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紅
(四川外語學院研究生部,重慶400031)
析字又稱“廋辭”、“離合”、“諧讔”、“字隱”等[1],是一種最具漢民族特色的修辭格。它源遠流長,廣泛存在于文學與非文學作品中,有著自己獨特的語用價值。陳望道在《修辭學發(fā)凡》中指出:“字有形、音、義三方面;把所用的字析為形、音、義三方面,看別的字有一面同它相合相連,隨即借來代替或即推衍上去的,名叫析字辭。”[2](P118)如:在《三國演義》第九回中有童謠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不直言“董卓”,而用“千里草”,“十日上”,這里的化形析字隱蔽地表達了人民切齒痛恨暴君董卓,而又不敢直言的心情。
前人已經(jīng)對析字進行了多學科、多角度研究,主要涉及文學作品里對聯(lián)、字謎、測字、酒令等中析字的運用研究,以及析字的定義、分類、功能和翻譯策略等,并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這些研究還未能上升到語言學理論角度,未能說明析字辭格是如何形成的?背后隱藏著什么生成機制?如何解讀?鑒于此,本文準備以“自主-依存分析框架”為理論指導,將析字研究從語言層面轉變?yōu)榻沂救祟愃季S規(guī)律的認知層面,嘗試性地研究析字的生成機制,力求深化對析字生成的內在動因和機制的認識。
基于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中的分類方法,析字可分為3類,分別是化形、諧音、衍義[2](P119)。
1.化形析字
“化形析字”就是變化字形,是對漢字字形加以離合、增損、借形的一種修辭手法,其中以離合最為常見[2](P119)。
例1:張俊民道:“胡子老官,這事憑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儒林外史》)
這里“謝”字拆分為“言寸身”三個字,是離合手法,用“言寸身”而不用“謝”使得話語更加風趣幽默。
2.諧音析字
“諧音析字”即諧和字音,指的是利用漢字同音或近音的條件,用同音或近音字來代替本字,產(chǎn)生辭趣。諧音析字可分3式:借音、切腳、雙反,其中以借音一式最普通[2](P122)。
例2: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紅樓夢》)
這段對話中“詩”和“濕”同音,由“詩”轉為“濕”,話語頓時顯得活潑風趣。
3.衍義析字
“衍義析字”是指利用漢字多義的條件,通過代換、牽連、演化等手段,演變字義;包括3式:代換、牽附、演化[2](P124)。
例3: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紅樓夢》)
此例中的“霽月”指雨后天晴日出,暗指“晴”字;“彩云”指多種顏色的云,暗指“雯”字,“霽月”“彩云”組合起來就是暗指賈寶玉的丫環(huán)“晴雯”,這幾句話隱蔽含蓄、委婉曲折地道出了晴雯的悲慘命運。
上述三種都是單純的例子。此外,陳望道先生的書中還提到析字格復合體,即利用化形、諧音、衍義中兩種或三種的方法。
例4:操讀八字云:“黃絹幼婦,外孫齏臼。”……修曰:“此隱語耳。黃絹乃顏色之絲也:色傍加絲,是絕字。幼婦者,少女也:女傍少字,是妙字。外孫乃女之子也:女傍子字,是好字。齏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傍辛字,是辭字。總而言之,是絕妙好辭四字?!?《三國演義》)
此例中“絕”先化形作“色絲”,再衍義為“黃娟”,余下仿此。
