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刷白窗欞，方桌上那碗油茶變冷，香氣淡了下去，江先生還沒有開門出來。平常這個時候，江先生早就洗漱完畢，拎著講義夾去學(xué)校上課了。蓮很是奇怪，又擔(dān)心江先生誤了鐘點(diǎn)，就去拍江先生的門。蓮一連拍喊了幾下，屋里依舊沒有半點(diǎn)響動。屋子是舊式的木屋，門和門框之間有道一指寬的縫隙，蓮扒在門縫上往里瞅，屋里的一切就一覽無遺。里面的陳設(shè)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書桌上整齊碼放著書本和筆墨紙張。椅子貼緊書桌放著，江先生看書寫字時坐在上面，睡覺時脫下的衣褲也搭在上面，此時椅子上空空如也。蓮把眼光移到對面的木床上，被子和床單也像江先生的人一樣，理得抻抻展展，沒有人睡過的痕跡。昨晚江先生明明回來了，還向自己要了熱水，怎么會一大早就不見了呢？蓮覺得很是奇怪。想起夜半夢里好像聽見有人輕輕撥拉門栓，莫非江先生和費(fèi)先生一樣，被人悄悄捉了，關(guān)進(jìn)了牢獄？想到這里，蓮覺得頭皮發(fā)炸，驚出了一身冷汗，和姆打聲招呼后，就直奔學(xué)校而去。

永興鎮(zhèn)就一條東西向的小街，蓮走了一小會兒，就到了學(xué)校?？撮T的校工認(rèn)識蓮，告訴她江先生半夜就來開會了。

江先生半夜來開什么會？蓮問。

討論浙大搬回浙江老家去的事情啊！校工說。

校工的話讓蓮嗔怪自己怎么就忘了昨天傳來的好消息：抗戰(zhàn)勝利了，浙大要回遷了。江先生是學(xué)校的后勤主任，這樣的大事怎么少得了他呢？

知道江先生是來學(xué)校開會以后，蓮的一顆心就安定了下來，轉(zhuǎn)身慢慢向回走。

連老天爺都知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澄凈高遠(yuǎn)；風(fēng)，溫柔纏綿；鎮(zhèn)外稻田的清香直襲而來。蓮一路上碰見了不少浙大人。他們是去學(xué)校上課，和往常一樣，掖下夾著書，看見永興鎮(zhèn)的人，用微笑或者頷首示意。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橹浪麄兗磳㈦x去的消息，蓮發(fā)現(xiàn)他們比往日到底還是不同了，腳步輕快，嘴里還不斷討論著什么，展現(xiàn)給永興鎮(zhèn)人的微笑是漫不經(jīng)心的，就像一個花心的男人，口里對眼前的人說著情話，心里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蓮想他們肯定是在討論回遷的事情，再聯(lián)想起江先生半夜的突兀離去，心里不由升上了一層薄薄的氣惱，平時說親如一家人，一旦能夠回家時，他們的心啊念頭啊就提前飛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她不再看他們，憋著一口氣，徑直回了家。

蓮的家是一個四合院，院門一關(guān)，天就窄得只剩下一小塊手帕似的天空。蓮住北屋，東屋是姆住的，西屋從兩年前丁教授帶著家眷離開后就一直空著，江先生住的是南屋。

