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詩五十年》
林賢治著
漓江出版社 2011.11
定價:35.00元
“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
以黃翔為首的貴州詩群率先在首都吶喊,引發(fā)了文學刊物《今天》的誕生。隨之,朦朧隱晦的“今天”派作品為詩壇所矚目,凸顯了北京的地位。
在“今天”派詩人中,北島算得上一個“叛軍”首領。他的詩,展現(xiàn)了一代人從懷疑、決裂到抗爭的心路歷程。著名的《回答》(1976)表明,他是時代苦難的見證者和承擔者,同時也是現(xiàn)實世界的挑戰(zhàn)者,他決心要做所有死難者和幸存者的代言人。在詩中,他大聲呼喊道: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北島寫過兩首詩,獻給同時代人,因《出身論》一文而被殺害的遇羅克。其中一首名為《結局或開始》:“必須承認/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我,戰(zhàn)栗了… … … …/我,站在這里/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沒有別的選擇/在我倒下的地方/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在遇羅克面前,詩人作出真誠的懺悔,承認了內心的懦怯;是英雄的感召,使他作為替補者站到了一個空缺的戰(zhàn)斗的位置,捍衛(wèi)人的權利、價值和尊嚴。在這里,挑戰(zhàn)劊子手是一種英雄主義,戰(zhàn)勝自己何嘗不是一種英雄主義;但是,詩人說,所有貌似英雄的行動,不過出于一個普普通通的愿望,只為“做一個人”而已。這是一種新型的英雄觀。既為了大眾,又忠于自己,既富于犧牲勇氣,又渴望平凡地活著,而這,便是“沒有英雄的年代”里的英雄。
芒克與北島同為《今天》的發(fā)起人。多多稱為自然詩人,在白洋淀插隊七年之久的經歷,使他的生命得以同大地連為一體,寫出了一批散發(fā)著清新氣息的詩篇,如組詩《十月的獻詩》。其中寫莊稼:“秋天悄悄地來到我的臉上/我成熟了”;寫勞動:“我將和所有的馬車一道/把太陽拉進麥田”;寫土地:“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陽曬過”,都很親切自然。還有《路上的月亮》:“月亮陪著我走回家。/我想把她帶到將來的日子里去。/一路靜悄悄……”;《秋天》:“秋天,你這充滿著情欲的日子。/你的眼睛為什么照耀著我?”這里有著情欲、青春的誘惑,頗類葉賽寧,在當時也是極其罕見的。
與北島比較起來,芒克的詩多出了一種自然性、日常性,一種樸素親切的成份。芒克猶如一個短跑運動員,極具“爆發(fā)力”。一般說來,他不作長詩,詩句也短促、強勁,能夠把即時的情感力量全部調動起來。比喻充滿野性,出沒無常,帶有象征主義的味道,如把日子比作受過侮辱和折磨的人,虛弱而怯懦;太陽長著有力的爪子,黃昏像一張被剝下來的風干的獸皮;風像街頭迷路的孩子;時間像個屠夫,暗地里不停地磨刀子,等等。
在《今天》眾多在京的作者中,舒婷作為一個外省的女詩人,顯得十分突出。她的詩,題材多屬愛情與友誼之作,其中吸納了古典詩詞的典雅蘊藉,卻能保留口語的新鮮親切;善于使用美麗的意象,且樂于作直接的描寫,真實、細膩地表現(xiàn)了一個敢于追求,勇于承當而又不無矜持與顧惜的女知青的內心世界。
《贈》是同情的,柔弱的:“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又如《楓葉》:“我可以否認這片楓葉/否認它,如拒絕一種親密/但從此以后,每逢風起/我總不由自主回過頭/聆聽你枝頭上獨立無依的顫栗”。后來寫的《神女峰》,結尾有這樣的句子:“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女詩人歌唱而且熱愛著的是俗世中的愛情,哪怕風雨兼程,哪怕悲欣交集,都是心靈所能真切感受的。在她的許多詩作中,愛情都是以雙方平等并置緊密依存的和弦的形式呈現(xiàn),如《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又如《雙桅船》:“是一場風暴,一盞燈/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是另一場風暴,另一盞燈/使我們再分東西/哪怕天涯海角/豈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钡?,在年輕的女詩人眼中,愛情的道路決非徑情直達,相反必須經受痛苦的考驗,正如《四月的黃昏》所寫的:“也許有一個約會/至今尚末如期/也許有一次熱戀/永不能相許”,這是一種悲劇情感:苦難的陰影永遠與愛情相隨。
