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瑚
(作者是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常務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近一個多月來,《世界新聞報》事件成了國內外新聞媒體連篇累牘進行報道的一大熱點。究其原因,乃是這一事件暴露了當今西方新聞媒體面臨的極為嚴重的職業(yè)危機。透過這一事件,西方新聞界內外有識之士也看到了歷來為新聞行業(yè)奉為圭臬的新聞自由權利,即使在社會責任論已被普遍接受的當今西方社會,仍然為資本所肆意扭曲與濫用,并已發(fā)展到足以從行業(yè)內部摧毀自身的危急境地。
首先表現在采用非法手段以獲取信息。這一事件的導火線,就是《世界新聞報》竊聽丑聞的曝光。從目前已經揭露出的事實看,慣用竊聽等暗訪手段以非法獲取新聞線索,已經成了《世界新聞報》等西方小報進行采訪活動的一條潛規(guī)則,竊聽等暗訪的對象包括社會各個階層,上至王公貴族、達官顯貴下至平頭百姓。從純業(yè)務角度看,這種采訪手段確實很實用,容易獲得原汁原味、當事人不愿提供的新聞信息,費力少而收獲大。但是,這種手段在使用中往往要采用一些非法手段,如非法冒用身份、非法制造證件、侵犯他人隱私、竊聽竊照竊錄等,因而也很容易使自己陷入違法泥潭中不能自拔。而且,由于記者在暗訪時隱去自己的真實身份出現在新聞事件發(fā)生現場,是一種主觀故意行為,因而一旦違法后還很容易被認定為具有主觀惡意并將受到嚴懲。因此,傳統(tǒng)采訪手段強調公開、誠信,在幾乎各國新聞職業(yè)道德行為準則中,都有“只用公開的方法獲得新聞素材”這一條。在新聞實踐中,只有在揭露社會不良現象、進行輿論監(jiān)督等萬不得已情況下才采用暗示手段。
其次表現在發(fā)布違法信息以吸引受眾。西方不良小報采用竊聽手段目的就是想獲取一些新聞事件當事人本不愿意公之于眾的信息以及其他含有淫穢、色情、迷信、兇殺、暴力的不良信息。如果這些私人事務與社會公共生活與公共利益完全無關,我們把這些信息叫做“隱私”,在現代社會里是受法律保護的,即享有隱私權。所謂隱私權,就是個人有依法保護自己隱私不受侵害的權利。因此,不透露、宣揚他人隱私,不僅為基本的道德要求,而且還為法律明令禁止。這次《世界新聞報》事件之所以成為一個眾目關注的大事件,就是因為該報為了吸引眼球而將個人隱私大量傾瀉在報紙、電視等新聞媒體上。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往往是以新聞自由權利為護身符,以滿足公眾的知情權為自己的卑劣行為辯護,甚至還根據發(fā)行量、收視率等統(tǒng)計指標來證明刊播個人隱私是為社會所歡迎的行為。
最后,同時也是最令人無法容忍的是綁架無辜受眾以操縱政壇。受眾,都是政客必須千方百計加以籠絡的選民。因此,默多克還利用這一點,綁架這一大批受眾作為其拉攏政客、影響G政壇、收買政府等公權力的籌碼,從而使公權力為其集團私利服務,使政治有利于其集團的發(fā)展。從這次事件透露出的事實看,英國政府,無論是工黨還是保守黨,同默多克掌控的新聞媒體的關系始終不變,既怕他的媒體輿論、又愛他的投資與贊助,因而兩者越走越近,在業(yè)務上互相利用、投挑報李,甚至還建立起了十分緊密的私人友情。例如,卡梅倫組閣后在首相官邸接待的第一位媒體大佬是默多克,他甚至讓《世界新聞報》前主編庫爾森擔任自己的媒體主管。
20世紀40年代末誕生的“社會責任論”正是為了解決新聞自由被濫用的問題。從《世界新聞報》事件看,西方新聞界雖然在表面上已經普遍接受“社會責任論”,但在實踐中還無力解決新聞自由被濫用的問題、無力克服西方新聞自由所蘊含的消極因素。
新聞自由,作為一項思想原則,起源于西方新聞出版界向封建統(tǒng)治階級爭取出版自由的偉大斗爭之中。然而,任何事物都是一個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體。作為新聞活動思想原則與基本權利的新聞自由同樣也是一個矛盾體,既蘊含著有利于新聞事業(yè)發(fā)展的積極因素,同時也蘊含有不利于新聞事業(yè)發(fā)展的消極因素。在西方自由新聞體制確立后不久,新聞自由所蘊含著的消極因素開始發(fā)展起來,大多數新聞從業(yè)人員以新聞自由為護身符,沒有任何自我拘束的意識,對新聞報道中有失公正甚至危害社會之處視若無睹,新聞自由的理念開始被扭曲、新聞自由的權利開始被濫用。