她推門進(jìn)屋時，瞄了一眼江先生門上的鎖，突然覺得那鎖“卡嗒”一下，開啟了五年前的那些日子。

五年前，小日本鬼子跑到中國來興風(fēng)作浪，浙大為了保存實(shí)力，舉校內(nèi)遷，輾轉(zhuǎn)千里來到貴州遵義辦學(xué)。偏安于黔北的湄潭，交通方便，物美價(jià)廉，一毛錢就可以買一斤雞蛋，一擔(dān)大米也才二元錢，是戰(zhàn)亂中辦學(xué)的好地方。離縣城很近的永興鎮(zhèn)不但山清水秀，還種了不少連皇家貴族也喜歡吃的大米，浙大在湄潭的分校之一也設(shè)在這里。蓮記得五年前湄潭人敲鑼打鼓歡迎浙大人到來，記得湄潭人興沖沖地騰讓房子安置浙大師生和他們的家眷，也清清楚楚地記得江先生第一天搬來她家的情景。那年，蓮剛剛十八歲，穿著那時鎮(zhèn)上流行的藍(lán)青色衣服，水靈得像一片剛從春天的枝頭上摘下來的湄潭翠芽。那天，她正端著一盆衣服，推開院門，準(zhǔn)備穿街過巷去塘邊洗滌，江先生在鎮(zhèn)長的引領(lǐng)下走來了。鎮(zhèn)長喊了一聲蓮，她一撩眼皮，看見他旁邊的江先生（鎮(zhèn)長介紹后，她才知道他姓江，說他是大學(xué)教授，讓她叫他江先生好了），就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咯噔”了一下，好像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似的。多年以后，蓮看電影時聽到一見鐘情四個字，想那就是了。蓮生性羞澀，這種感覺讓她更加害羞，她調(diào)頭朝屋里喊了聲姆，說有客人來后，就逃也似地去了塘邊。她回來后江先生已經(jīng)在院里住了下來。

五年的時光，浙大人已經(jīng)和湄潭人不分彼此。湄潭的桐油燈把他們的鼻子熏成了兩根煙囪；湄潭的辣椒面是他們“逢六進(jìn)一”（每吃六口飯用筷子蘸一下紅豆腐之類的菜，叫逢六進(jìn)一。）的最佳佐料；叫遵湄，憶湄，湄君的浙大孩子咿呀學(xué)說湄潭話的聲音傳遍了小城；湄江河里浙大女生的倩影也如同浙大學(xué)生在茶館里學(xué)習(xí)的身影，已經(jīng)讓湄潭人習(xí)以為常。如今，他們要離去了，大家自然很是舍不得。想到這里，蓮心上那層薄薄的氣惱漸漸被離別的憂傷代替了。

蓮獨(dú)自感傷了一會兒后又想：浙大要回遷，江先生是那邊的人，又是浙大的教授，自然也要回去的。臨別時自己送點(diǎn)什么給他作為念想呢？送鞋墊吧，太輕了。送鞋吧，江先生不會多想，他那邊的女人肯定會多想的。一針一線就是女人的心啊。是女人都明白：女人的針線在哪里，心就在哪個人身上。一別經(jīng)年，本就懸著一顆心在等待，再有這些針針線線佐證，怎么能夠不阻止人瞎想呢？換了自己，也會這么想的??！

想到這里，和江先生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全部浮了上來。

江先生住下來后，蓮發(fā)現(xiàn)江先生不僅長得好看，書教得好，學(xué)問做得好，人也很灑脫，還會吟詩作畫，唱唱京劇。周末的下午，江先生一有余暇就應(yīng)永興鎮(zhèn)人的邀請，來上一段京劇。江先生那時最愛唱的是《四郎探母》，唱著唱著，自己就熱淚盈眶起來。蓮不懂京劇，也常常聽得一臉露水，其他的人也聽得悵然。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 40×27cm 1999