對于舒婷,從忠實于自由天性的方面看,算得是現(xiàn)代女性;但從恪守現(xiàn)存秩序的方面看,則與傳統(tǒng)女性無異。以這樣的一體兩面所彈奏出的自然而克制,熱切而幽怨的曲調,引起共鳴或爭議都是很正常的事。論題材內容,舒婷根本算不上開拓者;若論藝術成就,許多臺灣女詩人都不在舒婷之下,然而,舒婷的創(chuàng)造正在于恢復。由于語境的貧困,她成了七十年代中國新詩的革命者。
北島
顧城是《今天》中年齡最小的詩人。由于“右派”詩人公劉的推薦,大家都記住了這個名字,連同他的著名的短詩《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世上的詩人有兩類:一類是后天的,靠的是知識修養(yǎng);一類是先天的,靠的是生命氣質,敏感,想象力,不是頭腦而是心靈。顧城是后一種。他是天生的詩人,想象十分奇特,詩性的獲得可以說直接來自天性,來自童真。像以下的詩句:“太陽帶著他的寶物在晴空中行走/穿著漂亮的衣服,在腳下盤旋”;“窮有個涼涼的鼻尖”;“我從單眼皮的小窗里向外看著/窗紙有點困倦”;“陽光像木槳樣傾斜”;“水厚起嘴唇/挨著岸,一下下親著”,這些比喻和擬人的手法,明顯地帶有童話色彩;其實,他的許多詩篇,都不像其他詩人那樣刻意追求深度,而是滿足于率真的、任意的涂寫,且多采用短句,韻律方面傾向于歌謠。為此,人們習慣地把顧城稱作“童話詩人”。
顧城坦誠道,他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唯是尋找愛、自由和夢想。他在一次筆談中曾對“自我”作如下闡釋:“他相信自己的傷疤,相信自己的大腦和神經,相信自己應作自己的主人走來走去?!闭缢鲪阂?guī)定成型的城市而神往于牧場那樣,他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束縛、禁錮和壓迫,一次又一次地描述天國,他的精神樂園。其實,《來臨》、《門前》、《凈土》、《河口》等詩,都可以讀作顧城的政治烏托邦。所有關于自由的話題都必然通往政治,而詩人的政治,又都無一例外地帶有烏托邦性質。顧城同樣深知,他是“一個悲哀的孩子”,“始終沒有長大”,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勞地要把泡影帶回現(xiàn)實的陸地”而已。
一次次的做夢,一次次的幻滅,這就是作為詩人的顧城的全部。他曾經自白說:“我一直在走各種極端,一直在裁判自己。在我生命里總有鋒利的劍,有變幻的長披風,有黑鴿子和圣女崇拜?!钡?,在他的詩里,我們看到的是純真、和平、愛與美,只是神秘和不祥,卻很少看到反抗的力量,夢中的掙扎,那“鋒利的劍”的光芒。說到底,他是一個童話詩人,缺乏明確的政治意識;其實,他一直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焦躁不安地徘徊,有理由比許多僅憑觀念寫作的優(yōu)渥的政治詩人寫的更出色。他的許多詩,都大可以讀作隱喻的詩篇、寓言式詩篇、烏托邦或反面烏托邦詩篇。可惜的是,在他那里,自由感往往止于童話的迷幻,發(fā)散、消融于孩子氣般的沖動之中。
《今天》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是,它在新詩發(fā)展史上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集結在《今天》周圍的是一群優(yōu)秀的青年詩人,他們通過個性化的寫作,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種語言去表述我們的歷史、經驗和隱秘的內心事實,在過去的三十年間,詩壇是找不到這樣一種語言的?!敖裉臁迸稍姼璐篌w上無韻,無標點,呈碎片化傾向;而意象及意象群的使用,隱喻象征等修辭格的運用,在另一個維度里體現(xiàn)特殊時代詩歌政治化的特點。在經歷了一個強制推行一種風格而禁止其他風格的頌歌時代之后,這些詩歌,對文學青年無疑是具有沖擊力的。
結果,《今天》???,內部分化了。權力進入文學。體制開始變得松弛,卻依然富有吸納力,接受絡繹而至的各式各樣的人物?!督裉臁酚袑嵙Φ某蓡T,只有個別人物繼續(xù)留在屋子里,讓寂寞陪伴自由的詩歌和昔日的光榮。《今天》的結局頗有點悲壯的意味,即如拜倫在《登雅典衛(wèi)城》中所形容的那樣:“除了還會升起的太陽,這里的一切都已經沉沒。”在這里,《今天》只是一個象征性的存在。所以,詩人多多才有了相似的說法:“我所經歷的一個時代的精英已被埋入歷史,倒是一些孱弱者在今日飛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