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幾乎無人知道詩人自殺的真正原因。梁實秋猜測是因性格怪僻,聞一多則感嘆“誰知道他若繼續(xù)活著只比死去更痛苦呢?”不管怎樣,這個被魯迅譽為“中國濟慈”的詩人,死前早已沒有才子的風貌,只剩下流浪漢的潦倒。
1904年,一名道臺和一名鹽運使面對他們即將臨盆的妻子立下了生死契約:若生女,此生為姐妹;若生男,此生做兄弟;若是一男一女,此生就是夫妻。他們是至交好友,希望那樣的友誼能在子孫間世代傳襲下去。
那一年,他和她呱呱墜地。男孩取名朱湘,女孩取名劉采云。一對不諳世事的小人兒,還沒來得及睜開好奇的眼睛打量一眼這個世界,愛情的命運已被雙方的父母框定。
16歲,朱湘辭家北上,考入清華學堂,只為逃避那一段束縛他的姻緣,躲開那一個他厭惡至深的女子。
清華校園里,朱湘讀書,寫詩,詩人的浪漫天性與遮不住的才情漸漸顯露。他的視線也越過家鄉(xiāng)小鎮(zhèn)投向了更遠的地方:努力讀書,取得公費赴美留學的名額,然后遠渡重洋,永遠脫離那樁婚姻的羈絆,找一個與自己心心相印的人攜手度過一生……
那年冬天,大哥來到北京,山水迢迢,帶著朱湘最不愿意見面的女子。那時,朱湘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幾年,大哥此行,是以家長的身份讓朱湘回家與劉采云結(jié)婚的。
在一間很窄小的旅館里,朱湘與劉采云以一種很尷尬的方式見面了。她很熱烈地談論著他的新詩,言語之間是壓抑不住的崇拜與愛慕,他則始終冷若冰霜。她說,這一輩子她聽從父母之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定他了。他聞聽此言憤然拂袖而去,絲毫不顧及大哥在場,不顧及那個青春女子的尊嚴。
屋里,留下劉采云獨自傷心哭泣。
最終,大哥無奈地帶著劉采云返回故鄉(xiāng)。面對固執(zhí)的小弟,這個年長他很多的哥哥也有些束手無策。
朱湘有很多事要忙,他參加學校里的文學社,與校園里幾位同學興致勃勃地寫新詩,期待著半年之后的赴美留學。那時,他甚至已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叫劉采云的未婚妻??删驮诖蟾缢麄冸x開北京不久,清華學堂的一紙布告讓朱湘傻了眼——他被學校開除了。因為在學校齋務處的飯前點名中,他已經(jīng)超過27次不到場——他公然與自己不喜歡的形式主義抗爭。赴美不成,連書也讀不成了,同學們替朱湘惋惜,紛紛去向?qū)W校求情。鑒于朱湘平時優(yōu)異的成績,學校最終同意解除對他的開除處分,允許他繼續(xù)留在學校讀書。但朱湘卻在那個冬天選擇了離開。幾年后,在給同窗好友的信中,他這樣解釋自己當初的舉動:“你問我為何要離開清華,我可以簡單回答一句,清華的生活是非人的。人生是奮斗的,而清華只鉆分數(shù);人生是變換的,而清華只有單調(diào);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只有隔靴搔癢。至于清華中最高尚的生活,都逃不脫一個假:矯揉!”