蓮對江先生的感覺從羞澀慢慢變得親近，以至于后來有人給她說婆家時，她把江先生當(dāng)作了樣板。但是這樣的小鎮(zhèn)，長得像樣點(diǎn)的人都展翅高飛遠(yuǎn)走了，要找江先生這樣的人更是難上加難。蓮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正，她一連拒絕了好幾個人后，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了。姆為此還請人試探過江先生。姆試探的結(jié)果把蓮從幸福的巔峰打到了地獄的底層，江先生說他已經(jīng)有家室了。姆這樣說的時候嘆了一口氣，讓蓮認(rèn)命，說命里沒有的就別強(qiáng)求，找一個老實(shí)肯吃苦的后生嫁了算了。蓮卻覺得姆是在說假話，覺得她是擔(dān)心江先生是遠(yuǎn)方的人，怕他有朝一日帶走她，留下姆一個人孤苦伶仃。蓮的父親早逝，家里只有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她篤定江先生是喜歡她的。江先生說話很和氣，但他和蓮說話時，那和氣里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好像蓮是一滴露水，聲音大了就會化了。還有江先生看她的眼神，蓮也覺得是和看別人不一樣的?？磩e人的時候他眼里帶笑，看蓮的時候呢，不僅帶笑，還有一種閃光的東西，像一枚小小的火炭，雖然他極力壓抑了，但是蓮還是感覺得到那炭的燙人。有時候，蓮還能在江先生的眼底讀到一種疼痛，是那種無法言說，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疼痛。而且，江先生看著那么年輕，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說話也不像鎮(zhèn)上那些有了家室的男人那么粗野。男女之事在他們口里就像吃飯拉屎一樣稀松平常，聚在一起不但開粗野的玩笑，有時候還動手動腳，做些很不雅觀的事。這令蓮很不舒服。但是，江先生呢，不但從來不會開這種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他的臉上還會涌起一層薄薄的潮紅。這些，讓蓮無論怎么都不能相信他是有家室的人，他或許以此當(dāng)作一種借口，一種對鄉(xiāng)下女子的不屑。后來，蓮賭氣嫁給了劉頂梁。劉頂梁家離永興鎮(zhèn)八十里遠(yuǎn)，蓮嫁過去后一直沒回來，她想借此忘掉江先生。沒想到，不及一年，劉頂梁患暴病死了，沒有給她留下一男半女。人們都以為她會痛不欲生，她卻風(fēng)平浪靜，表現(xiàn)出一種與丈夫之死不相稱的釋然。這就引起了村子里人的閑話，再加上婆家有小叔子，婆婆怕她分家產(chǎn)，以此為由把她趕了出來。她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回到了永興鎮(zhèn)的這個小院。她回來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照舊：鎮(zhèn)后的那口洗布塘照舊靜靜地流淌著，浙大師生和湄潭人照舊親如一家人，江先生也照舊在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她對江先生的感情也照舊，好像她離開三年，不過是合上眼皮打了一個盹。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 40×27cm 1999（2）

蓮把自己的心給了江先生，江先生并不是不知道，也確實(shí)如蓮所感覺到的，她的溫柔和美麗如清風(fēng)，在江先生心里掀起了陣陣漣漪。只是，他深知自己來到這個小鎮(zhèn)的使命。而且，老家還有妻子帶著小兒望眼欲穿呢。蓮回來以后，他回小院的時間少了，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學(xué)校。這讓蓮很是失望和傷心，覺得讀書人樣樣都好，就是太膽小，心里想的藏著不讓人知道，做事也瞻前顧后，怕這怕那的。

失望歸失望，蓮的心里還是抹不掉江先生。每天，她都會豎耳諦聽江先生屋子里的動靜。早晨，江先生屋子里剛有響動，她就已經(jīng)梳洗完畢，裝作無心多做了一碗早餐給江先生留著。中午，她總是要瞅瞅江先生屋里有沒有事情她搭得上手。晚上，蓮和江先生就很少碰面了。她坐在房里，聽著那屋子里的響動，看著那屋子里的燈亮了，又熄了，感受到呼吸聲如長長的嘆息在屋子里彌漫開來后，才輕嘆一口氣，合上眼皮。

這口氣把蓮嘆回了現(xiàn)實(shí)，她想把自己繡的那些東西送給江先生，到時自己的一片好心不但變成了驢肝肺，指不定還會破壞人家夫妻重逢的喜悅。蓮否定了之前的所有想法。但她橫想豎想，自己拿得出手的也就一手繡活了。送別的江先生不說，自己也嫌糙得慌?？墒?，到底繡什么恰當(dāng)呢？這時，她看到鄰居周婆婆背著孫兒，口里哦哦著從門外的小巷經(jīng)過。周婆婆邊走邊反手拍著背上的孫兒。背帶上繡滿了桃紅的花骨朵兒，經(jīng)她手一拍，那些花骨朵兒就從背帶上跌落下來，四散紛飛了一地。蓮看著看著，眼前突然一亮，有了，就做條背帶送江先生，既不枉了自己一手好繡活，又不會讓他的夫人多心。這是喻意他們多子多福，白頭偕老呢。想到這里，蓮不由用手握住嘴，偷偷笑了起來，像使了小小的壞，卻又無傷大雅的小女孩，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時那種隱秘的快樂。

