看一眼姐姐,把寶寶從姐姐懷里摟過來,對著媽媽說:“我想好了,我得出去看看!”
蘇玉兩年前高中畢業(yè)后就留在家里了。那時蘇寶還沒出嫁,在縣城的一所小學教著書,是美術(shù),一周五節(jié)課,不累,但夠打發(fā)時間的。蘇玉沒考上大學——這倒是想都不用想的,高中也只是磕磕碰碰讀上去的,說用功也還算用功,但到底差點天分和環(huán)境,一個縣城里每年也就考上十來個大學生,哪里輪得上她?爸說可以給她安排點事做,去文化館,或者去城管辦,做點文書工作,清閑且不臟不累的。爸在這縣城也是人頭地熟的,女兒的工作倒是不愁。但蘇玉想了想,還是罷了。看看蘇寶,不知為什么,蘇玉就覺得沒什么興致。有時幫媽媽打理一下家,有時就到爸爸的廠子幫著照看照看。家業(yè)算是很大的,爸雖把弟弟看得重,打小就讓弟弟跟著跑單、管廠、理賬,整份的家產(chǎn),滿縣城里誰都知道,那是給弟弟擱下的,但待兩個女兒,卻也是寶貝一般,有點隨著將就著她們的意思。
爸回來了。蘇玉給爸沏了功夫茶。溫壺,高沖,洗茶,斟杯,她雙手奉上。爸抿凈一盞,聽完蘇玉的話,拿眼看看媽,說:“也好。出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眿屵@才攔道:“女孩兒家,哪放得下心?”爸又拿起一盞,“不妨事,給俊坤打個電話,讓他給辦辦,小事一樁?!卑挚粗K玉,探詢地問一句,“深圳,可以吧?”蘇玉忙點點頭。爸就是這樣的,什么事到他那里,就像功夫茶里的那盞水,飲盡不就結(jié)了?
俊坤是堂哥,不像族里的其他人留在本縣,把家族產(chǎn)業(yè)發(fā)揚光大,而是去了大地方。七八年下來,雖不是什么高文憑,但借著自己的悟性、人脈和同鄉(xiāng)之誼,倒也在稅務(wù)局里當上了一個副科長。說話后不到一個禮拜,爸就讓媽給蘇玉收拾了包裹細軟,拿車送她去了地方。走的時候蘇寶在房里給寶寶喂奶,一迭聲地叮囑蘇玉許多事情,啰里啰嗦的,像媽媽一樣。蘇玉點著頭,哎哎哎地應(yīng)著,逗著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小外甥女,臉上是掩不住的向往。
很多年前,有一個北方來的人,爸爸的客人——那時爸爸還沒盤下廠子呢,那會兒這個全省都有名的陶瓷器具廠,還是國營的呢。蘇玉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個北方人講話的音調(diào),多怪啊,聲音本是渾的,很厚的音調(diào),倒像是飄渺著飛絮送過來的,一從喉腔里出來,就軟了,輕了,跌跌撞撞地不肯著地。爸說話的聲音也放得很慢,音調(diào)也變了,隨了客人,糯糯嘰嘰的,像一塊還沒干透的糍粑團,拖漿帶水的粘。一片飛絮,一團糍粑,兩下里就那樣裹著,膩膩歪歪。蘇玉遞上茶水的時候,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爸似乎是瞪了她一眼,也許還說了一句她的不是,當著客人的面,女孩兒家,多少有失體統(tǒng)。但蘇玉沒聽見,蘇玉只聽到那個客人很驚詫地叫一聲:“咦,你的眼睛里面有顆痣的!”這話的音不似他的纖纖縷和絡(luò)絡(luò)絲了,倒抑揚頓挫得有腔有調(diào),一如他的外貌,一如蘇寶蘇玉她們自小對北方人的見識。蘇玉就轉(zhuǎn)了頭,也學了他的腔反問一下:“是啊。您看,這有什么說頭的嗎?”客人愣一下,笑起來:“唔,有講究的。人的臉上身上的痣都是有名堂的,比如眉心處的,眼睛下方的……你這個,唔,我記得不錯的話,叫滿城風雨?!碧K玉聽得眉毛都挑起來:“滿城風雨?這是吉痣嗎?”客人這時候剛端起一盞茶,他可能很不習慣這么小口地喝功夫茶,十盞下肚,也解不了他一口的渴。他又愣一下,眉頭稍蹙緊,不知是不是茶水有些燙,他嘟噥了一句:“是吉痣,不然,怎么叫滿城風雨?”他把茶盞放下,抬起眼睛很隆重地盯著她,然后說,“也許,是有大造化的意思?!彼麚]了下手,這時爽朗起來,對著爸指點著她的將來,“滿城風雨,就是指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老蘇,這女兒不得了的,會成事的!唔,你見過誰眼睛里面有顆痣的?這真是,真是啊!”他搓起手來。