上述例中為什么不直接說“謝”、“詩”、“晴雯”,而要用“言寸身”、“濕”、“霽月”、“彩云”呢 ? 為什么不簡明扼要,而是含含糊糊,冗詞贅句呢?會話含意背后析字話語的生成機制是什么?這需要從人們認識事物的認知特征談起。
許多哲學家、語言學家都十分注意事物的方式對認識事物和運用語言的重大影響。在討論事物發(fā)展中的量變和質變時,哲學唯物辯證法指出構成事物的成分在結構和排列次序上的變化可以引起事物由量變發(fā)展到質變的過程;特別是若以合理的結構形成整體時,整體會具有不同的功能。例如,英文字母g、o、d組合單詞時,改變字母的順序,可形成god和dog兩個單詞,但它們的意義截然不同;小說《暴風驟雨》中,劉桂蘭不說“分”或“離婚”,而問肖隊長“‘打八刀’能行不能行”,話語方式的變化使話語委婉隱晦;田忌賽馬的典故,也是通過對不同等級的馬的結構調變而取得勝利。因此,事物的方式作為認識事物的一種參數(shù),特別是根據(jù)需要而認識事物的某一特定功能側面,有著明顯的認識價值。在語言運用中注意到并利用被表達事物的方式特征,既同事物自身的特點有關,又同人們的認知有關。
語言哲學家格賴斯(Grice)曾借用康德(Kant)的“范疇表”中的四個范疇,來構建他的會話含意理論,其中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 le)的準則之一即是方式準則(Manner M axim)。繼格氏之后,列文森等在構建新格氏含意理論時,也對格氏的方式準則加以引申和發(fā)展。格賴斯的方式準則的具體內容為:避免晦澀的詞語;避免歧義;說話要簡要;說話要有條理[3](P154)。然而自然語言中,說話人并不總是嚴格遵循方式準則,言語會有不同程度的偏離,特別是諸如析字的修辭話語中,通常為了特定的表達需要,如委婉含蓄,諷刺揭露;新穎獨特,風趣幽默;游戲娛樂等,會有意違反方式準則,產(chǎn)生會話含意。
析字話語所表達的歸根到底是一種含意。語用學研究表明,話語的含意同話語的表達如何利用事物的方式特征有密切關系,那么析字話語同它如何表達事物的方式特征必然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從事物的方式特征進行析變衍化以作為析字表達的基本路向,就成為了人們的一種自覺不自覺的選擇。
析字話語的生成機制是怎么樣的呢?本文擬用“自主—依存分析框架”理論作為基本的理論導向加以解釋說明。
生成語言學、功能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曾分別從不同的角度研究過自主—依存問題。對自主—依存的研究,以認知語言學家Langacker較為系統(tǒng)。所謂自主成分是“一個自在的結構,它的呈現(xiàn)不以另一個結構的存在為預設”,而依存成分的“呈現(xiàn)則要以另一個成分的存在為預設”[4](P486-488)。Langacker主要將自主—依存關系運用于分析語音結構和一些單詞的構詞結構,沒有涉及到話語運用[5]。
近年來,徐盛桓進一步發(fā)展了自主—依存關系的研究,他突破了Langacker對自主—依存的定義,在“基于心理模型的常規(guī)推理”理論框架內,根據(jù)語言運用要以體現(xiàn)相鄰/相似關系的常規(guī)關系為中介的認識,建構了研究話語生成的“自主—依存分析框架”[6-8]。
“自主—依存分析框架”的基本內容如下:表達話語的語句是顯性表述,它是從大腦中要表達的相對完備的意思推衍出來的;相對完備的意思就是隱性表述。在一次具體的表達中,從顯性表述同隱性表述的關系來說,大腦中要表述的相對完備的意思是自主的,據(jù)此推衍出來的顯性表述是依附于它的,二者構成了自主成分—依存成分的聯(lián)結(autonomy-dependency alignment)。自主成分(A)在交際意向性制約下和相鄰/相似關系作用下推衍出依存成分(d)。推衍的機制是拈連,拈連的具體手段是通感、通知。依存成分應可向意向性回歸,并且原則上可反溯自主成分的基本內容[7-8]。如有需要,自主成分向依存成分推衍的過程理論上可反復多次,自主(A)與依存(d)是同一范疇的認知連續(xù)體,即A-d1(A 2…d2…dn)。這個過程可表示為如下流程圖1:
圖1 自主—依存分析框架
徐盛桓提出用“自主—依存分析框架”來解釋修辭話語的生成[8]。一個修辭格的生成,是想要表達的意向內容在意向態(tài)度的制約下通過相鄰/相似關系的中介推衍出一個有特色的修辭表達式的過程。
根據(jù)“自主—依存分析框架”和析字的特點,對析字的生成機制可以做出如下假設:原語的意向內容和意向態(tài)度是隱性的,是自主成分,表示為A;析字話語是顯性的,是依存成分,表示為d。析字話語(d)是在意向性制約下和相鄰/相似關系(包括音、形、義三方面)的作用下,通過拈連的方式,利用人們感知話語有通感、通知的心理特征,從原語(A)推衍而出。通過對上述徐盛桓的自主—依存分析框架的改造,析字的生成機制模型可表示為圖2:
圖2 自主—依存分析框架下的析字生成機制模型
以例4為例,具體的推衍過程可能是這樣的。首先有一個自主的要表達的意向內容:“絕妙好辭”(A 1),推衍出表達這一自主內容的依存成分:“色絲”,“少女”,“女子”,“受辛”(d1)。但從意向態(tài)度來說,說話人要將這一意向內容含蓄、隱晦、機智地表達出來。再者,上文已經(jīng)說明,從事物的方式特征進行析變衍化可以作為析字表達的基本路向。既然說話人選擇了以析字的方式進行表達,他就會自覺不自覺地遵循這一表達路向。根據(jù)這一路向,以相似關系為中介,說話人在“色絲”和“黃娟”,“少女”和“幼婦”,“女子”和“外孫”,“受辛”和“齏臼”之間找到相鄰關系,于是將d1套在這個相似的常規(guī)中,作為又一個自主成分A 2,進行第二次推衍,推衍出依存成分d2: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完成推衍。這一推衍過程可以表述為:絕妙好辭(A 1)形態(tài)相鄰色絲少女女子受辛(d1)/(A 2)意義相似黃絹幼婦外孫齏臼(d2)。在推衍過程中涉及3個基本環(huán)節(jié):受交際的意向性制約;以常規(guī)關系為中介;以拈連為手段。以下是對這些基本環(huán)節(jié)的解釋。
推衍過程受說話人的意向性的調節(jié)和制約,意向性包括兩方面:意向內容和意向態(tài)度。自主成分向依存成分推衍,以自主成分原來的意向性為依歸,從意向性來,回到意向性去[7]。一個完整的推衍過程,既要受到意向內容的制約,又要受到意向態(tài)度的制約。在一般情況下,說話人是具有理性的,他的話語必定服務于一定的交際目的,話語的輸出是交際意圖或目標的產(chǎn)物,說話人經(jīng)常根據(jù)自己的交際意圖或目標對言語行為進行規(guī)劃[9](P181-182)。說話人的話語可以說是意圖或思想的表征[10](P242)。因此,本文所討論的話語生成是自主成分推衍出依存成分,這一過程是以其使用者的意向性為指引的。
就析字而言,不同的意向態(tài)度,如含蓄隱晦、諷刺調侃、幽默風趣等,可能推衍出不同的依存成分。從更為廣泛的層面看,意向態(tài)度包括交際目的中追求實用、適時、得體、情趣、審美等多元取向。當然,這些取向不一定在每一次推衍中都能全部體現(xiàn)。在不同的意向態(tài)度制約下從意向內容可推衍出不同的依存成分(d)。例 1,2,3中的“謝”、“詩”、“晴雯”分別是在風趣幽默、活潑話語和氣氛、含蓄隱晦的意向性下 ,推衍出“言寸身”、“濕”、“霽月”、“彩云”的。