確定了繡背帶以后，蓮就開始著手準(zhǔn)備材料了。不管準(zhǔn)備哪樣材料，蓮都專挑上好的，要最大的尺碼。普通的罩子扯三尺長、一尺寬就夠了，她偏要扯四尺長、二尺寬。就是兩根最不起眼的索子，人家扯三尺就綽綽有余了，她好像和誰賭氣似的，非要扯四尺。布鋪老板問她是給誰準(zhǔn)備的，見她不答，就打趣她是不是趕著再嫁生娃娃？說你那么小的一個人兒，做那么長那么大的背帶，也不怕拖在地面上踩著了摔得鼻青臉腫？蓮斥他嘴上沒個把門的，警告他謹(jǐn)防吃飯時閃著了舌頭。按永興鎮(zhèn)的習(xí)俗，背帶是生了娃娃，婆家去娘家報(bào)喜后，才由娘家放在慶生的祝米里，敲鑼打鼓送去的。布鋪老板還是故意逗她，說，蓮一手好繡活，誰做的她也看不起，還不如自己趁早趕制出來防患未然。布鋪老板越說越不像話，蓮剜了他一眼，拿著面料轉(zhuǎn)身走了。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 40×27cm 1999（3）

蓮把面料拿回家后，想著布鋪老板的胡話，情不自禁把面料從包袱里拿出來一一攤放在床上。她用手摩挲著那塊黑色的條絨，想它平滑又柔軟，不但適合用來做心子和里子繡花的襯底，還可以用來做領(lǐng)子，以免用其他布料硬了磨破孩子的小臉。她生怕做罩子的那塊布不夠?qū)挻髢鲋撕⒆?，又特意重新量了量。發(fā)現(xiàn)盡寸足夠時，她又拿起做罩子的大紅團(tuán)花布比劃，比著比著，她兩手扯起布角“唰”地向后面一甩，剛好垂在后背上，布隨著她雙肩的顫動起起伏伏，好像那下面真有一張小臉在亂拱一樣。她覺得背上肉乎乎的，就尖起嗓子問孩子他爹，孩子的小屁股可包好了？接著嗓音一沉，學(xué)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包好了。邊答還邊夸，罩子做得那么寬大，包個小屁股綽綽有余。蓮學(xué)著學(xué)著，那個男人就變成了江先生。

怎么做這么寬這么大的背帶？江先生問她。

孩子個子大，用的背帶自然要寬大點(diǎn)。她說。

你怎么知道孩子個子大？

看他爹不就知道了。

孩子不一定都像爹，也有像媽的。江先生說著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起她來。江先生的打量讓她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手上的背帶變成了肉乎乎的嬰兒。孩子看著她吭兒吭兒地笑，深藏在她心底的憐愛被孩子的笑聲泛濫成春水。她伸出雙手，把孩子緊緊地?fù)г趹牙?，并用臉緊緊貼著孩子的小臉。孩子一動，嘴里流出的口水敷了她一臉，她也舍不得松開。她太喜歡這孩子了，抱的時間長了點(diǎn)，孩子覺得不舒服，就伸出小手推她。孩子畢竟出生沒多久，力氣很小，根本推不動她，見她還是不松手，就開始哇哇地哭鬧起來。她驚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周圍除了自己，根本沒有第二個人。那哭鬧聲是永興鎮(zhèn)人聽說浙大要回遷，在趕著排練的歡送鑼鼓。

鑼鼓聲讓蓮知道自己不能再瞎想，得趕著做背帶了。

做背帶的工藝可復(fù)雜了，材料準(zhǔn)備好之后，還有粕、剪、貼、寫、畫、拼、繡、縫等十幾道工序呢。俗話說：“雨傘看筋，背帶看心”，最費(fèi)心思的就是繡心子。為了在心子上繡什么花朵兒，蓮總是拿不定主意。她想要是江先生在就好了，平日她刺繡的圖案都是請江先生幫忙畫的。如今這背帶是繡給江先生的，想要他喜歡，自然更得請他幫忙了。只是他忙著搬遷的事情，有沒有時間回小院就難說了。自己總不能拿把剪刀，跑到學(xué)校里找他吧。蓮正茫然無措間，院門“吱嘎”一聲開了，她偏頭看見江先生一襲長衫走了進(jìn)來。

江先生問蓮找他有什么事？沒見到江先生之前，蓮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和他說，江先生真回來了，她卻不知道該說啥了，咬了一會兒嘴唇，只擠出沒事兩個字，讓他去忙他的。