俊坤堂哥給她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很大的電子廠里做前臺。老板倒是親自過來領(lǐng)的她,把蘇玉小心地安置在前臺寬大的書桌前,對著一個漂亮伶俐的女孩子揮著手:“這是蘇小姐,你好好帶著她!”老板就走了。女孩子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女孩子長得很漂亮,而且身段挺挺的,燙了的卷發(fā)長長的一直搭在女孩子的腰際上,女孩子一動,那些卷發(fā)也驚心動魄地隨著怒海翻江,把個蘇玉看得心旌蕩漾。女孩子問:“你會什么呢?”她的音調(diào)是淡淡的,眉眼并不朝蘇玉望過來,似乎也一直是微笑著的。她拿了幾宗文件夾,好像并不在乎蘇玉的回答,直截了當?shù)卣f,“先做點收發(fā)的活兒吧。你把這些客戶的名單記一下,把公司的部門記一下,接電話就容易些了。”此時電話正好響了,女孩子接起電話,說了兩句,按了個什么鍵,就把電話放下,朝著蘇玉說,“就先這樣吧。不懂你可以問我,我就在那邊。”她隨手指了指里間的一張桌,頓一頓,終于想起介紹自己來,“我姓張,叫我Miss張好了。” Miss張便走掉了。
幾天后,蘇玉便熟悉了廠里的流程。她所在的這幢樓是整個公司的心臟,國內(nèi)銷售部、國外銷售部、研發(fā)部、人事部、財務(wù)部,還有老板的辦公室,全在這幢樓里。事務(wù)倒是繁雜,每天光電話就響個不停,還有收發(fā)信函和文件資料,更多的是接待客人,把他們安置在對座的沙發(fā)上,遞一杯茶水,送幾張報紙,然后打電話給被造訪的職員來接待他們,一天一晃就過去了。文件歸類,桌面收拾好,左手一個卡通貓的面巾紙盒,右手一個湖藍色的繪著花仙子的馬克杯,這是她私人的東西,帶著點女孩子的俏皮。下班的時候,樓里的職員都出來了,三三兩兩的,有的還會跟她打幾聲招呼,有的就沖她笑一笑,大多的人對她視而不見,穿過空氣一般地穿過了她。蘇玉不在乎,她朝那些職員們笑,一個也不放過。有幾個聽說還是清華畢業(yè)的。后面那個總把高跟鞋跺得直響、走路帶點舞步的高個子女人,聽說精通英法日三國語言哩,國外銷售部的主管,一兩個月就出趟國。蘇玉的喉嚨里直咽唾沫。她一直饞著這樣的人,饞著這樣的人生,她和他們,怎么說,也算是在一個天空下了。
廠里有宿舍,蘇玉沒有住。起先是和Miss張還有另一個女孩一塊兒住,過了兩個禮拜,蘇玉搬出來了。不是不習慣和人住,是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上班下班沒有區(qū)別,一所圈起來的院里,走幾步是辦公樓,走幾步是宿舍樓,她就是不喜歡。而且,聽說這里算是關(guān)外,離真正的市區(qū)稍遠點。而蘇玉,是想在熱鬧的都市待著的,不然,她為什么千里迢迢地要跑到這里呢?蘇玉記得那個才進深圳的日子,滿街的塵土,凌亂的樹,坑坑洼洼被雨水浸蝕卻還沒來得及修整的公路,土灰色的矮矮的舊房。送她的小車在路上堵住了,滿眼過去的是躑躅的人群,喧囂的聲音,從立在街邊樓道的窗口里挑出的曬著的床單,泥路邊一塊踩爛的榴蓮。蘇玉是滿心歡喜的,她愛這熱鬧,她愛這凌亂,就像一幅油畫,零亂的起筆承啟著后面絕美的篇章。然后,好了,車道開始疏通,一下子,豁然開朗地,她撞進了這座城里,到處是高樓,到處是大廈,到處是匆匆走著的人群,到處是遍地跑著的小車。天,是開闊的,地,是通達的。她想,她到底到了這塊地方。