1923年冬,朱湘拎著簡單的行李,只身一人前往上海,開始了另一種人生。初到上海,茫然四顧,沒有親朋的資助,沒有工作,所有的收入來源就是他嘔心瀝血寫就的詩稿。那點微薄的稿酬,有時連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一首詩換不回半袋充饑的米。然而他拒絕那些善意的資助,堅持賣文為生。詩歌,文學評論,詩人的胃饑餓難當,詩情卻呈噴涌狀。當時的上海名刊《文學周刊》上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朱湘”這個名字,他的收入也開始慢慢變得豐盈。
朱湘想不到自己能在那里再次見到劉采云,更想不到彼時的劉采云處境竟是如此艱難:父親去世,所有家產(chǎn)被兄長獨吞,一個青春弱女子,背井離鄉(xiāng)到上海一家小紗廠里做洗衣工。朱湘按大哥告訴的地址,在那間霧氣騰騰的洗衣房里找到了劉采云。粗布衣,被水泡得腫脹發(fā)白的雙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哪里還有當初北京小旅館里的模樣?朱湘心里有隱隱的痛與內(nèi)疚。劉采云也沉默著,用自己的倔強擋回朱湘眼里的同情。當劉采云轉(zhuǎn)身,慢慢消失在霧氣騰騰的小院深處,朱湘第一次因為這個女子感覺到心痛。
此后不久,當朱湘第二次踏進劉采云工作的洗衣廠時,劉采云正病倒在床上。潮濕發(fā)霉的小屋里,劉采云燒得滿臉通紅。他輕輕伸出手,替她抹去腮邊的淚。他對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
由討厭到同情,由同情到愛情,由愛情到摯愛。那一段路,他們走了太久,又似乎只在一夕間抵達。
結(jié)婚了,一個人的日子變成了兩個人的日子,此后變成了三個人,四個人……曾經(jīng)讓朱湘深深厭惡的包辦婚姻成了他生命中一段最美麗的風景。與劉采云結(jié)婚第二年,機緣湊巧,朱湘重新回到清華大學完成了自己的學業(yè),并幸運地獲得公費赴美留學的名額。天各一方的日子,一百多封家信見證了朱湘對劉采云那份熱烈的愛:“霓君,我如今憑了最深的良心告訴你,你有愛情,你對我有最深最厚的愛情,這愛情就是無價之寶?!彼辉俳兴稍?,而呼她霓君,因為在他的心里,她堪比最美麗多彩的虹。朱湘寫給霓君的一百多封書信,后來結(jié)集為《海外寄霓君》出版,成為與魯迅的《兩地書》齊名的作家書信集之一。
漂泊海外的三年,是朱湘與他的霓君愛情花開最盛的三年,但朱湘的留學生涯卻并不順利。因為無法忍受同學對中國人的歧視,朱湘頻頻轉(zhuǎn)學,曾經(jīng)在勞倫斯大學、芝加哥大學、俄亥俄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等課程,最終又因經(jīng)濟拮據(jù)不得不中止未完成的學業(yè)。他于1928年秋天回國。
回國之后的日子仍然艱難。最初,朱湘去安徽大學任職,但由于校方將他主持的“英文文學系”更名為“英文學系”,他便發(fā)誓再也不教書了。此后,朱湘多次在上海、北平、長沙等各大城市間輾轉(zhuǎn)求職,因為性格孤傲,屢屢得罪人,求職四處碰壁,最后只好退回上海,仍然靠寫詩為文維持一家的生計。彼時,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
“一個人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搗得粉碎?為什么要脫離安適的環(huán)境,走上饑餓寒冷而又恥辱的道路?”同時代的女作家蘇雪林曾經(jīng)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對此,朱湘自己的解釋是“向失望宣戰(zhàn)”。只是,宣戰(zhàn)的結(jié)果是輸?shù)靡凰?。時人回憶,從安徽大學離職后,這位曾經(jīng)穿著筆挺西服、神情傲慢的大學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狹小的碼頭飯店里,低聲下氣地向人借錢。而他未滿周歲的兒子,因為沒有奶吃,哭了七天后活活被餓死。
當劉采云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抱著患病的幼子敲開醫(yī)生的門深深地跪下去,當母子二人因拿不出治病的錢被生生趕出門外,當那個幼小的孩子等不及心力交瘁的母親再去敲開另一家診所的門便匆匆奔赴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劉采云把所有的怒氣與怨氣都發(fā)泄給了朱湘,這個在她眼中百無一用的詩人書生。
1933年12月4日,一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一個比平日更加凄涼的夜晚。朱湘用身上最后一點錢買了一張由上海到南京的船票,還有一瓶酒,一包妻子平時最愛吃的飴糖。他準備遠行了。臨行前,他給妻子剝了最后一顆糖,他問她:“甜不甜?”
“不甜?!蹦敲纯嗟娜兆?,再甜的糖也甜不到心里去了。如果知道那輕而薄涼的兩個字竟能匯成那樣一股冰冷的力量將丈夫推向最后的絕望,劉采云含著那塊糖的時候,她會說些什么?
朱湘就那樣出了家門,左手拎著一瓶酒,右手捧著《海涅詩集》,跳上了由上海開往漢口的“吉和”號輪船。劉采云沒有來,她只當他如往常一樣到南京去找工作。
船過南京,朱湘沒有下。朱湘溯江而上。
安徽采石磯,傳說中李白撈月的地方。十二月的江面上,寒風凜冽,江水滾滾東流,朱湘最后望一眼他和霓君分別的方向,然后一腳跨過船舷,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那一年,朱湘29歲。
葬我在馬櫻花下
永做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
松聲嗚咽過孤松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泛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
朱湘縱身一躍,如他在《葬我》一詩中所設想的那樣,一縷詩魂隨一江春水,與落花一同漂去,只留給這個世間一個孤高桀驁的背影。他是詩人,一個純粹的詩人,他只會寫詩為文,把詩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可這個世界僅有詩歌怎么可以走下去?
據(jù)說朱湘自殺后不久,霓君削發(fā)為尼,遁入空門,從此再無音訊。
(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