江先生并沒有像平時那樣，和蓮客氣兩句后就走開。他告訴蓮，他是聽見校工說她去學(xué)校找他了，特意趕回來的。見蓮還是不說話，他說，蓮，你有事就告訴我唄！只怕過了這些日子，你有事我也幫不上你了。江先生這話有點(diǎn)感傷，蓮急忙說，我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想請你幫忙給背帶心子剪朵花兒。說完這句之后，她似乎怕江先生怪她小題大做，辯白似的又補(bǔ)了句，平日都是你幫忙畫的，如今再找其他人怕不合心意。至于不合誰的心意呢，蓮不說，江先生也沒問。他舉起吸飽墨汁的筆，問蓮想要剪朵什么花？蓮想了半天，也拿不定剪什么花是好。

剪朵桃花吧！江先生給她拿主意說。

桃花太輕浮了！她一聽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剪朵芙蓉花怎樣？江先生問她。

芙蓉也不好，太招搖了。她還是搖頭。

……

江先生一連說了好幾種花，都被蓮否決了。

那就剪朵牡丹。牡丹富麗又端莊。江先生想她這次無論如何也不會否決了。沒想到，她還是不喜歡，說牡丹仗著有女皇武則天撐腰，太仗勢欺人。

那你究竟要剪個啥？江先生很是疑惑。

剪朵蓮花吧！她說。

江先生筆起筆落，一朵荷花就水淋淋、粉嫩嫩地開在了雪花白的宣紙上。他想蓮這下總該滿意了。沒想到，蓮卻說那不是蓮花。江先生笑著告訴她蓮花就是荷花，就像一個人的大名和乳名一樣。蓮覺得不對，但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拉著江先生來到了鎮(zhèn)外的荷塘邊。

荷塘寬闊，荷葉像一片片綠色的風(fēng)帆，層層疊疊簇?fù)碇苫ㄊ⒎旁谔斓亻g。蓮不看那些荷花，徑直把江先生拉到荷塘旁邊的一個小池塘里，指著靜靜地開在角落的睡蓮，告訴江先生說這才是蓮花。蓮塘沒有荷塘那么鋪張，塘水清澈，魚兒游曳，柳影倒映在池水里，蓮花浮在幾片蓮葉上靜靜地綻放，像個怕見生人的女子，又像個看盡榮華，歡喜獨(dú)處的人。江先生明白了蓮的意思，但他否定了蓮，說睡蓮清高孤僻，一看就是薄命相，還是荷花好，看著清雅又喜氣，還吟了一些詩來佐證：比如水面清圓---風(fēng)荷舉；比如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比如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蓮沒讀過書，不像江先生會背那么多的詩，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蓮花。以前別人也像江先生一樣說蓮花和荷花是一樣的，但她知道是不同的，至于怎么個不同法，她又說不出口。今天江先生說出來了，她才明白自己喜歡的就是那孤單勁。明白過來后，她一下子怔了，捂著胸口說不出話來。兩岸青山如黛，湊巧那天她又穿了一件水紅色的上衣，夕陽的余暉照得她如蓮一般，亭亭地佇立在蓮塘邊。江先生本來還想念幾句詩來佐證，蓮的樣子讓他也癡了，過了有一會兒，他才醒過神來，照著睡蓮的樣子畫了圖案。

畫完之后，江先生就要告辭回學(xué)校，說學(xué)校搬遷事情太多，他又要忙著上下聯(lián)絡(luò)，吃住都得在學(xué)校，只怕這些日子都不能回來住了。江先生的話讓蓮覺得了時間的寶貴，她要江先生無論如何今晚都要留下來吃頓飯，歇一晚。拗不過蓮的請求，江先生答應(yīng)了。

其實(shí)江先生留下來后，蓮也沒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說。白天折騰了大半天，吃過晚飯就入夜了，他倆坐在院子里，在月光下零零碎碎扯了一些閑話后，就各自回屋休息了。