她搬到了市里,一室一廳的單元房,是公寓。媽有些不放心,甚至過來看了,竟然還有灶間和沖涼房。媽一心一意地看著那副門鎖,千叮萬囑的:“任誰也別給開門??!”蘇玉嬌嗔地笑,攬了媽的肩膀。天知道她這是干什么,一月的房租比她的月薪還要花費得多!媽不說她,媽從手提袋里拿出一沓鈔票塞給蘇玉:“不夠再給我說?!眿層值綐窍碌某修D(zhuǎn)了一圈,給她買了一大堆的吃食,還拎上一個湯煲來。媽說:“休息的時候,自己煲點湯,這個別懶!”蘇玉就笑了。
上班在路上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坐很擠的公車,搖搖晃晃的,全是說普通話的人,偶爾打起嘴仗才能多少泄露彼此的出處來,然而也全是文質(zhì)彬彬的,女的背著挎包,男人夾著公文包,全是碩大的,再小的個子,也背著與身材不相符的大包。蘇玉在車里被推過來撞過去。車里是擁堵的人群,個個躊躇滿志,車外也是擁堵的人群,磨刀霍霍的。蘇玉的縣城,是沒有這樣的公車的,僅有的小巴,十分鐘來一趟,車上的人也是寥寥無幾的,有的拿著魚簍,有的挑著擔筐,穿城而過,只為從這個鄉(xiāng)到那個鄉(xiāng)。車老像是打著瞌睡,慢騰騰地開,一頓一頓地點著腦袋,連車禍都難得發(fā)生。沒有什么著急的事情要去辦,早一個小時晚一個小時也沒什么妨礙,車上的面孔就像不停背著的一頁枯燥的書,怎么翻都翻不過去了。蘇玉想起了蘇寶,蘇寶以為的幸福,在蘇玉看來,竟是有些可憐了。
工作很快就干順了手。幾個物流公司的,在蘇玉的努力下,價錢竟然下調(diào)了點;給老板反映了一下文具的簽領(lǐng)方式,老板也把購買文具的活兒給了她讓她全權(quán)負責;職員簽到的方式也改為蘇玉監(jiān)督(那時候還沒打卡機呢)。她的手上攤了一堆的活兒,從早上八點半忙到晚上六點,除了中午一小時的吃飯時間,她幾乎沒怎么空著。眼頭閑著的時候,老是顧著那個外銷部的主管,她總是忙碌的,嘴里咿咿呀呀地說著蘇玉聽不懂的話語??傇撚袔讉€熟悉的英語單詞跳到蘇玉的耳朵里吧?然而竟不曾!蘇玉在中學弄了六年的英語,在女主管的嘴里竟找不出那份知會來,她的繡口一吐,竟是半個世界,打了沉沉的簾,避開了蘇玉,完全陌生的那片神秘世界。女主管總在找老板,電話打過來,她從不稱呼蘇小姐,她只說:“請接一下老板?!碧K玉趕忙給她接過去。和老板談話的時間會有些長,那盞紅燈總閃爍著,有人想插話進來也只能晾在一旁。蘇玉知道,女主管是老板的錢脈,就像爸爸廠子里的劉先生和陳先生,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他們,他們的身后拉著的是長長的錢票子,一張粘著一張,光芒萬丈地鋪陳開來。有時候會有外商過來,女主管拖著舞步去迎接,她的腿有點踮踮的,似乎站不穩(wěn)的樣子,手也擺得厲害,連腦袋和胸脯也是動的,隨著她的發(fā)音一起舞蹈。Miss張說那叫優(yōu)雅,是一種瀟灑,大學里外語系的女學生全那樣,出了校門,經(jīng)了實踐,全成如火如荼的洋派。蘇玉又咽口唾沫。外商根本沒把老板放在眼里,只跟女主管講話。只有她同他們有共通的語言。老板屈著身子,小小的個子,不住地點頭。
