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今夜月光很好,天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三四顆星星,雖然稀疏得像小孩十分充分的豁牙,或者稀罕得如商人的誠信,畢竟是有了。難得啊。這個城市的空氣污染全國有名,近幾年來環(huán)保部門采取屢敗屢戰(zhàn)策略,不斷做出努力的姿態(tài),顯得頗有成績感。今夜連童話中的星星也出來散步了,可見我出來得有理。
出門就踩上了一堆狗屎。狗是不講文明禮貌的,它蔑視人類的法則,而有自己的原則。它的原則之一就是蔑視人類的馬路,蔑視人類的散步與干凈的鞋。它把它的原則成功地發(fā)表在我的鞋上。我想這不是一只充滿幽默感的狗,而是一只惡意的狗。
出租車嚓的一聲,驚醒了我的思考,并把路邊的積水以一種餓虎撲人的姿態(tài)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濺灑在我身上。車過之后,如變戲法一般,半邊白褲子就成了黑泥褲——時髦啊,前衛(wèi)啊,巴黎倫敦時裝界的模特們怕也沒穿過這樣酷的褲子吧。
我就穿著這樣的鞋子和褲子來到了青草地。鼻里嗅到的卻不是青草的宛如初戀的甜甜味道,而是路邊燒烤騰騰的煙火氣。牛肉、羊肉、海鮮,天上飛的,海里游的,能燒的都可以燒,能烤的盡可能地烤,好一場刀光劍影的殺戮大戲,好一個煙熏火爎的燒烤大集,他們占領(lǐng)了人行道作為根據(jù)地,并不斷地加以擴張,直逼得行人掩鼻迂回至車行道,而左右的車行道各停著一排歇腳的汽車,行人只得在車水馬龍中穿梭而行,蛇行鴨步。游擊隊當(dāng)年打游擊,大約也是這樣輾轉(zhuǎn)的吧。
一會兒走上了步行街。不知道這條街為何叫做步行街,因為自行車、摩托車與電動車在這條街上穿來穿去,像油滑的泥鰍一樣。更還有排長隊的出租車,專門收購從超市購物歸來的人們。有車就是硬道理,有車的人說話有份量,連步行街也是為有車族準(zhǔn)備的。
這條街上經(jīng)常有商業(yè)促銷活動。潑辣的小主持人拉一位行姿顫顫的老大娘上臺,喊一個口號,做一個動作,就可以得到一份禮品。高音喇叭聲震馬路,少男少女的伴舞走在21世紀(jì)的大路上,狂野豪放,意氣風(fēng)發(fā)。
總有要飯的。三五個小孩,分散在不同處。我給了近旁一個小孩一元錢,其他小孩終于發(fā)現(xiàn)了市場,爆發(fā)一樣地圍上來,抱住我的胳膊、大腿,伸出臟兮兮的手,集體上演短劇《瘋狂的一元錢》。
公交車站牌下還有抱得更緊的。擁吻。全身心的抱緊。女的全身粘在男的身上,腳是懸空的,玩雜技一般。那緊密勁,比著當(dāng)年全國人民夜學(xué)語錄的勁頭還緊。
在這個風(fēng)景的不遠處,就有農(nóng)村婦女打扮的中年人在外形美麗的垃圾桶里尋尋覓覓,但她很快就被一膀爺趕走了:這個垃圾桶是他的勢力范圍。他光亮的膀子是實力的象征。此人頗像《紅樓夢》里的焦大,或《水滸傳》里的李逵,威風(fēng)凜凜,毫無顧忌。
這個季節(jié)已不再有板妹。而就在夏季,她們與膀爺在城市里交相輝映。白居易《長恨歌》中說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我的大學(xué)老師在解釋凝脂時,說是像豬板油一樣白且滑,現(xiàn)在的板妹之露,也像豬板油一樣白且滑,而那正宗的膀爺之露,黑得像社會上某些人的良心。黑白之配,正是永遠的流行色。
有打墻裝修的聲音。這個城市一年四季少不了諸如修路與裝修之類的“修正主義”的聲音。甚至夜晚也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息。這仿佛就是城市的象征。五樓裝修的沙土揚泄到一樓,砸到停泊此處的汽車上,引得汽車嗚嗚抗議。一車叫,又會引起車場眾多汽車的群叫,頗似連鎖狗叫,引無數(shù)行人竟側(cè)目。
在這種貌似的狗叫中,我走進超市——隨便十幾平米的地方,原來的醬酒鋪,只要賣東西,現(xiàn)在都叫做超市,也不知超在何處。超市里的商品琳瑯滿目,光杏仁露就好幾個牌子,都是河北承德產(chǎn)的,都是一個女明星模樣的人展開石榴籽一樣的牙齒,笑瞇瞇地看著你,手里舉著一聽杏仁露,聽身字體都是一樣的,顏色也大差不差,看起來都像超生的親兄弟一樣——超市之超,怕就在于此吧。