秋天的永興鎮(zhèn)仍然有點(diǎn)燠熱，蓮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就起床拿帕子到塘邊洗滌。洗完臉腳后，仍然覺得身上黏答答的，四顧無人，索性脫了小衣赤裸著下到了塘旁的溪流里。她剛剛下到水里，不遠(yuǎn)處就傳來了一陣噗噗、噗噗的腳步聲。她急忙移步上岸，撿起衣服躲進(jìn)了岸邊的柳蔭下。月色如鏡，她看清來人正是江先生，想來他也是受不了屋里的燠熱，來塘邊洗滌?？辞迨墙壬?，蓮忽然改了主意，她放下衣服，站起來再次把腳放進(jìn)了溪流。溪水很淺，剛沒過腳踝，她走得很慢很輕，仍然攪起了一陣嘩嘩的輕響。她走到河中間水比較深比較平緩的地方，慢慢躺了下去。剛躺下去，溪水就像一個無賴，開始對她動手動腳，先是汩汩地繞著她的耳根打旋，她被水的清涼浸得舒服地閉上眼睛后，溪流就開始放肆起來，擰成小股水流爬上了她胸前的兩座山峰，這股小水流像一股電流，激得她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不過也就是霎那間的事，接著就變成了一塊輕軟的綢被，輕悄悄地包裹住了她的整個身體……這樣過了有一會兒，她才慢慢坐起來，用手指當(dāng)梳子梳理著長發(fā)。頭發(fā)上的水在手指的梳理下，匯成一條小溪流，嘩嘩地流過她赤裸的身體，月光下的她姣好曼妙得像一朵綻放的玉蓮花。她剛躺下時就聽到那腳步聲停了下來，她知道此時背后肯定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注視著她宛如玉蓮花般的身體。她知道那雙眼睛里肯定蘊(yùn)滿了渴望，她甚至能夠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氣聲。她不害怕，反而有一種熱切的期待。然而，她梳了很久，頭發(fā)上的水都流干了，期待的事情仍然沒有發(fā)生。她覺得很是奇怪，調(diào)過臉，看見江先生的身影正慢慢消失在溪流的盡頭……

江先生的離去讓蓮心里有點(diǎn)惱，惱完后心里又上升起一種尊敬，整個人也慢慢變得清明起來，好像剛才她洗的不僅僅是身子，也把心放在溪水里細(xì)細(xì)清洗過了一樣。

江先生走后，蓮把全副心思撲在了制作背帶上。頭天，她剛把粕好的材料剪成背帶的各式圖案，第二天就思謀著在領(lǐng)上繡旭日東升喜慶一些，還是長命富貴吉利一點(diǎn)？甚至，兩根簡單的索子她都繡上了兩枝梅花。繡那朵蓮花的時候，她生怕刺錯了線，縫錯了針腳，給背帶留下瑕疵，連呼吸都屏住了。制作背帶本來就耽誤工時，蓮這一挑剔，那進(jìn)度就更慢了。一連繡了幾天，她才繡完領(lǐng)上的幾個祝福字兒。此時，門外排練的歡送鑼鼓越來發(fā)響，越來越頻繁了。她掐指一算，浙大回遷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為了趕時間，她連睡覺的時間也縮短了。有時候睡不著，半夜也起來繡。一些日子下來，人就瘦了一大圈，走在街上像風(fēng)擺楊柳。有人問她是不是病了，要她去看看醫(yī)生。她嘻嘻一笑，拿話岔了開去。