還有那個清華畢業(yè)的,老公也是這個電子公司的,在研發(fā)部,她在推廣部。兩口子據(jù)說辭了內(nèi)地的工作過來的。蘇玉倒見過大學生,但沒見過這么厲害的大學出來的畢業(yè)生。清華,從小耳熟能詳?shù)拿?,那在她完全是地球和火星的區(qū)別,她想不到她今生還能碰到幾個真正清華出來的人,那是什么樣的人尖?清華的倒也長得平常,但比起女主管來,和氣得多,偶爾喜歡和蘇玉聊兩句話,甚至在一起打過小麻將。麻將是蘇玉的拿手戲,從小在奶奶媽媽的桌前就會的,逢了清華的,倒并不怯場,果真是贏了不少。桌上的另兩個出手也不凡,清華的一個人輸。蘇玉倒有點憐惜她來,想一個書呆子女孩,哪慣得了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娛樂?然而清華的倒不躁,慢慢摸了牌,慢慢打下來。這時候清華的感覺出來了,次次得手,小和,大和,天和,地和,扳了本,再接再厲地掃蕩了她們?nèi)齻€。天那會兒已經(jīng)麻麻亮,蘇玉才知道麻將并不是比的手氣,清華的桌前堆著零亂的鈔票,她摸了一張牌,笑起來:“我不想再和的,可是又來了?!鼻迦A的很大氣地甩出那張牌,她們?nèi)齻€面面相覷。清華的淡淡地說:“這盤算了,不必給錢了。以后有機會你們再報仇吧!”那場麻將就散了。后來蘇玉見過她打撲克,似乎也是不會的,結(jié)果旁邊觀幾場下來,就摸熟了路子,一學就會,一會則通,一通便精,打得旁人人仰馬翻。蘇玉這才知道,清華的,便是麻將和撲克,也是人尖子。
蘇玉想,或許自己有別的出路?
晚間的時候照鏡子,看眼睛里頭的那粒黑痣,它有些大了。不是說人身上唯一不長的只有眼珠嗎?難道那粒痣竟然背著眼珠獨自芬芳?有一種不甘就悵悵惘惘地從那粒痣里溜出來了。
中秋的時候回了一趟家,媽媽做了好多的菜,湯是必不可少的,從一早上煲起,把肉飛了水,擰小火,慢慢地煲,到飯點,那股香氣不可遏制地彌漫開了。蘇寶中午的時候過來了,瘦了很多,身材復原得很快。她帶走了媽媽給的許多東西,茶葉呀,香腸呀,鮑干呀,還拿走一條煙,像掃蕩一樣回了趟娘家。蘇玉嗔她:“真巴結(jié)!”蘇寶笑:“要不怎會巴巴地回娘家?”踩著小摩托一溜煙地跑了,剩一團白霧給了蘇玉。
吃完了晚飯,賞了月,媽給她拾掇東西:“給你的同事帶點時鮮的貨吧?”蘇玉走過來,摁了媽忙碌的手,悠悠地說:“我不想過去了?!眿尩箾]覺著奇怪,只說:“好,那就不去了?!卑终迨鍌兞闹欤犃怂脑挘仓徽f:“那就給你們老板打個電話。辭個工,招呼總要打一個的?!卑钟终f起他那廠子運營的事來了,叔叔們想弄成股份制的,有一個已經(jīng)起了頭,爸隨口按下了。
蘇玉查到老板家的電話,小心地打過去,是個女人接的,好像是老板娘,老板在沖涼。蘇玉的電話倒不方便掛了,寒暄了幾句,問了節(jié)日好,小聲地說了自己不打算再干的事情。老板娘倒沒問為什么,只說老板出來了會轉(zhuǎn)告他,還要了蘇玉家的電話,鄭重其事的,說會讓老板再給她打過來。電話就掛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亮,像盞探燈一樣地高懸在頭頂上,里面還能清晰地看見一些陰影,似乎小時候奶奶講故事說到的吳剛,仍舊在那里不停地伐著桂花樹。月亮的下側(cè)一直有團云,黑黑的,濃濃的,像蘇玉眼球邊的那粒痣,久久不散。
老板的電話到底沒有打過來。蘇玉嘆著氣,一夜都迷迷瞪瞪的,輾轉(zhuǎn)難眠。前臺的工作似乎誰都可以勝任的,多一個蘇玉少一個蘇玉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望著月亮邊的那團云,它亦是那么固執(zhí)的,始終不曾離去。
第二天早起陪媽媽上了菜場,選了老鴨,南北杏,熟地黃,川貝母。媽說秋風起,肺容易燥,得潤一潤才好。生活在廣東,大多的人有了媽媽那樣的年紀,都成了食療家,中藥家,滋補家。蘇玉從小耳濡目染慣了,也懂得那些講究。煲湯其實是頂容易的,把生鮮的東西飛過水,去掉血腥氣,和一堆藥材小火慢燉慢煲,就成了膾炙人口的老火煲湯。它講的就是一個性字,耐性的性,什么東西只要一熬,四五個小時地煎熬,汁液里全是濃濃的香了。蘇玉幫媽媽剁鴨塊,洗藥材,擦干煲,置在好像茍延殘喘的火苗上。電話響起來,蘇玉飛身跑向廳里,是堂哥俊坤打來的,他說知道蘇玉不做了,沒事的,那老板是他的朋友??±ふf,在家也好,又不是出去賺什么錢的,只當散散心見見世面得了。蘇玉問一句:“也沒提前說一下,人家會不會覺得有點突然?工作上的事情,說不多,也繁瑣得很呢!”俊坤笑起來:“你還操著那個心?那也原是個擺設(shè),多精的老板啊,別的人多做點就能承下來,他還真專門雇個人去干這些的?他也是看著我的面子,你就別管那么多了。”蘇玉放了電話,耳朵里是堂哥志得意滿的笑聲。蘇玉想,好好煲頓湯吧,爸爸和弟弟,每餐回來,都指著這碗湯的。