原語表達推衍出析字話語,依靠的是以相鄰相似關系作為中介。語言運用總是設定話語中所涉及的對象和事件之間所形成的關系是常規(guī)關系,隱性的意向推衍出顯性表述是通過常規(guī)關系維系的,而常規(guī)關系可以通過相鄰/相似關系把握。徐盛桓根據(jù)格式塔心理學的基本法則,提出了語言運用的“相鄰/相似律”[11],其大意是:在話語A中出現(xiàn)x,如果在某一可認定的情境中(語言的和非語言的、實際出現(xiàn)過的和只是認識上的,等等)x同y相鄰/相似,則(“→”表“內在地蘊含著”或“可推導出”)。在認定了 x曾同y相鄰/相似這一前提下,這可簡化為因果式:“如果x則可能(x)y”。從相鄰/相似性作為常規(guī)關系來把握兩事物的關系性,就是將具有一定強度的相鄰性的兩事物識解為一個整體,認定了其中一個的存在就總是內在地蘊含著另一關系體的不同程度的存在。
從自主成分推衍出依存成分,依靠的是自主成分同依存成分的相鄰/相似關系,即d同A一定在某一方面有不同程度的相鄰/相似。析字話語同原語是相鄰/相似的,如上面的例1、例2、例3分別是通過形、音、義的相鄰相似,從原語推衍出析字話語的。例1中,通過“謝”和“言寸身”形態(tài)的相鄰,在意向性引導下,從原語“謝”(A)推衍出析字話語“言寸身”(d)。例2中,“詩”和“濕”看似不相干,卻是語音相似,都讀作shi,因而可以完成從“詩”(A)到“濕”(d)的推衍。例3中,“霽月”、“彩云”和“晴”、“雯”意義上有相似性,在一定的語境下,從原語“晴雯”(A)推衍出析字話語“霽月”、“彩云”(d)。
推衍的機制是拈連,依存成分是受“拈連”的,可以把本來只是屬于自主成分的某些特點、意向、性質、用法等,趁勢拈連到依存成分上來,甚至可以使依存成分達到“‘襲’非成是”的地步[11]。自主成分對依存成分的拈連也是相鄰/相似關系在起作用,本質上是依存成分“順應”了自主成分。所謂順應,是指一個結構順從另一個結構的特點而不同程度改變自己以適應該結構的過程。有時候,順應結果產(chǎn)生的依存成分有可能在語法或語義的某方面看似“不妥”,但由于是受自主成分“拈連”的,人們受從自主成分到依存成分的通感、通知的認知-心理過程的影響,“不妥”也似乎“變妥”了,這就是“‘襲’非成是”。拈連的具體手段是通感、通知。“通感”是指不同感官感覺之間的連通,還可包括同一感官(如聽覺)內的相似感覺間的相通。“通知”指不同知覺之間的相通[7]。
就析字而言,原語作為自主成分,在意向性、結構特點等方面會對依存成分施加影響,使其某些方面的表現(xiàn)或多或少地成為依存成分的表現(xiàn),這就是自主成分對依存成分的拈連。例1中“謝”(A)與“言寸身”(d)在形式上相通,在意向性和語境引導下,于是從原語“謝”推衍出化形析字“言寸身”,這一形態(tài)上的相通性使得看似“不通”的“言寸身”變得可以意會,而且顯出機智和情趣。例2中“濕”(d)和“詩”(A)在讀音即聽覺上相通,在恰當?shù)恼Z境中,由原語“詩”推衍出諧音析字“濕”(d),使得跟上下文似乎不相干的“濕”用得恰到好處,顯得話語活潑幽默。例 3中“霽月”、“彩云”(d)和“晴”、“雯”(A)在人們知覺中意義上相似,在意向性引導下,從原語“晴雯”(A)推衍出衍義析字“霽月”、“彩云”(d)。
語言是一種認知活動[12](P7),析字作為一種言語活動,同人們的認知方式、認知策略有明顯的互動關系。如今,不斷涌現(xiàn)的認知語言學理論給修辭研究帶來了新視野。基于此,筆者從認知語言學視角出發(fā),以“自主—依存分析框架”為理論指導,嘗試性地探討了析字的生成機制,希望能為析字的研究帶來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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