面對新聞自由被濫用的現象,西方新聞界內外有識之士自19世紀上半葉起就開始重新思考、檢討新聞自由問題,并提出了以新聞自律為核心的職業(yè)道德理念。所謂新聞自律,就是要求新聞從業(yè)人員樹立社會責任感,在行使新聞自由權利的同時要有自我拘束、自我控制的意識。
社會責任論的誕生,在表面上似乎克服了西方新聞自由的消極因素,為西方新聞行業(yè)的發(fā)展清除了路障??陀^主義、編輯自主權利等傳統(tǒng)觀念、“只管報道事實”“不必考慮后果”等極端口號,也似乎銷聲匿跡了。然而,從這次《世界新聞報》事件以及由此而揭露出的一系列問題看,西方的新聞自由,無論作為一種理念還是一項權利,并沒有因為社會責任論的提出并被普遍接受而克服了自身的消極因素,因新聞自由濫用而造成的幾乎所有的弊端仍然存在,只是從明規(guī)則轉為暗規(guī)則或潛規(guī)則在暗中繼續(xù)運作。
為什么“社會責任論”無法解決新聞自由權利被濫用問題,因為西方社會是一個資本至上的社會。
《世界新聞報》??缯摪炎约旱腻e誤說成是“迷失了方向”,其實該報并沒有迷失方向,而是因為認準了方向,即認準了為資本牟取最大利潤的方向。
默多克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且還能做到心想事成,就是因為他手中有的是資本,而資本至上又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天經地義”。他看準了當今媒體市場是朝陽產業(yè),投資媒體能夠給他的資本帶來巨大利潤,因而大舉進軍媒體業(yè),不僅買下了《世界新聞報》等一大批新聞媒體,改變了澳大利亞、英國、美國的傳媒生態(tài)環(huán)境,在世界范圍內營造起一個傳媒帝國,將公民享有的自由創(chuàng)辦新聞媒體的權利異化為了資本自由吞并新聞媒體的權利。
□ 2011年7月26日,隨著圍繞英國《世界新聞報》“竊聽門”丑聞的調查和議論不斷展開,這一事件在網絡上也持續(xù)引起中國網民的高度關注。網民普遍認為,該事件折射出一些西方媒體新聞倫理與道德的淪喪,是對其標榜的自由、人權等理念的巨大諷刺。(公磊/攝)
在傳媒帝國建立后,默多克無視新聞媒體的文化公益事業(yè)性質,毫不理會媒體應為公民服務的理念,為了追求“眼球”(實質上是追求利潤)全然不顧媒體的社會責任與社會功能,甚至不顧媒體的運作機制與生存發(fā)展規(guī)律,在新聞活動中大量運用既違背新聞職業(yè)道德要求、同時又違背法律規(guī)定的各種新聞手段,把傳統(tǒng)上強調公開、誠信的新聞采訪活動異化為用竊聽等秘密手段進行暗訪的間諜活動。在內容上,默多克掌控的《世界新聞報》等小報,以“星、腥、性”為賣點,同時大量散布個人隱私以滿足人們的窺私欲。默多克曾狂妄地說,《華爾街日報》刊登三版女郎照片,也會有經營管理人士閱讀。
在《世界新聞報》發(fā)生危機之際,默多克怕連累到其新聞集團的整體利益,特別是他正在進行中的收購天空衛(wèi)視的擴張計劃,斷然自行停辦了這份已有168年的悠久歷史、曾發(fā)表過不少有益于社會發(fā)展輿論監(jiān)督報道的老報紙。這種做法,目的是丟卒保車、維護其掌控的新聞集團屬下的其他新聞媒體的利益。如果從大視角考慮傳媒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從中視角考慮《世界新聞報》的歷史品牌、從小視角考慮《世界新聞報》員工的生計等各類現實問題,《世界新聞報》事件的結果,應該是默多克離開《世界新聞報》,而不是《世界新聞報》退出新聞舞臺。
令人遺憾的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前些年讓《世界新聞報》在傳媒市場上呼風喚雨的是默多克的資本,最后讓《世界新聞報》黯然退場的還是默多克的資本。這一點,西方新聞界內外的有識之士也已有所察覺。據報載,英國反對黨領導人米利班德在7月16日呼吁制定新的法律,以阻止某一個人擁有如此眾多的全國媒體。事實上,在美國等幾個西方國家,反新聞壟斷、即在數量上控制資本收買媒體的法律早已出臺,在實踐中確實也發(fā)揮了一定的抑制新聞壟斷的作用。但是,想根本解決新聞自由被濫用這一問題,其力度似乎還遠遠不夠。