月亮圓了上百次,很多年就過去了。
女兒剛放了學,兒子也快從學校里回來了。蘇玉比媽媽和姐姐的運氣好一些,只生了一個女兒,二胎就有了兒子。計生委管得很嚴,懷上了,趕忙地離了家,在老公祖父鄉(xiāng)下家里生產(chǎn)的,前腳抱回來的時候,計生委的后腳就上了門。一男一女兩個人,手里還掂著包喜被,臉上笑嘻嘻的。先是放了喜被,看看包裹里的娃娃,閑閑地逗兩句,然后就從公文包里拿了單據(jù)出來。已經(jīng)是很大的數(shù)目了,婆婆湊過來瞟一眼,有點氣:“前幾個月香敏家罰的,可沒這么大的數(shù)!”女人說:“是啊,前幾個月你們要是生了,也是香敏家罰的數(shù)?!迸耸冀K笑嘻嘻的,把票據(jù)撕下來給蘇玉,“一次付清最好了,湊不了這個數(shù),分兩次付完。嗯,到下個月月中吧,那是最后期限。”蘇玉也隨著笑起來,竟然還有心開了個時髦的玩笑:“這個也能按揭的?”男人女人客氣地道了喜,就走了。三萬元買了兒子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權(quán),蘇玉沒什么感覺,老公倒覺得值。他們家是付得起的,老公竟然說,再生一個兒子,以后的家業(yè)大了,有兩兄弟罩著,總好得多。
縣城里依舊是老樣子,每家鋪口有兩三個男人在喝功夫茶。很小的店面,賣些小零嘴散煙散酒什么的,開始是祖父在撐著,后來是父親,現(xiàn)在多是兒子在打理了。店面慢慢地盤大,往旁邊擴開去,里面進了整袋的泰國香米,整箱的伊犁牛奶,門廊處立了個裝滿各種時新飲料的冰柜,還有的在門口擺了小孩子騎坐的電動玩具,里面?zhèn)鱽硪皇资资煜さ膬焊瑁骸拔以趬|頭種了一個瓜……”——二三十年過去了,再怎么樣,也仍舊只是個小副食店。但是,畢竟是大了的產(chǎn)業(yè)。放學回來的兒子的兒子,擱了書包,也來幫閑。作業(yè)布置得不多,一個小時就能搞掂,余下的時間幫父親守店,算賬比大人要快,小學三四年級學完了的知識,可以在店里用上一生。從來不逃課的,但也不怎么努力,父母很少呵責孩子。生意是打小就得學會的,這是男人謀生的手段,只要勤快,眼里有活兒,總能慢慢熬出來。女人家就看著清閑些,做完了家事,掃完了庭除,邀上三個牌友,一下午的時光就耗過去了。沒什么太大的輸贏,牌法也是簡單的推倒和,今天你贏,明天我輸,最后有心的人算了總賬,倒都是桌子贏去了。沒湊成角的,走到一起兩三個講講閑話,這個倚了自行車,那個坐了石階,嚶嚶的話語傳到樓上睡午覺的女人耳里,竟不成聒噪,倒成了催眠的蟬鳴。陽光從東頭打過來,一寸一寸地移到她們身上,然后暗下去,從她們身體里穿過了。這時候家家的灶房里飄出汩汩的香味,鼻子好的,大抵能分清各是什么湯,牡蠣雞湯,紅豆羊腩湯,淮山老鴨湯,檸檬乳鴿湯。用四五個小時煲的湯水,這時候一起稠了,濃了,滾了,香了,一起熱鬧在晚晌的時光里,等著女人盛出來,一盅一盅地端給家人喝。
蘇玉對老公說:“嗯,我想出去看看?!?/p>