蓮緊趕慢趕，背帶終于進(jìn)入了最后的一道工序。

這天，她趁著午后光線明亮，把背帶拿出來放在天井壩下接縫。背帶的每個部分都繡得很漂亮，青枝綠葉，花骨朵兒都像剛從枝頭上摘下來的。那朵蓮花更像是沾了地氣兒似的，舒展著枝葉怒放在心子上面，好像那背帶不是蓮一針一線繡的，而是她找來花種，做風(fēng)做雨做陽光呵護(hù)長成的。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不出聲的姆突然嘆了一口氣，說這朵蓮花好是好，就是太孤單，太突出了，到時人家不是看背帶，都只顧去看那朵蓮花了。你對江先生的那點(diǎn)心思也必然暴露無遺。姆的話讓蓮很是生氣，賭氣說我就是喜歡江先生，誰喜歡嚼舌頭盡管嚼去，我不怕。姆說你不怕別人嚼舌頭，你就不怕人家的夫人多心。你要是心里真有他，聽我的勸，在蓮花上面繡點(diǎn)別樣的，讓它看著不那么孤單顯眼才是。姆說過后，晚上蓮就做了一個夢：她獨(dú)自坐在院子里繡背帶，江先生那邊的女人走過來問她繡的什么？她說是背帶，還熱心地告訴她上面的是領(lǐng)，中間那個叫心子，下面的叫座子，兩邊形如鐮刀的叫扯彎。扯彎接領(lǐng)連座，拼接起來后，一條漂亮的背帶就做成了。蓮的話讓江先生的女人嘖嘖稱贊。贊著贊著，臉色突變問她，怎么在心子上繡朵蓮花？見蓮不答，直言說蓮繡的就是她自己，江先生都回家了她還賊心不死，在背帶上繡朵蓮花讓他日日惦記著她。蓮急忙否認(rèn)，但無論她怎樣解釋那女人都不聽。她一急，就醒了過來，再想想姆的話，蓮覺也不睡了，挑燈繡起了背帶。一夜下來，蓮瓣上就多了幾只喜慶的喜鵲，紗翅膀的蜻蜓，鼓著嘴的癩蛤蟆。原來孤單單的花瓣上滿是荷塘雨聲，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董重作品·紙本水彩 40×27cm 1999（4）

蓮想把繡好的背帶拿給江先生看。她推開門，剛走幾步，瞄到江先生門上那把鎖，才想起江先生有好些日子沒有回來歇息了，嗔怪自己只顧繡背帶，忘了他臨走時說的話了。她決定趁晚上天黑的時候去學(xué)校找江先生。

夜晚的小街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月光如牛乳一樣把街道沖洗得清潔明亮，也像靜神的檀香，讓人不知不覺間滑入了睡夢里。乘涼的人拉家常的聲音，孩子們做游戲的喧嘩，聽起來都像夢里的呢喃。蓮剛邁開腳步，月光就在地上描畫出了她嬌小玲瓏的身影。她步換身移，那影子還在月光下跳起舞來了，惹來一街覬覦的目光。人們問她去哪？她回說天熱散散步，剛說完月亮就變成一根小指頭，悄悄地刮她的臉，刮得她臉色緋紅，心神不定，步子移得更快了。學(xué)校那扇鐵門進(jìn)入眼際時，她又擔(dān)心見面時江先生會拒絕接受背帶，責(zé)怪自己太沉不住氣了。站在學(xué)校門口前后想了一會兒，她才移步走了進(jìn)去。她想見到江先生后，自己一個字也不用說，就直接把背帶遞給他。要是江先生客氣不接，她就拿話敲打他，說他嫌棄鄉(xiāng)下人，看不起她的手藝。她把接下來的事都想好了，要是江先生堅(jiān)持不要，她就把背帶扔進(jìn)學(xué)校后面的那口水塘里。

蓮的擔(dān)心被證明是多余的。她把那條背帶遞給江先生的時候，江先生沒有推辭，默默地接了過去。蓮準(zhǔn)備的那些話都派不上用場了，她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江先生，你終于等到這一天了，這條背帶送給你，用來照顧你們的孩子吧！江先生還是不說話，她又說，你不但可以用來背兒子，還可以用來背孫子呢……蓮還要說，江先生打斷了她的話頭，說，蓮，我要走了，讓你白白耽誤了那么多年的青春。我走了后，你找個人嫁了，好好過日子吧！江先生的話讓蓮心里一酸，覺得眼底熱熱的，有東西要滾出來，怕江先生看見更加難過，她裝作發(fā)笑，伸出手握住嘴，把頭低了下去。她笑的時間有點(diǎn)長，長得江先生也跟著笑了起來?？匆娊壬α?，她停住笑，幽幽地看定他說，我喜歡了你那么多年，你什么也沒有給我留下。你馬上要走了，抱抱我吧!蓮的話讓剛剛輕松起來的氣氛又粘稠了起來。江先生放下背帶，默默地把她攬進(jìn)了懷里。時間過去了很久，蓮才掙脫出來，說你回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江先生輕輕應(yīng)了一聲，慢慢走了。月光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地，像永興鎮(zhèn)那條東西走向的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