有條母狗追過來,興奮地舔我的鞋后跟,溫順得像弱柳一般。路人以羨慕的目光看著我,以為見證了愛的一幕。而世界上只有我、今夜的月光和那三四顆星星知道,不是它愛我,它愛的只是狗屎啊。
可以說,好多人都是“天氣主義者”。天氣好,心情也好;天氣不好,心情就連帶著不好。這方面,以文人騷客為最明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就是以天氣變化歸納總結(jié)文人心情的。翻翻中外文學(xué)史,會發(fā)見不少迎春、惜春、傷春、苦夏、悲秋、厭冬的章句,其中的傷春、悲秋還被研究者推論為中國文學(xué)的兩大母題?!吧踔吝B青蛙和它的戀人也在這溫暖的季節(jié)里(指春天)換上了更加漂亮的新衣。”愛默生在他的《日記》中這樣說。
天氣關(guān)乎心情,也搖蕩影響著愛情、性、工作效率、思維敏感度、思想。
“我言秋日勝春朝”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雖然與一般人對天氣的感覺相異,其實也脫不出“天氣主義”的圈子。
也有“非天氣主義者”——“氣候和我的情緒幾無聯(lián)系,我心里自有霧日和晴天?!边@是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的話。作為散文家、哲學(xué)家的他,同時又是數(shù)學(xué)家和物理學(xué)家,又生活在唯理論時代,所以,能夠超越天氣就不難得到解釋了。不過,“我心里自有霧日和晴天”也的確是一種不凡而誘人的境界,讓人肅然有思。
有愛的地方就不應(yīng)該被稱為角落。
簡愛是幸運的。她雖然長得不漂亮,然而自尊,內(nèi)心世界美麗燦爛,更重要的是,她的愛情對手是一些雖然貌美但虛榮、勢利、淺薄的貴婦。假若她的對手不但貌美且心靈也美,比如是海倫、西施、王昭君、安娜·卡列尼娜等等,那么,簡愛與羅切斯特的愛情故事又會作何演繹?
一個發(fā)生于狹窄空間里的愛情故事。
一個相對虛偽的愛情故事。
愛情總是發(fā)生于狹窄的空間。愛情又總是相對的。在簡愛、羅切斯特、貴婦人、再加上閣樓上的瘋女人這個圈子里,簡和羅的愛情是實質(zhì)的愛情,出了這個圈子,他倆的愛情就難保證是味足的愛情了。
古代的國王能夠在全國范圍內(nèi)獵艷,也是為了在空間上超越相對,達到此方面的絕對和永恒。
但愛情又與獵艷不同,國王得到了最大范圍的艷,往往失去了哪怕最小的愛情。
人要成長,須得不斷積累,積累健康、知識、經(jīng)驗等等。而另一方面,人的成長也離不開拋棄。
火箭升空的過程就是不斷拋棄燃燒完的箱殼的過程。萬物生長,得不斷吐棄二氧化碳。所謂大江大河,實際就是離棄故鄉(xiāng)最遠最徹底的水。若沒有死亡之神對生命的拋棄,地球村早就人滿為患了。
生活中也如此。不拋棄包袱,如何能快捷行路?不拋棄童年少年的幻想、幼稚和往往是無謂的熱血,如何能成熟?不丟棄一些私心雜念,又如何能夠成為大我之人?
有失去才能得到,得到的過程也是失去的過程。
所以不必患得患失。
關(guān)鍵是要前行。
韓少功在《夜行者夢語》中說:“只要有第二個人出現(xiàn),比如魯濱遜身邊出現(xiàn)了星期五,事情就不一樣了。累人的文明幾乎就隨著第二人的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p>
這自然是精辟之論,然所設(shè)想的狀態(tài)也太理想。首先,文明最初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個群體的事,它不是某一個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是群體的共同進化。其次,文明狀態(tài)一旦產(chǎn)生,個人即使在獨處時也還是社會人,而不是自然人,所以,孔子才會有慎獨的提醒。
獨處并不意味著與社會脫離。獨處者仍處于法律和道德的保護之下,責(zé)任、義務(wù)、權(quán)利、自由,在本質(zhì)上沒有變更,只不過呈現(xiàn)出隱性和顯性之別。
文明無時無地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