話早提過了,老公總推諉著。孩子啊,家啊,他的忙不完的生意啊,他的已經(jīng)漸漸入軌的公司啊,一個腳頭跟著一個腳頭逼近的年節(jié)日啊。蘇玉也不任性,到底不是在娘家做女兒了,一個人輕飄飄地就能闖蕩江湖。但是,她總還是想出去看看。她不打麻將,不好說閑話,也不睡午覺。她也煲湯,兩個禮拜都能不重樣,秋冬進補的,春夏清涼的,然而把湯煲置在星星點點的小火上,等著它翻滾沸騰的四五個小時的時光,她竟是空白的。有時候拿了一面圓鏡,她對著鏡里的自己看,看不見自己變化的容顏,看不見悄悄藏在發(fā)絲里的幾縷白發(fā),她看到的是自己那粒鑲在眼白上的黑痣。三十多年過去了,不是說滿城風雨嗎?然而竟是波瀾不驚的。她終有些不甘。
老公低了腦袋,在啃一截雞骨。骨早酥爛,抿一下就滑進喉腔,蘇玉看著它在老公的喉嚨里一伸一縮地旅行。婆婆這時發(fā)了話:“出去干什么?又不是閑得發(fā)慌!”老公抬了頭,嘴唇上還沾點油漬:“那就去去吧。反正這段時間也閑,只當散個心出去旅游吧。家里還有媽呢!”這倒有點想不到,老公竟然如此爽快地應(yīng)了,蘇玉竟有點氣怯起來,好像自己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那個晚上她很勤勞地做了許多家事,把給兒子織的一件羊毛背心連夜峻工,給老公倒了泡腳水,還給婆婆按了會兒肩膀。
公司的司機開車送的她。路好像比十多年前修得好多了,窗外是熟悉的山水,一片一片綿延的山峰,墨綠的山岬中有細練一般的瀑布奔騰而下,遠處是茫茫的霧靄,開近了,有海腥氣撲面而來,漁人在撒網(wǎng),小船在近海邊晃蕩,旅游景區(qū)的牌子碩大地豎立著,一面一面沖過來。司機問她:“蘇姐,我們家鄉(xiāng)其實很美的吧?”蘇玉點頭,微笑。司機說:“資源也好,物價也便宜,人過得多舒服啊。我們在外面跑,把客人帶到這里來,有內(nèi)地的,有香港的,都說老了最好能在這兒養(yǎng)老呢!”她仍舊只是笑。
俊坤堂哥已經(jīng)做到副局,安排她比十多年前還要易如反掌。第二天,她還在租的公寓里收拾家什呢,就接到對方公司打來的電話。
這回是在市區(qū),離她住的公寓很近,想是俊坤為她周全考慮的。一座很高的大廈里的貿(mào)易公司,做財務(wù)軟件的。一層樓,有八九十個職員,仍舊有外銷,有內(nèi)銷,現(xiàn)在叫國際業(yè)務(wù)部,國內(nèi)開發(fā)部,聽著好大氣。領(lǐng)她進去的也是個長卷發(fā)的女孩子,相當漂亮,身子一動,腰際上的卷發(fā)如十多年前的Miss張一般的怒海翻江。蘇玉嘆道:“你的頭發(fā)真的好漂亮!”女孩子笑一下:“接的?!碧K玉沒聽懂,“什么?”女孩子輕描淡寫地說:“是用假發(fā)接起來的。我的頭發(fā)只有這么短,把假卷發(fā)接在我的頭發(fā)上,就成了。”蘇玉盯了那頭發(fā)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女孩子說:“你會做什么呢?不然先熟悉一下公司的客戶吧,這是最簡單的。”蘇玉點頭,這個我會,我會很快就熟悉的。女孩子看她一眼,抱過一撂文件夾,放到桌上,“有什么事你找我吧,我姓張?!碧K玉咽了口唾沫。很多事情早就不一樣了,比如現(xiàn)在桌頭放的是一臺電腦,右側(cè)放的是一架復印傳真打字三合一的電話機,門開處還有臺打卡機,對著她的玻璃門好像那么易碎,卻只有通過她左側(cè)的那個小按鈕才能讓門外的人進來。
她開始熟悉公司的事務(wù),客戶和職員的名單,背下那些一長串的手機號碼,那些相似的公司名稱。光叫福泰的就有三家公司,一家做交換機,一家做模具,還有一家是做食品。公司的經(jīng)理也多得出奇,劉經(jīng)理是國內(nèi)部,陳經(jīng)理也是國內(nèi)部的。老總也有好幾個,總監(jiān),總務(wù),總經(jīng)理。老板?老板當然也是總。蘇玉有點昏昏然。爸爸的公司早在五年前實行了股份制,不弄成股份怕辦不下去。只有“司天下”才能讓人給你賣力,“家天下”是原始積累時期,還有得熬呢!這又是個什么公司呢?
進進出出的全是穿戴整齊的白領(lǐng),男男女女仍舊拿著碩大的包,不是一個,都是倆,拎在手上的,是電腦。樓里有好多巡視著的保安,墻角有看著你的電眼,拐過角,在茶水間,有自助咖啡機。蘇玉問張小姐,公司有多少大學生???張小姐淡淡地說,全是。蘇玉有點拔不起身量來。那么,誰是清華畢業(yè)的?。繌埿〗愫芄殴值乜此?,哪有清華的?我到深圳來了五年,換了四家公司,最厲害學歷的也就見過一個華工的。張小姐又笑起來,清華的算什么?現(xiàn)在隨便撈一個,能唬死你,碩士博士博士后。中專畢業(yè)的,你要想讀,有條件讀,還能弄個MBA來。清華的?真正清華的哪里會來這些地方?蘇玉有點奇怪,問為什么?為什么不來這些地方???深圳很差嗎?張小姐笑起來,現(xiàn)在哪還有地區(qū)差別啊,原來當然不一樣,原來深圳開的薪水比內(nèi)地翻了多少倍?,F(xiàn)在?北京上海廣州,哪里也比深圳有吸引力吧?蘇玉有些難受了,她自己一心向往的,卻原來是人家根本不屑一顧的東西。而那些出出進進的白領(lǐng)們,如她一樣,原也不過高中畢了業(yè),拿錢修成了大專本科的文憑。樓里會講英語的多得數(shù)不清,張小姐也能說幾句。張小姐說,沒有什么比外語更簡單的了,只要你肯花下心思背單詞,肯腆下臉來強逼著自己和老外說話,外語,就像學你們廣東話那樣簡單。
蘇玉有點瞧不上了。
蘇玉才三十掛點,還有那么長久的人生,也許這世上什么都還來得及。
一個星期后,她就把客戶名單還有產(chǎn)品清單弄熟了。弄熟以后,開始發(fā)現(xiàn)點問題,比如樣單直接給銷售員簽收的不合理了,比如客戶的培訓時間安排了。也發(fā)現(xiàn)張小姐還有那個做財務(wù)文員的劉小姐工作上的一些問題,產(chǎn)品的盤存,辦公用品的簽領(lǐng)。蘇玉細細地算了一筆賬,如果按她的做下來,倒能給老板節(jié)約一些經(jīng)費的。老板認真地聽了她的建議,一直點著頭,末了,竟把她反映的張小姐劉小姐的那一攤工作,全權(quán)交給了她。蘇玉以為她們會生氣的,她雖沒在單位上經(jīng)歷過什么人事,可社會早就撲面而來了,她也是懂人情的。可是,兩位小姐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似乎有些解脫地把那些工作扔給了她。蘇玉就承受下來了。
日子過得似乎有意思起來。周五的晚上蘇玉坐長途車回了趟家,和家里人親近一番,煲湯自是少不了的,活兒也比以前更多了些,不是婆婆整她,她自己卻抱著愧的,比原來閑在家里做事的時候更賣力了。有時候也會和老公談?wù)劰镜陌l(fā)展——她畢竟還是見了世面的人,知道外面是怎么做事業(yè)的,況且老公也在壯大自己的事業(yè),模子可以照著老丈人的路子刻,但聽聽外面,總沒有壞處。
蘇玉忙起來了,好多的東西要學,做表格、畫圖、做產(chǎn)品的清算。來收貨的物流公司的人,她總是要把人家報的價還下來些,那些收貨的小伙子都說她:“這算什么,能省多少?又不是你家的!”蘇玉白他們一眼:“這就是工作?!?/p>
電腦玩得不是很熟,但蘇玉很用心,甚至還找張小姐要了幾個培訓班的電話,準備偷空學起來。英語培訓班也是遍地都有,聽過兩堂課,有些云里霧里,但蘇玉想堅持。那個上課的老師說:“學英語就是不要臉!你大口說,不怕錯,不怕人家笑話,你就能出口成章!”后來公司里那些時髦的話就懂了,invoice,inventory什么的也能明白了。
活兒越干越稔熟,中午還沒到,蘇玉就把一天的事情忙完了。余下的時光,她就守在前臺里坐著發(fā)呆。原先在家的這段時間也是空白的,空白得讓人發(fā)堵發(fā)慌。而開放的辦公大廳里,每張桌前的電腦都是啪啪的鍵盤敲打聲,每張桌前的電話都此起彼伏地響著。只有她蘇玉像形同擺設(shè)的一個瓷人,沒有任何事可干了。蘇玉緊皺著眉頭,想,這不是她要的。
蘇玉又跑到老板那里去。蘇玉對老板很認真很誠懇地說:“您給我多派一點活。我不怕累的,我得對得起我的薪水!”老板抬起頭來看著她,很難捉摸的一種表情。蘇玉咬咬嘴,加重了語氣,“否則,我還不如辭職!”
開了會,幾個總和幾個經(jīng)理都要求留她。相處的時間長了,蘇玉也是個認真而隨和的人,而且這個位置還真不能閑著了。老板也笑,哪見過這樣的人?因為工作的清閑而要求辭職,多派點活兒給她不就得了?
但張小姐說:“我無所謂,要我教她也行。不過,她連excel的表格都不會做,連PS軟件都不會用。你們要不怕她把程序和產(chǎn)品弄混了,你們就放膽讓她實踐吧?!?/p>
幾個總和經(jīng)理都無語了。老板說,畢竟是蘇局塞給我的人,話總要講得好聽些。
蘇玉風風火火地跑到會議室去送一份緊急快遞簽收文件,正好在門邊,什么都聽見了。她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腳悄悄地扳轉(zhuǎn)了方向,怯聲怯氣悄沒聲息地挪回去了。沒膽子再跑去堅持辭工,小心地清理了文件,該注意的地方用筆詳細地寫明了,她打了車去公寓取行李。
是早晨的時光,公路上暢通無阻,車上都是和她一樣回家的人,不多,都歪著腦袋在靠墊上沉睡,臉上是在異鄉(xiāng)的那種疲憊和蒼涼。蘇玉看了看表,回到家大概已經(jīng)晌午了,隨便吃點午飯,她還來得及去菜場買些菜,下午煲一鍋湯。
家是一點一點地迫近了,青的山,綠的水,新鮮的海腥氣,荷鋤的農(nóng)人,撒網(wǎng)的漁民,兩只狗在吠叫,一頭牛在犁地,怎么看都是最美的山水畫。中國無數(shù)個村落都有如此共性的風景。塵土是野的,樹木是野的,清靜里有一種張狂。而蘇玉是幸運的,她在那農(nóng)人艷羨的縣城里有一幢屬于自己的三層小房,如果她愿意,事業(yè)已經(jīng)上軌的老公可以讓她每天吃一盞燕窩;如果她愿意,老爸說可以送她一輛小車,從這個鄉(xiāng)開到那個鄉(xiāng);如果她愿意,年節(jié)假日的時光,她可以約上妯娌和蘇寶,去廣州香港深圳住上幾天,捎回來一季的時髦衣裳……那個司機很愛這個家鄉(xiāng),她的老公,她的老爸老媽,還有蘇寶她們,如此喜歡這樣的地方,他們從不愿走出去,秀麗的山,豐足的水,沛盛的資源??h城已經(jīng)逼近,鄰街喝著功夫茶的三兩個男人,兩輛自行車靠在一起談天說地的女人,車頭還掛著豐盛的菜,穿著校服卻守著攤賣黃豆的學生。
她想,不管流落到哪個地方,也沒有這個縣城讓她如此的絕望。
她流著淚,把小圓鏡拿出來,那?!皾M城風雨”還那樣倔強地巴在她的眼珠邊上,她的淚水刷不掉它……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